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慕长思,因病于二月九日二十三点五十六分抢救无效去世,享年89岁。遵照祖父遗愿,不吊唁,不举丧事,平生爱书葬玫瑰丘,以此慰籍,佳节庆日,向诸位表达歉意。

    谨此讣告。

    不孝愚孙慕笙泣告。

    每年的这个时候,秦君庭固定会带着一家人去全国各地旅游度假,秦夫人身体不好,四九城冬季太冷,于是他们几乎整个寒假都会待在温带热带地区。

    夏威夷阳光明媚,却没有人欣赏了,直到他们踏上飞机的那一刻,秦子阳听见旁边有人小声的叹了口气。

    他茫然的往旁边看过去,没有人。

    那个叹气声是他自己的。

    秦夫人和秦娇留在了夏威夷,只有秦君庭和秦子阳坐上了私人飞机,起飞之后,他听见秦君庭说话的声音,他在和公司高管对话,评价他们的工作和季度绩效,以及下个季度重点工作,他们中间隔了几个位置,秦子阳只看得见他的脑袋。

    秦君庭声音低沉,词句精简,他手段一向雷厉风行,说话一针见血,严厉到几乎苛责,就算是亲儿子站在他面前,也不太亲近,至少不是温良慈爱的父亲。

    打电话过来的时候,秦子阳刚好在旁边,那边的人说话声音模糊传进耳朵里,关键词却抓到了。

    慕老爷子去世了。

    夏威夷太阳热烈,他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错愕之下看向秦君庭,后者只是沉默两秒,道了一句:“知道了。”

    挂了电话,秦君庭就对他说:“你和我回国。”

    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就已经坐上了飞机,秦君庭还能抽个时间在飞机上开一个会议。

    秦子阳盯着秦君庭的后脑勺,他忍不住揣测父亲现在的想法,是什么感受?也许毫无感受,每个人都知道慕老爷子太老了,总会有那一天的来临。

    秦子阳喉咙干哑的很,浑浑噩噩喝了好几杯水也没办法缓解,靠在椅子上,没有目标的看向窗外。

    慕笙没有给他们发讣告。

    他意识到这一点,慕老爷子已经去世了四天,他们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也许意味着慕笙根本就不想让他们知道,也许认为他们无关紧要。

    头一直很疼,秦子阳想闭上眼休息一会,但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又睁开眼,看见天际云海。

    或许,不应该和慕笙冷战的,秦子阳恍惚着想。

    他忍不住打开手机,拨通电话。

    嘟——

    嘟——

    嘟——

    只听见漫长的回音。

    秦子阳举着电话的手僵硬,无措,无力,茫然很久,突然想到慕老爷子的脸,老人总是喜欢笑,第一次见面时,他看着秦子阳很久,手背干瘦的像树皮,却很温暖,老爷子说,对不起啊子阳,我们来晚了。

    他没有慕笙的电话,秦子阳拨打的是慕老爷子的。

    但是他突然反应过来。

    这个电话再也不能打通了。

    完美符合秦君庭耳蜗的定制款蓝牙耳机里,正在汇报工作的高管声音勉强维持着稳定,好歹汇报完毕,却迟迟没见秦君庭的动静。

    “……秦董?”

    高管小心翼翼地问道。

    视频里秦君庭手动了动,证明网络没有问题,只看见他摸了摸耳机,眉头微妙的抽动的一下。

    只有秦君庭知道,耳机里传来模糊的、压抑着的哭声。

    不是视频对面的,来源他身后的、他的继承人和长子,大概本来是不想发出声音,也许是咬着嘴,但还是无法避免,秦子阳很少哭,是几乎没有哭过,在秦君庭的印象里,他接受秦夫人的时间都很短,也很自愿照顾秦娇,他的生活里从前就没有慕家,所以才这样稳定安宁,一直到现在,慕家回到了四九城。

    哭声只是一瞬间,又被吞没,好像错觉。

    秦君庭没有回头,他从不回头。

    四九城难得放晴。

    这两天来的人七七八八走的差不多,傅修回神来时,开始找慕笙,他想和慕笙一起吃一顿饭,好好谈一谈,但打过去的电话和发过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所以他走到慕笙房间门口,敲了下门。

