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除夕,整座皇城冷冷清清,不似往年张灯结彩辞旧迎新那般热闹,四处弥漫着针锋相对的气息。

    新帝尚未登基,朝局不安,礼部提议先尊成昭为太皇太后,由成昭主持朝议。在除夕前的最后一次朝议上,成昭与众臣商议丧仪祭礼、谥字追尊事宜。

    礼部主持大行皇帝祭礼,草拟皇帝遗诏,给皇帝定谥“怀”,汉臣们以西陵瑜只有克己守成之功,无开疆拓土之绩为由,拒绝给西陵瑜定庙号,鲜卑勋贵们以‘遵循国策、效仿汉制’为由,一反常态地支持汉臣意见,大有看笑话之意。

    追谥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背后反映的是汉臣对皇权的干预,意味着帝王功过皆由朝臣评说。

    新帝年幼,自是无法为父皇争取尊谥,皇太后无辅政之权,自然全凭礼部主张,很明显,这是在欺负孤儿寡母,给他们娘俩下马威。当然,汉臣们也没把唯一掌权的成昭放在眼里,又或许,也是在试探成昭。

    这群老东西,又故技重施,成昭心里暗暗骂道。

    之所以说故技重施,是因为在宣成帝驾崩、太子西陵瑜即位之初,给成昭加尊号时,礼部以她是继皇后为由,拒绝给她上尊号,只以帝谥‘成’为尊,尊称宣成昭皇太后,而死去的庆后却有二字尊号‘德徽’,称宣成庆德徽皇后。

    死去的人哀荣不断,活着的人难保体面,汉臣们什么意思,成昭心知肚明,只是迫于边境战乱,皇帝年少,成昭又是初次听政,尚无根基,无法与他们计较,所以不得不忍耐。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群老东西还是只会这一招,成昭心里忍不住嘲笑他们,除了在名头上为难人,实际上没有什么真本事。

    他们还是以前的他们,成昭却不是八年前的成昭了,她看完礼部呈上的奏折,合上奏折随手扔在桌案一边,不屑地问道:“杨淮禹,你解释一下,‘怀’是什么意思?”

    尚书令季延悄悄抬眼看向礼部尚书杨淮禹,心中寄希望于他能说服成昭。

    杨淮禹站出来,小心谨慎地答道:“回禀太皇太后,执义扬善为‘怀’,慈仁短折为‘怀’。”

    “失位而死也是‘怀’。你想强调先帝被谋夺皇位了吗?”

    成昭语气平平淡淡的,群臣心中却猛然体会到一丝咄咄逼人的感觉。

    “臣不敢,先帝仁善,以‘怀’谥赞誉先帝,并无不妥。”杨淮禹再次回答。

    “哦?那短折作何解释?”

    “禀太皇太后,先帝溘先朝露乃是事实。”

    “先帝轻徭役、薄赋税,修堤治河、勤政爱民也是事实,礼部不加赞誉,只刻意强调仁善,强调先帝早逝?以‘怀’为谥号,让天下人祭奠,那还要不要发朝廷布告,昭告天下,勉王谋逆篡位,让天下人都知道,皇族自相残杀,先帝是被人谋害以致骤崩失位的?”

    成昭声音倏然提高,斥责之声回荡在大殿之上,众臣虽心中有多畏惧,皆直挺挺站在台下,只是无人站出来反对成昭,任由成昭呵斥。

    杨淮禹短暂思索过后,心一横,硬着头皮回答说:“臣和礼部同僚无意于此,只是先帝虽仁善爱民,但也只是循规守成,并无开拓进取或是锐意革新之举。先帝正值年富力强之际却英年早逝,是为无尽悲辛,故追谥‘怀’,有缅怀之意。”

    “楚怀王尚有楚人悲怜,先帝不是客死异国的楚怀王,勤勉八年竟得不到你们一句赞誉,这就是你们礼部办的好差事。”

    无人回应,看来他们是铁了心与她抗衡。成昭一扫殿下沉默的汉臣们,继续说道:“汉书记载,惠帝刘盈登基,母亲吕后掌权,刘盈在位七年忧愤离世,并无实权,尚且得一上谥惠字,先帝即位以来,事必躬亲,勤于政务,只得一平谥,你们,是觉得哀家不比吕后强势,更好欺负吗?哀家看你们是活够了。”

