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更大了。

    顾姝的脚只是崴了一下,没有伤到骨头,医务室的老师给她喷了一点什么喷雾,说是有治疗的作用,她就乖乖坐在床上。虽然是白天,但阴雨朦胧,光线不好,白炽灯微微刺目,照得通亮,秦子阳走进来的时候,拿着一个开水壶,前额的发有些湿气,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给顾姝倒了一杯热水,又顺便给老师的杯子里倒满,顾姝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秦子阳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和慕笙很像,冷冷淡淡的,像秋雨。

    冷漠,隔着雾气,看不真切。

    秦子阳只是有些心烦意乱,他把水壶放好,转过来问的时候又很温和:“怎么样了?还痛吗?”

    秦子阳即使现在心情很差,心不在焉,也没有让情绪影响到别人:“我替你向老师请了假说明,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先休息一下,我给你烧了开水,等没那么烫了再喝。”

    他一贯的温和体贴,八面玲珑,挑不出什么毛病。

    顾姝咧了下嘴。

    医务室老师上好药,看他一眼说道:“没那么严重,就是走路要小心点,不要二次伤害,我给你开几副药膏,按时换就可以了。”

    最后一句是对顾姝说的,她听话的点了点头,等开好药,秦子阳已经掏口袋:“老师,你再开点感冒灵之类的吧,我来付钱。”

    顾姝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来就可以了。”

    秦子阳声音温和,但坚持:“没关系,你是慕笙的好朋友,我应该多照顾下你。”

    顾姝对他笑了一下,说出来的话却很直白:“正因为我是慕笙的好朋友,我才不能让你付钱。”

    秦子阳一怔,回神看向顾姝。

    她解释:“你也知道,慕笙不希望欠你什么东西。”

    秦子阳轻轻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苦笑一声:“你们都知道。”

    最后还是顾姝付的钱。

    “我和慕笙从小分开,感情是有些生疏,不过,她总会理解的,我也不希望和她把关系搞僵。”

    秦子阳本来想帮她提包,见顾姝拒绝,他就帮她把书包背在身上,声音从耳侧传过来:“你是她的朋友,也知道她是不让人省心的。”

    顾姝的手穿过书包带,感觉书包以很轻缓的力道放下来,闻言惊奇:“慕笙还不够让人省心?”

    “她不喜欢和别人交流,也不喜欢社交,不和别人打好关系,”秦子阳慢慢道:“你是知道学校里那些人是怎么说她的,到现在为止,她记得他们班上有多少人分别是谁吗?这样总会惹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有些事情并不能由着她性子。”

    那些话。

    有的确实很难听,慕笙长得出众,成绩好,家境好,性格太冷太孤僻,人群中是见不得不合群的存在。

    不知道秦子阳是否抱有好意,但顾姝仍说:“可是慕笙很好。”

    秦子阳对上她的视线。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顾姝笑了一下,缓和了一点。

    “我的意思是,她和别的人不一样,慕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才不会去做什么,就像我其实也很讨厌和别人社交,但慕笙就会明确拒绝,我说不出来不,她可以。”

    顾姝认真的说道。

    “今天……这个事情,别人可以误会她,我不会,因为我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人以前就孤立她,不是她的错,她并没有招惹别人。”

    “人不要太好了,总觉得会被架起来,一张白纸上沾个黑点就会被人厌弃,那样太累,我情愿慕笙快乐,做个不那么完美的人,她现在就很好,没人比她更好了。”

    秦子阳微怔,他不知道想到什么,有几秒没有说话,接着失笑,和煦温和。

    “你就这么相信她?”他问道:“如果她表里不一,没你想的那么好,你不了解事实,怎么就能这样判定?”

    “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顾姝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尖锐,有敌意。

    但很快,她强制性缓和了一下,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应该是无条件相信的。”

    “你好像对我有很大的意见。”

    “那还好。”

    她飞快说完,又看了秦子阳一眼,说。

    “我只是觉得你本来就应该要这样做。”

    “怎么做?”秦子阳笑:“相信她?”

    好比朋友,好比至亲,顾姝家庭幸福相处和睦,在她看来,任何时候,家人的力量是必要的,她听见秦子阳的玩笑后,轻轻皱了下眉头。

    莫名其妙被横了一眼,秦子阳摸了摸鼻尖,意识到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耸肩,道:“慕笙不需要我。”

    顾姝的表情表明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秦子阳认为,顾姝不理解也是正常的,他猜顾姝一定被保护的很好,才能这样赤诚,坚定,不难怪慕笙愿意和她交朋友。

    他想说点什么,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是顾姝的。

    顾姝接起电话,声音突然柔软下来,眉眼弯弯:“怎么啦?”

    男朋友啊。

    秦子阳猜到了,他礼貌有教养的挪开视线,但耳朵还能听到顾姝轻轻的说话声,不知道怎么着,视线又动了动,无意识落在顾姝头发上的蝴蝶结上,她扎着马尾,后颈纤细白腻。

    秦子阳漫不经心的想。

    像慕笙那样的人,冷漠,自我,泾渭分明,隔绝外界,是可怕的,她完全因为不想做而不做,所以理所应当的忽视旁人,被人当做异类是当然的。

    他的目光无声无息看向顾姝的侧脸。

    但是顾姝应该不知道,慕笙为什么会被人孤立,因为有人挑唆,有人利用,有人煽风点火,那个人就大摇大摆站在她面前。

    群居社会的基本原则,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偏向更受欢迎者的一方,隐形的暴力是看不见的。

    有人知情,有人不知情。

    在今天下午的对话中,秦子阳才真正明白,慕笙什么都清楚,她冷眼以待,知道他在等什么,但从不肯服从,换句话说,她根本不在乎,甚至有可能嗤之以鼻。

    就以这种方式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他们骨子里是流一样的血,彼此心知肚明,区别只是在于谁的心更溃烂。

    所以秦子阳也不在乎慕笙是个什么样的人。

    手机震动了一下。

    虽然屏幕碎裂,但还顽强的持续运行,慕笙的手是冷的,掌心的温度也不高,但精神高度敏感,几乎是手机震动的一瞬间,她就动了动,接着醒了。

    卸载了全部的社交软件,换了电话卡,是顾姝回复的消息,她说自己没什么事,让慕笙按时报平安。

    有人走进来,给她倒了杯水:“睡着了?”

