芜镇下了快一周的雨,好不容易天晴,徐婶中午给苏夏留了消息说监控装好了,还附上了照片,于是苏夏放学后就骑上车直奔爱心角。陶玮差点就被他落下了,追在后边猛喊“大哥!爸爸!爷爷!”,噪得苏夏迅雷不及掩耳地返身拽上他开溜。

    “你是不是胖了?”下雨天苏夏都没有骑车,隔了几天再载陶玮,突然觉得腿都有点蹬不动了。

    “我没有!”

    陶玮飞速否认,又皱眉回忆了这几日,有些不确定道:“呃……这几天不是都下雨嘛,也没有运动,吃得……多了些?”

    “哦。不下雨你都做什么运动?”

    “嗯……在夕阳下奔跑?”

    苏夏刹住了车,陶玮顺势而下,只见苏夏回头盯着他说道:“正好,现在,夕阳,跑。”

    “哥,大哥,我错了,连下几天雨我都快生锈了,让我缓几天,缓几天。”陶玮坚定的抓住车座,“猫要紧,猫要紧!”

    “放手。”

    “不。”

    “……来,那你来骑。”

    “哦是这个意思。大哥您请您请,嘿嘿!”

    在公园外停好车再步行到爱心角,一路上没有几个人,要等过了饭点,暖黄的路灯亮起来,酒足饭饱的人们才会陆陆续续地往公园里来。

    “你今天又不准时回家吃晚饭,你妈不会揪你耳朵骂?”苏夏一个人住,随便什么时候吃,陶玮自从和他混熟了,三天两头就跟他在外边吃炸鸡吃快餐。

    “嗐没事~我妈会给我留饭的。我要是吃了才回去,留的那份就给我爸当夜宵。”陶玮摆摆手表示小事情,没好意思告诉苏夏他曾因此被老妈拿着鸡毛掸站在家门口质问他是不是早恋了。“哎对了,今天三班的王威找你说什么啊?神神秘秘地还不让人听。”

    “哦,问我跟凌蕊什么关系,我说没关系,他就说他要去追凌蕊了。”

    “嘿,还要跟你打报告啊?”

    苏夏没回他,眼看着不远处的爱心角里,小灰蹲在木屋前面冲着屋里喵喵叫,苏夏示意陶玮原地不动,自己放轻脚步走过去,小灰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他,又冲他叫了两声。苏夏弯下腰看向猫屋里,是消失好久的大橘,蜷缩在里面舔着尾巴毛。

    大橘发现有人靠近,警惕翻身起来猫在角落里,眼睛紧紧盯着苏夏。苏夏没有再走近,仔细观察了下,没发现大橘有什么异样,稍稍放下心来。小灰很欢乐地跳下地来蹭苏夏的裤腿,陶玮忍不住也悄悄挪过来,眼神询问苏夏怎么回事。

    “没事了。那只大橘回来了。刚刚是怕万一它有伤,又不小心把它吓走就不好了。我看了下它身上好像没伤口了。”苏夏摸摸小灰的脑袋,抬头望望周边新装的探头,杆上还嵌着标志牌,举起手机拍了照,顺手发送出去。

    虽然学业压力日渐紧迫,但是日子过得倒还挺顺遂愉悦。升上高三了,周末闲暇时间都被压榨了大半,偶尔陈玥玥会陪林之遥去看猫,其他时候都是通过苏夏的朋友圈云吸猫。即便加了好友,除了猫的事情之外,两个人再没别的话可多聊。

    苏夏这些天过得很不好。主要是心情不好。

    国庆假期回了家,苏夏头两天出去和同学瞎玩了几次,心里觉得没劲,便开始家里蹲了。这一蹲,发现他爹每天除了晚饭及晚饭后看电视两小时,其他时候都不见人影。

    父子俩其实关系没那么紧张,至少父亲从没动过手,也就气急了脸色难看地骂几句,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和谐的各干各的。

    国外不过节,苏夏还是选择拨打了母亲的电话,平淡的问好,而后沉默,甚至连平淡的闲聊都没有,就结束了通话。

    这还是母子吗?

    “你和母亲离婚了?”苏夏在晚饭即将结束时,低着头问出了这个问题,就好像在问“今天晚饭怎么样?”,以至于苏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微皱着眉头看他。

    “你在说什么?”

    “……你和母亲,离婚了吗?”