    “慕笙?”他试探性开口。

    傅修等了一会,准备抬手敲第二次门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祁野站在门口,和他四目相对。

    “啊,”对视一眼,祁野这样说道:“她还在穿衣服。”

    像是挑衅。

    这是傅修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祁野,少年人眉目深邃,身形挺拔,零散的黑发落在耳边,露出耳钉,站在傅修面前毫不露怯,因为眉眼,或者是浑然天成的气场,漫不经心间带有一种攻击性,明晃晃堵在门口。

    他心思太明显,傅修不想理会,视线穿过他的肩膀,慕笙穿好外套朝门口走过来,边整理袖口,问。

    “怎么了?”

    她穿的是一件偏厚的外套,袖口有点难挽,祁野就自动接过去这个活,姿态亲昵又自然:“围巾呢?冷不冷?”

    傅修又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像开屏的孔雀。

    慕笙也在看祁野,问道:“你不回去吗?”

    是刚起来,她声音有些低哑,很轻,眉眼也显得更柔和苍白一点,唇上只有一点血色。

    祁野似乎没有理解,歪头看她。

    慕笙的视线慢慢挪开,缓慢放到傅修的身后,挑眉示意他看过去,几乎是一瞬间,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祁野!”

    是祁野的父亲祁铭的声音。

    祁铭脸都僵了,迈着大步朝他们走过来,走到面前,又生生压下去,强制性柔和下来:“慕笙啊,实在对不住,叔叔来晚了。”

    他显然风尘仆仆,一脸疲惫,慕笙摇头:“不晚,爷爷知道你们忙呢。”

    祁铭好像叹了声气,傅修这个时候说:“慕笙,外面冷,别在这里说吧。”

    他一出声,祁铭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他微眯起眼:“这位是?”

    慕笙看了一眼傅修。

    傅修的气场变了,好像挺拔了,正式了起来,这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然而很多时候,在这个利欲熏心,隐形阶级无数不在的世界,光靠野心和能力是不够的,慕笙清楚傅修窥伺她手上的什么。

    “外面挺好的,太阳挺大。”

    祁野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散漫的开口:“我觉得挺舒服的。”

    话题岔开,祁铭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眼睛都要喷火了:“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我还没教训你混小子,你给我等着。”

    他轻哼,满不在乎。

    祁野从苏黎世不管不顾跑回来,也不回家,在医院和慕笙待了好几天,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熟人,自然都看在眼底,默认或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话传到祁铭耳朵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慕老爷子的遗体已经送往有关机构,祁铭来什么也看不到,他看着空荡荡的病房,有些怅然若失,在里面待了很久。

    慕笙没有进去,祁野俯下身,下巴搭在她肩膀,长臂揽住她大半个身体,声音含糊:“等下要挨骂了,好可怕。”

    他呼吸几乎就在耳边,若有若无的喷洒在耳侧,慕笙手背微妙的泛起了鸡皮疙瘩。

    她表情一直不太好,这会倒是松了眉,斜眼看他,有些无奈:“……你属狗吗?”

    这几天祁野几乎寸步不离,视线也不肯离开,虽然话不多,但总是固执着要与她肢体接触,牵不到手也要勾住指头,发现她手冷就更是正大光明用手包裹住她的。

    他显然在担忧她,不直说,也不畏缩,只是黏着。

    “不是,”祁野笑眯眯:“我属你。”

    慕笙:“……”

    她表情透露出非常明显的停滞和嫌弃:“你骂我?”

    祁野:“……”

    凡是长着祁野那样的脸,说什么都像是深情款款,慕笙不太吃那一套,她看着祁野的表情,随后把脸撇过去,又无声无息笑开。

    祁铭要把祁野领回去,临走前问慕笙有什么打算。

    “周律师要过两天才会回四九城,我和他通过电话,他会帮我处理一些事情。”

    慕笙声音很稳,好像已经回答了上百遍,每个人都很关心她,也很关心慕老爷子留下来的遗产。

    “我是说你呢?”