    “眯了一会。”

    慕笙的腿在桌底下抻直,下意识看了一下周围,对面笑了一下,揶揄:“你男朋友去给你买吃的了,什么时候找的,也不和叔叔们汇报一下。”

    水是热的,她的手指握住杯身取暖:“就你们爱操心。”

    “怎么?没同意和人家好?”

    慕笙靠在椅背上没有接话。

    四九城网警大队没有建在市中心,地理位置稍偏,绿化做的很好,建筑物有些年头,接待室有些潮气,窗户外面能看见很大的一棵梧桐树,大到要三个人才能抱住,也像守护神一样长在这个地方,慕笙很习惯这个接待室,一年里她很多次到访这里,看着梧桐树的春夏秋冬。

    “田龙川的电脑正在进行维修复原。”

    对面坐下来警察姓常,年近五十,头发花白,他对慕笙正色说:“技术人员在加急处理,我们盯了田龙川很久了,一直没抓到他的把柄,这一次说不定就是个突破口。”

    慕笙指尖被烫的发红。

    “田龙川怎么死的?”她却问。

    “是意外。”

    常警官道:“你知道这个案子特殊,所以刑侦大队也去了,鉴定结果显示他是意外失足而死。”

    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在状态,常警官过了几秒,说道:“网上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现在还在讨论怎么处理,你……”

    “啊,我没事。”

    慕笙摇头,平静:“听到他死讯,我还挺遗憾的,我本来想把他和他背后的人都关进去。”

    为此,她耐心等待了很久。

    选择四九城,是考虑了很久的结果,多方面的考虑,因为慕笙知道眼前这位警察在未来会掀起多大的风暴,多次清网行动,捣毁暗网,最后被人报复致死,死的相当惨烈,足以证明他的能力和正直。

    一个田龙川不算什么,当发现一个蟑螂出现的时候,就该知道其根基底下已经遍布身影,早早烂透,令人作呕。

    身体很沉重,不知道是不是环境的问题,慕笙觉得太阳穴微微酸胀,呼吸也很重,恍惚间她想到田龙川是失足致死的,是在走路的时候吗?在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有无数双女孩的手从地狱里伸出来拽住了他的腿,把他拖向了深渊,只是出现的时机似乎有些晚,又或者是太过意外了,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有鬼,田龙川应该早就死了。

    是命运吗?

    她模糊的想到。

    是即将发生又必要发生的命运,但如果是无法改变的命运,那么她重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常警官走了,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来,声音很低。

    “慕笙。”

    很温柔,少年音色,她侧过头,撞入祁野的眼睛。

    “怎么了?”

    她问。

    祁野不说,只是看着她。

    “怎么了?”

    她又问。

    慕笙不喜欢这样的对话,更接受不了祁野的眼神,他们座位挨着,腿并着腿,但她还是受不了,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心防。

    “要抱吗?”

    视线被隔绝,祁野很乖顺,似乎笑了一声。

    慕笙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低着头看着衣服上的花纹,说:“不。”

    她有些别扭。

    心情很微妙,茫然松怔,爪子挠心,既然祁野看不见,她不需要再撑着镇定的面孔,舔舐着伤口。

    这样异样的沉静却让人心烦,没过多久慕笙就问他:“你在想什么?”

    她的手掌心滚烫,捂在眼睛上,肌肤传递出温度,祁野能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气,是晚香玉的味道。

    “我想杀人。”

    他用聊天的语气说话。

    “想杀了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小偷、骗子,和所有让你不开心的人。”

    慕笙一怔,眉头又松开,轻微笑:“这可是在警察局。”

    祁野的手攀附上她的手腕,没有握紧,只是虚碰着,指尖摩擦过虎口,嘴角勾起:“要抓我吗?嗯?”

    随着力道,慕笙的手被拉下来,祁野目光悠长,像溺了水注视着她,指尖勾着,十指扣住,慢慢握紧。

    好像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她听见他的声音。

    “你看,是我先抓住你了。”

    所有的——

    负面的,平静的,恐惧的,突然一瞬间击碎了,胸口短暂麻痹,挤压氧气轻微窒息。

    祁野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慕笙,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他明明什么也没有问,没有寻常的安慰,没有由衷的感叹,只是笨拙,假装游刃有余,实际肌肉紧绷,手心冒汗。

    慕笙有几秒钟说不出话来,好半天,她才低声嘟囔:“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不了解我。”

    “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我也不会符合你期待的样子。”

    充满着犹疑和踌躇,只是觉得困惑。

    “没关系,慕笙。”

    祁野说。

    “没关系的慕笙,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我会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一点了。”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告诉她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慕笙挪开视线,落在了院子里那棵梧桐树身上,刚开始的时候,她会习惯性忽略身边的景色,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作为成年人的后遗症,任何的时间都是必要而宝贵的,而歇脚是非必要的,认识一个人,就太过于非必要了。

    她轻哼一声:“你倒是挺自信。”

    祁野低笑了一声,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再看一个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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