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二十三楼的病人住了一年多。

    据说那位老人是院长的恩人,已经很年迈,头发花白,颇有书香气,像上世纪的国文老师,来看望他的人有很多,不乏西装革履,一看出身不凡,有几个面孔也经常出现在电视上,也有拎着鸡蛋土味,大老远从乡下赶过来的。

    护士长接触过后,知道老人家脾气很好,善良,博古通今,经常给他们讲故事,不奇怪这么多人尊重。

    院长很是看重,事事过问督促,甚至在旁边收拾出一间休息室,给老人家的孙女住。

    那个女孩美的像一汪湖水,是沉静的,看不见底,只觉得漂亮,却不能走近,她很孝顺,也乖巧,早熟,很会看眼色,护士长很少见到这样的孩子,好像她什么都经历过。

    护士晚上查房的时候偶尔不小心推开她的门,里面还亮着灯,她戴着耳机还在写卷子,护士连连道歉,她摘下耳机,笑说:“姐姐是不是饿了,我这里有零食要不要吃点。”

    那会是凌晨四点了,没人知道她是醒了还是没睡。

    吃的喝的,从她来之后就没有断过,她很会拿捏分寸,讨巧,不让人拒绝,每次送的时候,总是带着温温柔柔的笑,说:“谢谢你们照顾我爷爷。”

    有些记忆其实不太记得了,但那句话一直让护士长记了很久。

    后来网上闹出那种舆论的时候,大家都很默契,没人相信,也没人告诉慕老爷子,有护士在网上刷评,骂那些恶评,大家都觉得他们是好人,很好的人。

    除夕那天晚上是护士长值班。

    这种节日在上班本身就需要依靠着职业素养和职业信念,护士长忙碌个不停,听说二十三楼那位老人家突发病情送到了急救室,悚然一惊,一下子就想到了慕笙。

    她干完手上的事,跑了上去,看到慕笙坐在手术室外。

    很多人都回去过节了,这层楼只做这一台手术,她一个人坐着,手指紧扣,微低着头,一向整齐的头发凌乱,看不清她的神色。

    没人能靠近她。

    二十三点五十六分一十三秒,慕老爷子心脏停止跳动,宣布脑死亡。

    她第一句对医生说:“辛苦了。”

    第二句是:“我爷爷生前同意遗体捐赠,具体程序可以开始,需要我的,我会配合。”

    她太过冷静,没人反应过来。

    安静几秒钟后,慕笙平静补充:“爷爷说一直以来很麻烦你们,遗体希望能由你们医院接收,全部捐献给医疗科学事业,希望泽福后人,不要嫌他老骨头。”

    护士长眼眶已经红了。

    主治医生轻声说道:“今天可能有人还在值班,我们现在就走流程,但是……可能需要花一点时间。”

    “啊,”她喉咙里滚出含糊的气音,居然笑了:“那太好了。”

    慕笙问:“可以让我和他待着吗?去太平间也可以。”

    没有人拒绝。

    她在太平间和遗体待了一个晚上,直到清晨,慕笙走出来继续完成没有签署完毕的文件和同意书,一晚上过去,她眼睛和手指都发红,有些僵硬,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有护士给她送吃的,慕笙认真道谢,半个面包没吃完,她就开始呕吐,捂着胃皱着眉头,唇色苍白手指颤抖。

    护工过来清理污秽,她道歉,背很低的佝下来。

    在慕笙面前,护士长觉得自己的安慰太过虚幻,也太过浅显无力,这是个奇怪的孩子,她似乎早有预料,事事稳妥,不悲伤,也不痛苦,按部就班的安排爷爷的身后事。

    临近中午,有个男人小跑进医院,西装搭配黑大衣,衣着考究,好像才从什么重要场合上回来,慕笙当时坐在二十三楼走廊的座位上,他冲过去,呼吸乱了。

    “老师呢?”

    慕笙抬起眼皮,道。

    “走了。”

    傅修一怔,像是什么东西瞬间压垮了,他站在慕笙面前,很久没有说出话来。

    “我应该昨天就回来……”他低声。

    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而人说无意义的话,不知道是安慰他人,还是安慰自己。

    傅修知道慕老爷子遗体捐献的时候倒是没有多大反应,他清楚老师的高尚和良善,只沉沉的叹气,在遗体告别的时候深深的鞠了一躬,红了眼眶。

    “通知了其他人吗?”

    慕笙回答:“爷爷说过几天,现在是好日子,不要打扰过节的兴致。”

    傅修缄默半晌,哑声道:“等不了那么久,下午就会有人来看望他,一来就会知道老师的死讯。”

    “正式的讣告我会明天发送。”

    慕笙道:“葬礼应该谈不上了,爷爷说不用打扰他们,追悼会也没有必要。”

    傅修问一句,她答一句。

    他微微皱眉,有些不赞同,但是什么也没有明说,他最后抬起眼看她,问道。

    “那你呢?”

    “什么?”

    “你还有六个月成年。”

    傅修声音嘶哑:“监护人的事情老师有说吗?谁担任你的监护人?”