    祁铭好像叹了口气,说道:“慕笙,你以后有什么事就找祁叔叔,在四九城,我们家还是能说得上话,有时间就到家里来吃饭,不要客气。”

    祁野还站在她身边,张口就来:“要不你今天就回我家算了。”

    祁铭狠狠瞪了他一眼,祁野视若无睹。

    慕笙也瞥他一眼,说。

    “我没事。”

    她回头对祁铭笑,轻声道:“叔叔,天气冷了您要多注意身体,有时间我再去您家打扰。”

    慕笙很认真:“您不在的时候祁野很照顾我,多亏他我才能缓过来,我知道您忙,谢谢您还记挂着我,祁野也没有辜负您的嘱托。”

    慕笙姿态坦荡,很真诚,语气恰到好处,连带着她明目张胆的维护,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祁铭一滞,脸上的褶子都笑开:“好好,叔叔知道了。”

    司机把车停在他们不远处,祁铭率先走了几步,祁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慕笙别别扭扭的说:“我真走了。”

    是故意的,他弯下腰,低下头,额前的头发微微晃,耳侧的发没有遮住微红的耳垂,耳钉微微反光,不同于以往的游刃有余,祁野显然短暂的陷入笨拙,也不肯正视她。

    说是走了,脚不见挪,就磨磨蹭蹭,半天说不出别的。

    慕笙等了十几秒,看着他垂下的睫毛,又说了一遍:“我没事的。”

    祁野这才抬眼看她,他一双眼睛溺了桃花,总含情,又落寞,沉下来,有些闷。

    他心情很奇怪。

    祁野知道慕笙不会挽留他,她一直理智,一直倔强,一直独立,其实仔细回想,哪怕是窥伺一点前世梦,她也从未挽留过祁野。

    “我和祁叔叔解释了,他不会说你的。”

    她声音很轻,在风里。

    犹豫了一下:“围巾,我也会戴的。”

    祁野声音也闷闷:“嗯。”

    慕笙定神看他,声音软下来:“怎么了?嗯?”

    她显然是放低了姿态,有一半是哄,少年人把手放进口袋里,悄悄吸了口气,试图以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的说。

    “消息要回我,有事要打电话给我。”

    祁野的脸酷酷的。

    “你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发个表情也可以,不能不理我,也不能敷衍我。”

    “好,”慕笙想了想,说:“我第一个给你打电话。”

    祁野眉头不自觉松了,但表情还是没有变,他飞快看了一眼慕笙,装作若无其事:“好吧。”

    直到祁野坐上车,他打开车窗,怕明目张胆,开了一半,还要眼巴巴看着她。

    “多久了?”

    傅修站到慕笙身边,冷不丁问了一句。

    慕笙向他投来一个眼神,傅修补充:“在一起多久了?”

    她哈出一口气:“我们没有在一起。”

    傅修稍有些意外。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至少祁野是太过于明显了,旁观着的傅修能清晰看出来他眼底的炙热和占有欲,那是一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想把她纳入领地,笼在羽翼,站在她身后,隐藏攻击性,又蠢蠢欲动,杀掉所有胆敢觊觎者。

    “不喜欢?”他好像笑笑。

    她看着车开走,直到消失不见,说:“我有预感,和他在一起,我就会完蛋。”

    傅修:“?”

    傅修困惑,又若有所思看了她一会,说:“祁家家世不错,祁野也很喜欢你,你看起来也并不讨厌他,他现在在追求你?还是还没有向你表白。”

    “然后在一起?”她好像自言自语。

    指尖有些凉,慕笙把手缩进袖子里,说:“是人都会分开,如果知道结局的话,应该一开始就不要选择。”

    傅修摸到口袋里的烟:“你选择了什么?”

    她皱眉:“不知道。”

    傅修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荒唐,侧目看她:“你小小年纪,不要想这么多,喜欢,就是喜欢了,想和他在一起就和他在一起吧。”

    喜欢算什么。

    就算是爱。

    也没有人到死,只会爱一个人,物欲横流的时代,满大街都是爱。

    二月的四九城,停了雨季,干燥的冷,就算是头顶太阳,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沉浸在新年的热闹中,除此之外,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但慕笙知道。

    从慕老爷子去世的那一瞬间,又或者从重生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就在恐惧命运的重蹈覆辙。

    如今,慕笙又站在分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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