    “没有。”

    “为什么骗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苏夏生气地抬起头与父亲对视,苏父平静的坐着,正打算来收拾餐桌的阿姨见状又退回了厨房,悄悄掩上了门。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在骗你?”苏父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眼睛盯着自己儿子。

    “母亲的父母家没人住了,邻居说他们全家都移民了。母亲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苏父没有言语,只看着儿子因为生气而皱起的眉头,还有那双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眼睛都能喷出火了。”苏父甚至笑了一声。

    苏夏脑子里轰地一下像被点炮了,腾地一下站起来,特别想要一拂手把餐桌上的物体全部扫到地上,手抬起来又放下,终于是按住了自己。

    因为他看到了父亲眼角的皱纹。上一次这么认真看着父亲的脸是什么时候?苏夏不记得了。他以为父亲一直就是那一副衣冠楚楚面若冠玉的模样,那是母亲最爱的一张脸。

    那母亲呢?母亲会不会也是这样眼角长出了皱纹?仅有的几次视频只能看到滤镜后的她,此刻也再想不起来她的眼角眉梢、是喜是愁。

    “我对你们来说算什么呢?”苏夏吞下了一颗炮弹,在自己心里闷闷地爆炸,难以忍受又无处宣泄,只能碾磨出一句为什么。

    苏父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苏夏沉闷地坐下,又愤然起身离开,望着桌上的冷白瓷盘,闭上了眼睛。

    苏夏当晚就跑回了芜镇,苏父电话打过来他也没拒接,电话里父子俩沉默了半天,最后苏父还是叹了口气,说:“你也算是长大了,没有一生气又往什么西藏新疆漠河跑。”

    苏夏不想说话,苏父也不管他是否还在听,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曾与他说起过的工作的事、家族的事。

    “本家要我们明年回去,你想回吗?”

    “当年你还小,你爷爷奶奶对你不亲热你也没感觉,搬离本家的时候你还挺高兴。”

    “当年我和你母亲结婚,本来就不满意我的本家就把我发配到了这边,我想他们也没有料到这座城市后来会发展得这么繁华吧,呵呵,没想到我捡到漏了。”

    “飞黄腾达,一飞冲天。可是我们还是在本家的笼罩之下。你只要姓苏,你就跳不出去。”

    “跟你说这些,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任你娱乐,任你胡闹。我只是想让你在作为孩子的时候是快乐的。但是不是放肆。”

    “你是我的孩子。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是你对于我而言,是仅有的唯一的。你说你不是小孩了,好,那我要问问你,你以后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自己一个人能做到吗?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过上你想要过的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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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入冬了,这天是周二,天气预报有雨,早上开始就是阴沉沉的,下午刮起了大风,雨从天空中裹挟而至。林之遥在生理期,本来就很不舒服,这风雨齐至温度骤降,已经多穿了一件毛衣的她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课间休息,陈玥玥握着林之遥冷冰冰的手,看着她越发惨白的脸色,忧心忡忡询问道:“要不我一起请假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一会儿走到路口打车回去。”林之遥勉强笑笑,冲她摇摇头,“以前都没这么严重的,这次推迟了,突然疼的厉害,偏偏还遇到这天气……”

    “真不用啊?你不会晕倒车上吧?”陈玥玥实在放心不下,“我送你出去打车?”

    “别啊,要上课了,一会讲解数学卷子呢,我就靠你了啊。没事的,我自己可以。”林之遥把陈玥玥推进教室,自己转身走了。

    走到校门的档口,雨点越来越密集,追逐着地表要来一场轰轰烈烈地相遇。林之遥走过流淌水的人行道,撑伞走在街边檐下,站在路口不远处张望,过往的出租车全都搭载了乘客。哪怕把伞压低,还是止不住乱飞的雨点,林之遥整个人都要随风摇晃了。

    回头看看街两旁的店铺,门口都站着躲雨观望的路人,林之遥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踏上了回家的路,希翼着能遇上一辆空闲的出租车。

    走走停停地,雨帘依旧从天空中直落而下,砸落了一片又一片树叶,而林之遥始终没有打到车,脚上已经湿了一大半,双手环着伞微微躬身抱着肚子,慢吞吞地在马路边挪动。

    “还有十分钟的路,加油…”林之遥小声地给自己打气,走过一个路口,隐隐约约听到了猫叫。她停下脚步,抬起头侧耳倾听了一会,努力分辨着叫声的方向。

    听了一会没再有猫叫声出现,她又继续低下了伞继续走,又有声音飘忽而过,林之遥四处张望,朝着街角的垃圾桶走过去。

    猫叫声逐渐急促起来,她努力走快几步,没有在垃圾桶周围看到猫,左右观察,转角有一条后巷,便往那个方向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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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行车碾压过大大小小的水洼,溅起一连串水花,雨水砸落在脑袋上炸出水晶花一般。

    苏夏心不在焉上着课,室外稀碎的雨滴就像下在了他的心里,激起一圈圈杂乱的波纹,碰撞拉扯蔓延。潮湿的空气影响了他的视线,周围的一切就像蒙上了一层纱,模模糊糊,惹人心烦。情绪左右了他的一切思考,留下一张书写潦草的请假条扔给陶玮,苏夏早退了。

    绵密的雨拖着风赶赴一场没有归宿的旅途。

    苏夏骑着脚踏车沉浸在这场愈演愈烈的自我放逐戏码之中,脑海里的词句随着风雨变幻得敏感错杂。直到主导他所有情绪的雨滴变成泼洒而来的冰冷,忧郁少年的假象戛然而止,成为了一只湿淋淋的落汤鸡。