    听到这句话,慕笙终于对上他的目光。

    前世傅修以拯救者姿态出现的时候,慕笙已经记不清他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只记得他伸出来的手,像落水人能看见的救命稻草。

    现在,她发现他的神情如此特殊。

    他应该不太习惯表达出什么,只从眉梢眼角泄露出关切和担忧,好似以一个年长者挂心小孩,又有些模糊。

    也许是出身背景带来的,傅修总是小心谨慎,连表情都难以揣摩,他平生做的最出格的事情,无外乎是年少时爬上悬崖摘取蜂蜜,为他带来了足以改变人生命运的转折点,亦或者是,慕笙十七岁那年,爬上窗户闯进房间,把浑浑噩噩的她拽出来,提议让自己当她的监护人,后来,他借着这层身份所带来的人脉更上一层楼。

    慕笙并不责怪或者憎恨他。

    一是,这原本是各取所需的事情,傅修获利了,而资产分毫未动,甚至仔细打理规划后,还给了慕笙。

    二是,她曾经确实真情实意的,将他和傅尘当做家人。

    血脉并不是唯一的连接线。

    “律师告诉我,爷爷留下了遗嘱。”

    慕笙避开他的视线,说道:“晚一点就能知道了。”

    说完,她准备往外走,傅修突然喊:“慕笙。”

    “你两年前的时候,还说有时间叫上傅尘,我们一起去旅行。”

    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现在,你不愿意和我多说话,连傅尘的面也不肯见。”

    “你还在生气吗?”

    慕笙把手放进口袋里,她只短暂的停留了几秒钟,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就这样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既然不曾责怪,也不曾憎恨。

    那在闹什么别扭。

    是在他们身上曾经投下过期待,有哥哥或者挚友,吃饭的时候围在一起,觉得很热闹,但真正应该站在身边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不痛不痒。

    胃里空洞,饿到没有知觉,也没有食欲,她受够了医院里面的消毒水,走出去蹲在楼梯上,开始想明天要给多少人发讣告,讣告的内容是什么。

    慕笙出神,慢吞吞在键盘上打字。

    是冬季,空气里蔓延着炮竹的味道,周边烟花阵阵,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就算是在医院这种地方,也短暂的拂去上面的灰尘和阴霾。

    风里,都是欢喜悲伤的味道。

    “慕笙——”

    幻觉一样,听见有人喊她。

    “慕笙——”

    她回过神来,面前笼罩一片阴影,有人站在她面前。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吗?”

    是祁野。

    他像天神一样站在她面前,就背着个单肩包,身上穿着大衣,围着一条灰色围巾,身上还有冷冽的风的味道,蹲下身来。

    “你怎么总喜欢坐外面?”

    祁野轻轻弯眉笑:“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是不是被吓到了?”

    慕笙:“……”

    她好像是真的没有想到,连摆出镇定的样子没有,发懵怔然的看着他,然后伸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柔软,微凉,真实的触感。

    “……孙悟空横空出世都要有块石头,”她问:“你这个神仙是哪里蹦出来的。”

    祁野没脸没皮:“我听见你说想我了,我这个神仙就来实现你的愿望了。”

    慕笙的手很冷。

    她在电话那头静默的三十秒,连呼吸音只模糊的听见,飞跃了大半个地球抓住他的心脏。

    祁野当即说要回国。

    家里人都和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匆忙收拾着行李,背着包就往外冲,打车去机场。

    国内少有直达航线,要转航转航再转航,不巧,晚上飞往国内的飞机晚点,他在机场滞留了六个小时。

    堂哥打电话给他,骂他发什么神经。

    他说哥你不知道,人生有很多可以勇敢的机会,我觉得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堂哥问他是女朋友?

    他说还不是。

    他说哥,刚刚她给我打电话,什么都不说就挂了,你说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在难过。

    堂哥冷哼,就这你就要飞回去?

    祁野沉默。

    半晌,他说,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我连这种可能性都不能忍受。

    少年仰头,声音温柔。

    “我们慕笙,有什么愿望?”

    她注视着他,像迷路的猫,紧绷,轻微动摇。

    “我的愿望神仙不能实现,”她说:“可能只有你可以。”

    “什么?”

    慕笙说:“我饿了。”

    祁野愣住。

    他哑然失笑,笑了好几声。

    “你闻到味道了?”

    他把包取下来:“我给你买回来了巧克力,我挑了好几种味道,你尝尝看喜欢哪一种,我再给你买。”

    祁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漂亮的盒子,尾音扬起:“锵锵锵!”

    少年声音清朗,又温柔的吹走寒风。

    盒子显然是精心包装过的,系上的丝带都出奇漂亮,祁野没有打开盒子,而是塞给慕笙,让她享受拆礼物的仪式感,慕笙看了一眼祁野,失笑。

    祁野见她迟迟未动,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吃巧克力?还是想吃别的?”

    他总是会因为她而轻易神经紧张,慕笙有点想笑,又有些发涩,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挺喜欢的。”

    慕笙嗜甜。

    她解开丝带,打开盒子,吃了一块:“很好吃。”

    祁野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了一瞬,他眉眼舒展开来,说道:“我买了好几个味道呢,你都试试,我还给爷爷买了那种无糖醇的,你们今年就不用买糖果了,全被我包圆了……”

    “祁野?”

    少年还带着笑,温柔:“嗯?”

    “我爷爷去世了。”

    祁野的嘴角僵住。

    慕笙好像浑然不觉,说完这句话,她低下头,又夹了两块巧克力放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舌尖融化成发腻的甜。

    她才看向祁野,想对他笑一笑,但是嘴角无力。

    巧克力还是有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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