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城用的是阴历,以月亮的变化为依据,划分一年的时间。

    夜幕漆黑,半块银月照着满地黑沙,偶尔裸露的岩石是荒凉高原上不靠谱的地标。

    不远处有一座白石筑的城,墙石老旧,墙缝间塞满黄沙,石砖本身却没有裂纹。

    夏千伏从他在下城区的石屋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看了眼高天上的半个月亮。他听到隔壁邻居的鼾声,小心翼翼地检查完四周的石屋和棚子,发现所有人都沉浸在睡梦中后,回到了自己的石屋中,抱出了一个木桶。

    他的屋子靠近城墙,月光照在白石上,白石也会隐隐发光,凭借这些微弱的光亮,他从城墙根处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墙洞,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

    不远处南城门上的哨兵也在打鼾。

    今晚的风还不算大,沙石都乖乖待在地面不会飞起。

    他裹着黑色的兽皮大衣,像一块被风吹着的石头,在城外沙地里悄悄地移动。

    挪到一处被大块硬石挡着的洞口处时,他舒了一口气,把木桶背在身后,手脚并用地向下爬去。

    刚刚从洞口爬下来,还没站稳,却见天上闪下来一道黑影。夏千伏刚刚放松的弦一下绷紧,赶忙用双臂把木桶护在怀里。

    是个人,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月光下对方的后发似乎是金色的。

    “看天上,那是半个月亮,今天是一月二十二日,今年的第一个下弦月,明白了吗,小鬼。”金发嘻嘻笑着,手指指着背后洞口处的半个天空。

    听声音是个男的,年纪好像不大,和他差不了多少。

    夏千伏听出他年纪不大,先放松了一下,随后又紧张了起来,生怕这个嗓门很大的少年惊动了守卫。

    夏千伏瘦得就剩皮和骨头的手里攥紧了木质的水桶。

    他肯定早就看到自己了,却没有报告给守卫,也是偷偷趁黑出城偷水的人吗?

    况且和他差不多大,不会是巡猎队的。

    “明白了。”夏千伏说着,起身,见金发的陌生人只是看着他,没有再说话,便大了胆子,试图绕过这个不速之客继续打他的水,换来对方一瞬间扭曲的表情。

    虽然半个月亮的光还是太暗,夏千伏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看到那对红瞳似乎微眯了一下。

    夏千伏今年十二岁,对面的少年比自己长得高,打不过,要是打起来估计也跑不了。

    高原几乎没有地表水,似乎只有一些大城附近有足够多的地下水,所以高原的人口分布得很集中。

    兰城位于高原中部偏南,它的西面的沙地里就有一些潮湿洞穴。这种洞穴里水的量不稳定,又混满泥沙,贵族看不上,一些平民将其改造成了旱水井。

    “等等喂!我都说今天是下弦月了,你怎么还打水!”辉杳湫一着急,把黑发男孩手里的木桶夺了过来。

    夏千伏原本冷静的表情被他的举动打破:“喂!那是我的木桶!”

    辉杳湫——也就是刚才拦在夏千伏面前的那人,脑子在手后面反应过来了。他讪笑两声,把木桶还给了夏千伏。男孩接过木桶,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从地上捧起一把沙子,放到嘴里,嚼动了几下。他把沙子吐到手心里,用另一只手把湿了的沙子糊在辉杳湫碰过的木板上。

    等几秒后沙子干了,他又把沙子都扣下来。

    夏千伏转向辉杳湫:“为什么下弦月不能打水?”

    他看上去有些迷惑他的一系列动作,但还是警告:“下弦月的水是脏的!小心喝多了长尾巴!”

    夏千伏的脸上出现了迷茫,这是什么意思?他第一反应是这人要忽悠他离开,好让自己打水,但听眼前人口若悬河的,不像缺水的样子。

    这个人似乎也很迷茫:“没人教过你吗?你看,今天水井旁只有你一个人。”

    夏千伏抱着木桶,环视一周发现确实如此,他被这么一说也有些不安,但还是说:“我一直这么喝,也没长尾巴——为什么会长尾巴?”

    如果水真的有问题,那他要改变一下对对方的评价,从不速之客变成好心人。

    像是为了给他做证明,对方把他领到水井旁,让他向下看。

    水面亮的泛红。

    ……红?

