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二十三四的模样,气质威严,头顶的钗摇微微晃动,珠玉上凝着日耀般绚丽夺目的光泽,衣着沉稳精致,刺绣端庄大气,彰显着她身份的贵重。

    妇人目光幽深,说着玩笑的话,可神情却不见松弛,上下打量的目光俱是威慑。

    叶秋水喉头滚了滚,有些不安,但她并没有慌乱,上前一步,朝这位陌生的妇人款款道:“芃芃拜见夫人。”

    小娘子一身粗布衣裙,瞧着便知出身普通,衣裙都浆洗得有些发白了,略显穷酸,但她举止大方,临危不乱,见到生人,还能镇定自若,泰然行礼,堂上的妇人目光诧异地挑了挑眉。

    王夫人先笑道:“你别吓着人家孩子。”

    她目光转向叶秋水,说:“这是盐科齐老爷的夫人,是我的手帕交。”

    叶秋水甜甜朝妇人笑了一下。

    说起来意,她眼里又突然显出几分为难,“早知还有一位夫人在,我应该多准备一些蔷薇花露。”

    妇人疑道:“蔷薇花露?”

    王夫人向她介绍,“你不知这丫头多机灵,她在香铺做学徒,会一手制香的好技艺,芃芃过来,给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叶秋水走上前,将准备好的香料递给王夫人,“曲州蚊虫多,将这个滴在衣服上可以驱蚊。”

    王夫人打开闻了闻,笑:“味道很是清怡。”

    那位年轻的妇人也偏头过来打量,“是好闻。”

    “你年纪轻轻,手艺倒是学得很精。”

    叶秋水答:“不管学什么都要学精了才能有出息。”

    妇人颔首,“是这样不假。”

    “夫人若喜欢,赶明儿我也送一个给夫人。”

    妇人笑了笑,“好啊。”

    叶秋水见两位夫人喜欢,突然眨了眨眼睛,双眸一下子就雾蒙蒙了,她可怜巴巴道:“不过……夫人,这次之后,芃芃不能再来给您送香了。”

    “哎哟,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立刻放下手中的团扇,招她上前。

    “夫人,我如今已经不在宝和香铺了。”

    “怎么回事?”

    叶秋水眉眼低垂,声音委屈,“二当家嫌我笨手笨脚,三日前给我结清了工钱,让我以后不用再去了。”

    “哪里笨手笨脚了,简直胡说八道。”王夫人斥了一声,有些不悦,“你是胡娘子带回来的人,他怎能赶你离去?”

    话音落下,叶秋水便哽咽道:“夫人,胡娘子不在了……”

    王夫人怔然,“不在了?”

    她前些日子回娘家锦州,未曾听说近来的传闻。

    一旁的婆子提醒道:“娘子,宝和香铺的胡大当家出海经商,多月未归,外头说是船沉了,人也找不到,周二当家如今接管了铺子。”

    王夫人眼眸转了转,诧异不已,“人没了?”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二当家是这么说的。”

    “夫人。”她突然跪下来,仰头恳求道:“我知道您见识多,门路广,胡娘子音讯全无,大家都说她死了,可我不信,二当家趁人之危,霸占了她的家业,我实在不忍见到胡娘子数十年心血被人抢走,您仁义心善,可不可以派人帮忙打听打听胡娘子的下落。”

    王夫人吓了一跳,弯腰想要拉起她。

    一旁的妇人目光探究,不动声色,“胡娘子是你何人?”

    “不是什么人,她是铺子的老东家,我只是学徒之一。”

    妇人神色淡淡,“非亲非故,你管他人死活作甚?铺子里学徒那么多,也许她都不记得你是谁?”

    “我明白。”叶秋水答道:“只是胡娘子与我有知遇之恩,不是她,也许我现在还在酒肆擦桌子,学不到技艺。”

    “既然外面的人都说她死了,你小小年纪,又你能做什么?”

    叶秋水顿了顿,说:“不管多少,总要尽一份力,至少要见到尸体吧,多打听打听,也许就有消息了。”

    妇人不再说话。

    王夫人拉住她,“起来起来,这算什么事,哪里用得着磕头,好好的小娘子,可不能将脸磕坏了。”

    “我们王家门路广,一会儿我吩咐下去,让底下的人多打听打听,我与胡娘子还算是投缘,你今日就算不求我,我也是要派人去找的。”

    王氏乃曲州大族,族中田亩无数,积富甚多,王夫人为人讲究,胡娘子深知她的喜好,不像别的铺子,表面上笑脸盈盈,背地里说她挑剔,难伺候,王夫人耳目多,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难为你想到这么多。”

    王夫人拉住叶秋水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只怕没多少人还惦记着胡娘子了,这周老二也是个腌臜东西,以往我怎么没瞧出来,大当家的一出事,倒成全他了!”