    我是个什么傻逼。

    苏夏丧气的加快了脚下踩踏的频率,在稀落的路人侧目下转了弯,停在一家关了门的店铺屋檐下躲雨。

    这段时间苏父的电话多了起来,说的话题天南地北,时间跨度也大,从苏父年少上学的事情到昨天他看到了什么新闻再回到苏夏小时候胡闹的日子。就像要把这几年没有聊过的天都补回来一样。

    其实苏夏没有怪过父亲在他成长这几年屈指可数的陪伴。他能看到父亲忙碌的身影。在早晨扬长而去的车里,和午夜透着光线的书房。

    偶尔会一家三口一起去某个度假村度过小长假,父子俩跟在光鲜亮丽的母亲身后打卡每一个铺陈设计巧妙有趣的地点。

    直到父亲越来越多的出差,母亲越来越多的聚会,而他却被逐渐增多的课业绑在了房间里。

    一切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变化。苏夏能接受的。因为晚上母亲总会回来和他一起晚餐。而父亲在不出差的日子也总是留在家里,哪怕依旧有很多工作处理。

    父亲母亲争吵的那一天,苏夏在照常上学。照常放学。照常回家。照常问好。只是问好的人里少了母亲。父亲说,母亲生气了收拾行李旅行散心了。

    苏夏打了好几天电话过去,母亲都没有接。

    问父亲,父亲总说没事的,她只是气头上,气过了就好了。

    这一气就气了一个月。

    母亲那一天打回了视频电话,屏幕那一头的她倚靠在落地窗边,沉静地问:夏夏,你想要弟弟妹妹吗?想要的吧?有弟弟妹妹陪你玩,陪你聊天,陪你一块长大,是不是很棒?

    苏夏点点头,问母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笑笑说很快,便挂了电话。

    母亲仍旧没有回来。

    “父亲,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吗?是给我在外面生了弟弟妹妹吗?”

    苏父回答没有。

    “那母亲为什么还不回来?她上次明明说很快回家的,她是遇到什么事回不来吗?你为什么不帮帮母亲?”

    苏父沉默地看着书房外凋敝的蔷薇花从,半响摸摸苏夏的头,说:你还小,不懂。

    从此他就从父亲这听到关于此事的所有回答,都是你还小,不懂。

    上次父亲说他长大了,他便又在电话里提起了这件事:“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母亲去而不回,没有感情了就离婚啊,我又不是不能接受。一个不回来,一个不去找,又不离婚,你们图什么?”

    苏父终于没有再用小孩子说法回答:“你肯定也听过这样一段话。我们都很喜欢吃葡萄,觉得葡萄又好吃又营养,就想把葡萄也分享给母亲,可是母亲只喜欢芒果。”

    “那我们也可以喜欢芒果啊!”

    苏父半响才回应他:“可是我根本不想吃芒果。”

    “道理我懂了。所以母亲想要的是什么?”

    苏父彻底不说话了。

    “说到底还是把我当三岁小孩打发!”苏夏生气的挂断了电话。

    辗转反侧了几天,苏夏拨通了母亲的电话,问:“母亲,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父亲不给你,等我工作了给你好不好?”

    母亲似乎愣住了,突然又噗呲一下笑了起来,笑了有好一会才停下说道:“我已经自己找到了我要的。苏夏,你是个好孩子。只是我不适合做你的母亲。”

    苏夏就像被当头一棒,浑浑噩噩的都不记得怎么挂的电话,有没有互相问好,有没有认真道别,通通都像被抹去了痕迹一般在脑海里找不到一点残余。

    一直到现在被彻底淋成狗,他才好像清醒过来一般,甩甩湿透的脑袋,拎起衣摆抖落沉重的雨水,也不去管紧紧贴着腿的裤子,看着零星路过的行人,撑着伞仍旧湿透了肩背和脚,在雨中迅速穿行。

    路过一对母子,妈妈抱着小小的宝贝在小跑,伞压得低低的。孩子看着妈妈脚下溅起的水花在笑,妈妈也弯了嘴角,身影翩然远去。

    苏父也曾抱着他在雨中穿行,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抵是因为发觉他对天空飘落的透明水点充满了好奇。其他都已记不起了,只记得轻扬的雨滴抚过面颊,清凉又稍纵即逝。

    抬眼看看灰蒙蒙坠着雨幕的天,苏夏感觉自己就如路边狂舞的枝条一般再被风雨催促着摇摆。

    远处一对父女也在摇晃,爸爸步履蹒跚的背着女儿艰难前进,路人已经俞见稀少,仍远远绕开了行人。父亲细脚伶仃的逆着风雨,背上的女儿瘦瘦小小的伏着也没能给他增加点风阻力,松垮的背包垂坠着一只被雨打湿了的丑青蛙,苏夏在林之遥的背包上也见过,陌生女孩与林之遥的相同喜好让苏夏不禁发出了感叹。

    身后紧闭的店门发出了插入钥匙扭动的声响,苏夏回头看了一眼,推动自行车行入了盛大的灰色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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