    “你是说,你一直没注意下弦月时的水的颜色?”辉杳湫坐在洞穴里水井边的长条石头上,奇怪地看着对面的人。

    夏千伏点头,有些后怕,还时不时回头看自己的屁股——暂时没有尾巴。

    “上弦月的蓝水,下弦月的红水,我听说有些人不爱看月亮,偶尔会无意喝上颜色比较淡的蓝水,但还第一次听说会无意喝上红水。”辉杳湫郁闷望向夏千伏。

    夏千伏也很奇怪,为什么他会一直觉得那是正常的水?

    明明之前都没有问题,偏偏就是这个人来时,水才变成了红色。

    按理说他第一个应该怀疑对面这人,可他偏偏说下弦月的水就该是红色。

    还有……喝了红水会长尾巴……

    他已经连续好几个月在这天夜里出来打水了!

    难道,难道这水真的不能喝,毕竟这么多次都只有他一个人来……

    那这个人说的就是对的,是他自己不知为何一直对变色的水视而不见,还喝了。

    看到夏千伏眼里的恐慌,辉杳湫摆摆手:“我可以帮你回去问问我爸!他说不定知道让你不长尾巴的方法。”

    “啊……”你爸是什么能人异士?话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辉杳湫轻轻嗓子:“咳,你叫什么?多大了住在哪里家里几口人?我问清楚了去你家找你,或者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再在这里见面?”

    夏千伏回回神,这口气怎么这么像查人头税的贵族老爷们,“我叫夏千伏,我十二了,家里我一个人,捡兽皮的。”

    捡兽皮是西边的平民常见的职业,指去城外捡死掉的魔兽的兽皮,带回城内加工处理,制成衣服毛毯什么的,拿出去换魔晶吃。

    死掉的魔兽有自己饿死的,也有被城里的巡猎队杀的。饿死的魔兽没有魔晶,而被巡猎队杀死的魔兽,魔晶又被巡猎队拿走了,总之就是没有魔晶。捡兽皮就真的只是捡兽皮。

    魔晶是兰城人主要的食物,坚硬的晶体兑上水就会变成可口的糊状食物。他好几天没吃饭了,现在很饿。

    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忽然伸出来一只白色的手,手心滚着一颗闪亮亮的绿色魔晶。夏千伏一抬头,金发少年微笑着看着他。

    食物!

    老天!我管你是不速之客还是好心人,给吃的的就是我亲人!

    魔晶离开兽皮袋是会发光的,他看到金发少年的皮肤很白,好像许久不见太阳。双目是红色的,和今晚的水一样。

    别的不说,他长得是真好看,一头金发好像刚洗过,干净又柔顺,随风飘着,在月光下闪着光。温和的五官有种有种男女不明的美。

    嗯?长得确实不像男生?

    他都没注意自己把心理活动喃喃出声了:“你和女巫一样漂亮。”女巫是兰城祭祀时候辅助大祭司的人,是全城最漂亮的女人中挑选出来的。

    夏千伏看见对方的脸一下子僵硬了,有一种痛苦从这个人的骨头里浮现到了皮上。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洞穴里立刻只剩下了风声。

    “哈,哈哈……是吗?”辉杳湫强撑出两声笑。

    夏千伏心里紧张起来了,是他对他的容貌很敏感吗?不乐意别人夸他美?还是不乐意被比作女巫?

    “很漂亮。”夏千伏也只好实事求是地说。

    “哦。”辉杳湫只是答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他抿着嘴,眼神涣散了一瞬间,忽然抬起头,看那半个月亮:“时间不早啦,太阳要出来了,我送你回家吧?”

    话题被生硬地转走,夏千伏拎着空空荡荡的水桶。

    “你叫什么?哪个氏区的?”他的好奇心被勾起了。

    “我叫……”辉杳湫顿顿,“叫我秋哥就行。”

    “你名字里不是有个‘夏’吗,虽然按季节上说我比你小。”他随口开了个玩笑,却没回答自己在哪住。

    夏千伏没有用水井里的水,提着空桶,生啃着魔晶,感动得险些留下眼泪。

    辉杳湫在旁边看着都觉得他好惨。

    惨,没水的魔晶,只能干啃。惨,就是个低品相的绿色魔晶,就高兴成这样。

    夏千伏在旁边啃着魔晶,觉得他好傻。

    傻,这么大一块魔晶说给人就给人了。傻,怎么能向别人暴露自己随手就能掏出一块魔晶。

    两个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对彼此表露了怜悯。

    他们在洞穴口分开,只是刚刚离开洞穴,看到欲曙的天的一瞬,身旁金发红瞳的人就消失了,和他来时一样迅速。

    刚才还说要送他回家的!夏千伏也不管会不会吵醒守卫了,大声朝将晓的城郊问:“喂,你是兰城人吗——”