    王夫人最看不惯这种人,恨恨骂道。

    “多谢夫人……”

    揭过这篇后,王夫人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叶秋水将王夫人哄得笑声不断,小娘子古灵精怪,最重礼仪的王夫人也好几次笑得合不拢嘴。

    直到婆子来提醒王夫人该喝药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让叶秋水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叫丫鬟给她拎了一盒点心。

    叶秋水拜别两位夫人,跟着王府的下人出门。

    走到前厅时遇到王夫人的一双儿女下学回来,小公子锦衣长靴,小娘子罗裙翩翩,年纪与叶秋水差不了几岁,她上身穿着碧绿色绣云纹的短褙子,颈上戴着八宝璎珞,腕上套着三串银镯子,下罩一条碎金合裆白绸裤,挽双环髻,用红丝绦缠发,末尾缀着玉珠,行走时随风轻扬,叮铃作响,灵气逼人。

    “阿娘!”

    听到下人传公子小姐回府,王夫人立刻走出门,远远的,叶秋水看到王夫人张开手,将一双儿女搂进怀中,神情慈爱。

    叶秋水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没什么颜色的头发,有些羡慕。

    她与门房的下人告别,走下台阶,远远就看见街巷外的江泠了。

    少年两袖疏朗,站在桂花树下,一身碎影斑斓错落。

    叶秋水跑上前,“哥哥!”

    江泠“嗯”一声,垂手牵住她。

    “哥哥久等了,方才我与王夫人多说了会儿话。”

    她的话很多,一见到他嘴就没停过,“堂上还有一位娘子,听说是盐科齐老爷的夫人,我不认识,她看着十分严厉,像是不太好说话,方才可吓死我了。”

    叶秋水呼出一口气,“不过还好我没出糗,嘿嘿。”

    “嗯。”

    “哥哥,王夫人还让丫鬟给我拿了点心,我们回家吃。”

    “好。”

    “哥哥,你买书了吗?”

    “没有。”

    江泠的话一直很少,但句句有回应。

    人来人往的街上,少年牵着小娘子,一高一矮,小娘子活泼可爱,一路上蹦蹦跳跳,笑个不停,少年却很少开口,一手拄拐杖,一手牵妹妹,嘴角挂着几不可察的浅浅微笑。

    路上遇到一个首饰摊,上面挂着颜色各异的编织花绳,有的末尾还缀着晶亮的小贝壳,一旁另摆有各类精巧的发钗簪子。

    叶秋水停了下来,目光牢牢黏在上面。

    江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是开始爱美的年纪。

    邻里都说,叶秋水有一头乌黑漂亮的头发,随便编一编也好看,若是再戴点什么发饰,明眸皓齿,粉雕玉琢,同大富人家娇养的小娘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桌上也有两条红发带,绣着金鱼纹。

    叶秋水不禁想起今日在王府遇到王夫人的儿女,以前娘还在的时候,她也有漂亮的发带,也每天缠不一样的头发。

    叶秋水伸手摸了摸。

    须臾,她移开目光,挽上江泠的手,笑眯眯说:“哥哥走吧!外面好热……我们快回家。”

    “好。”

    江泠回头,又看了那摊子一眼。

    ……

    家中的钱已经不剩多少了,只够温饱,叶秋水被宝和香铺赶出,没有地方去,只能去找一些小酒馆帮忙端盘子,只是这样太累,江泠还记得,曾经叶秋水在朱家酒肆干活,脚上长满了水泡,一碰就疼。

    隔日,江泠独自出门,一家一家地询问书局可需要有人帮忙抄书。

    他没什么别的技能,不比族中其他兄弟会经商,会骑射,除了读书,会写几个字外,一无是处

    江家二房臭名远扬,且江大爷三番五次抹黑江泠名声,他就算不开口说自己是谁,旁人见到一个面容清秀俊朗的少年拄着拐进店,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只因太“出名”。

    从前是万众瞩目,现在几乎是人人喊打。

    书局都不要他,怕给自家惹腥。

    走到哪里都是闭门羹,贪官之子的污名在外,又有一双不健全的腿,在任何地方都寸步难行。

    最后还是一家书局的掌柜点头,“可以,正好我们店里缺人手,不过江小官人,你只能在后院抄,要是外面的客人见到你,说不定还误以为我们和二爷以前有什么勾当呢,你说是吧。”

    江泠垂着目光,薄唇轻轻抿着,“嗯,我知道。”

    掌柜稀奇地看着他,以前江家二房还没有落到如今这个田地时,江二爷是县衙的官老爷,江泠素有才名,差一点点就要去京城读书了。

    一年前,江泠也来过这里,掌柜记得这个容貌出众的少年,那时他还是金尊玉贵的江小官人,在下人的陪同下过来买书,气质清冷,隔几日就要来一趟,江家出手阔绰,江泠遇到孤本时会眼睛不眨地买下。

    如今一日五文钱,大概还比不上从前案上的一滴墨名贵。

    掌柜领他进屋。

    江泠走进书局,坐在后院,与正厅由几道帘子隔开,提笔写字,一刻不停,入夜才能歇下,每日回家时,手都僵硬得无法屈伸,酸痛难忍。

    一连半旬,江泠早出晚归。

    夏末的某一日,叶秋水睡醒后在枕边发现一条新的红发带,绣着金鱼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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