    自然无人应答。

    夏千伏失落地向城墙走去。从城墙的洞里爬进去时,忽然感觉光线不太对劲,抬头一看,一个金发美人在看他。

    他现在又不确定他的性别了,但叫美人总是没错的。

    只是对方总是能吓他一跳。

    夏千伏把软掉的腿从地上拔起来:“哥,秋哥,别老是这么吓人。”

    辉杳湫和刚才相比,已经换上了避光的大斗篷,整个人笼在阴影下,看不太清表情。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是得跟你走一走。”他说,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夏千伏心里发紧,同意了。

    他在心里猜想,晚上出来的人,大部分是打水的。既然这样,他就大概率是南半家的人。一方面,南半家的死亡女神信徒认为,太阳会杀死水,不能在白天打水;另一方面,大部分人晚上睡觉,晚上打水人比较少,免去了许多争端,南半家的人普遍较弱,胆子也小,这种人更多。

    但他在南半家没见过他。虽然他也不一定能认全南半家的所有人就是了。

    夏千伏拎着水桶走在下城区的石路上,在没有规划的石屋间穿行着。辉杳湫此时不在他身旁,但他知道他在附近跟着。已经有人起床了,看到他手里空空的水桶,没什么意外。

    下城区是平民区,最初一千五百年前兰城建城时,贵族们还是认真设计了全城的道路的,但后来平民人口不断增加,已设计的区域就不够用了,平民们自由地在西边的空地上盖着自己的房子,使得下城区的道路乱糟糟的,不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十分容易因为进入别人的领地而被骂。

    兰城人领地意识都特别重。

    三百多年前兰城起城墙时,可为如何把所有平民的房子包含在内伤透了脑筋。

    看着夏千伏掀起的请他进去的帘子,辉杳湫退了两步,表示不进去了。

    夏千伏冷笑道:“你不是要送我回家?你就是想看我住在哪?”

    这是对他领地的侵犯。

    辉杳湫:……啊?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要怎么解释这个误会。

    但来不及了,他已经能看到成型的太阳了。再不回去,如果被父亲知道他半夜没在房间,他父亲会杀了他的。

    他只是不想在布满法阵的房间里待着,才溜出来的,遇上夏千伏,只是巧合。送他回家,也是对刚认识的朋友的礼节,毕竟他答应会帮他问关于红水长尾巴的事情。

    嘶,向父亲问。

    曙光将至,对辉杳湫是催命的信号。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夏千伏,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走了。

    夏千伏半天没动。

    太阳伸出半个脑袋,夏千伏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

    他刚才的眼神恐怖至极。

    他的红瞳像是死物一般,在兜帽的阴影下,没有光彩,也没有人性,和他今夜表现出的温柔和善良完全不同。

    他今晚是遇到了个什么人啊!

    ……

    辉杳湫在月光被太阳吞噬前,拼力向东跑。虽然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他也必须去。

    下城区的路确实复杂,辉杳湫抬手,蓝色的光辉逐渐汇聚,他还嫌慢,伸手去抓那些看似虚无的蓝色光芒,把他们揉把揉把,搓成一个球!

    他嘴里念出奇怪的语言。

    “指路!去上城区柏架!”蓝色光球是一种指路法术。至于柏架,虽然现在的兰城没有一棵树,却留下了许多和树有关的地名。比如辉杳湫的家,也是上城区的祭司坛——柏架。

    蓝色的光球在空中悬浮了一会儿,马上朝某个方向快速飞去,辉杳湫紧紧跟在它后面。

    又绕了半天,终于出了下城区。高大的白石建筑群出现在眼前,穿着铁铠甲的护卫持剑守在各个口子上。

    兰城的上城区和下城区像两座城。上城区周边,都用白石砌墙,是不许平民进出的标志。

    太阳就快完全升起了。

    他在白墙边找到了一个小洞,钻了进去,就到了他熟悉的上城区。

    柏架是一座石殿、十几间小屋和一块庭院的总称。

    父亲没醒。绕开家中的守卫翻进房时,辉杳湫听着熟悉的风声,得出结论。

    父亲醒后的风声是呼啸的,睡时的风声是静谧的,他分得清。

    家里的守卫都是废物,每天举盾带剑的,只是装样子罢了,至于白墙也很矮,很容易就能翻进去。

    平民眼中神圣的上城区在他眼中就是日常接触的人和物,没有丝毫神秘感,也让他起不来敬畏。

    辉杳湫进了白石屋,从墙缝里看见太阳升了起来,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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