    成昭声音陡然提高,铿锵有力地质问着汉臣,大殿之上回声刺耳,凛凛杀意骤起。

    “臣等有罪。”

    汉臣们齐齐跪地认错,此刻没有人敢直接站出来引火烧身,只得团结起来,一起跪地不起逼迫成昭。

    看着眼前这一幕,成昭心里觉得可笑至极,西陵瑜亲政八年,相似的场景已经出现过无数次。

    皇帝年少,他们就敢团结起来欺负皇帝,若站在台上的人是宣武帝西陵珩,别说他们这群穷酸腐儒会害怕,敢反驳宣武帝一句,九族都得颤抖三天。

    成昭眼神示意站在身旁的女官,女官拿起被成昭扔在一旁的礼部奏折,走到杨淮禹面前,递给杨淮禹。

    殿上传来成昭严厉而决绝的话语:“礼部所定谥号辱没先帝,不予准奏,礼部尚书杨淮禹拖出去廷杖二十,罚俸半年。谥号重新商议,五日后再行朝议,若是定不好大行皇帝谥号,礼部尚书和礼部侍郎夷三族,礼部五品及以上官员,全部处死。”

    杨淮禹闭上眼睛,任由侍卫将他拖出去,心中暗想,自己该做的都做完了,上一次侥幸逃过一劫,没有横着出去,这一次就横着出去了,廷杖二十,还不如打死算了,下一次都要三族都不保了。

    季延脸色更加难看,他左顾右盼,悄悄瞥着身后的朝臣们,想示意他们站出来说话,但朝臣们全都低着头不愿对视季延,更是刻意躲避成昭的目光,都是一把老骨头了,挨一顿板子比死了还难受,索性集体沉默,没人再站出来反驳成昭。

    随后成昭下令,在大行皇帝丧仪结束之前,新年期间民间不得点灯燃炉,也不许走街串巷,皇帝遗诏发往全国各地,命各地封王斋戒七日,就地致祭。

    除了丧仪事宜,还有皇城布防重新调整,庭弈钧重新掌管皇城,西陵昡接管城防营,宫变之后第一次朝议结束,一切看似好像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又不似从前了。

    退朝后,成昭回到广阳殿内,她吩咐下人给她准备一壶酒。

    广阳殿为皇帝寝宫,大行皇帝西陵瑜生前一贯勤俭,所以殿内布局简单,内室里只一张紫檀木六柱蟠龙床,一张梨木书案和一把寻常的交椅。

    侧室内内放置一张红木雕龙拼圆桌,围着四只红木龙纹嵌玉石凳,是寝殿内最贵重的陈设了,除此之外,偌大的寝殿内没有太多其他家具布局,没有瓷器古玩装饰,没有华美的绣帘地毯,朴素得不像帝王寝宫,成昭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孑然一身,更显孤独。

    自从西陵瑜和西陵珒相继在这里离世,成昭便经常在这里发呆,印象里仿佛他们从未离去。

    再过几日就是西陵珒的祭礼了,成昭身为太皇太后,去亲王祭礼不合礼制,传出去文武百官又要议论纷纷,她只得只身一人,孤寂地坐在这冰冷的广阳殿里,悄悄祭奠西陵珒。

    从前无论成昭与皇帝二人如何与朝臣们争斗,总有西陵珒明里暗里支持成昭与皇帝,从中游走,以缓和君臣关系,如今他已经不在了,只剩成昭独自面对一群冥顽不灵的老臣。

    侍女小心翼翼端上一壶酒,走上前却不小心踩到了裙摆摔了一跤,酒壶倒在地上,酒撒了一地,侍女吓得忙跪倒在地上,带着哭腔喊着饶命。

    成昭看着她不过十二三岁,小小的身躯却穿着不合适的宫服,心中怜悯她年幼,不忍苛责,只是温和地说道:“无妨,重新拿一壶来。”

    宫女再次端着酒小心翼翼入殿,谨慎地把酒壶放在红木圆桌上,给成昭斟了一杯酒。

    “你叫什么名字?”成昭见她太过惶恐,遂开口闲聊,缓和她慌张的情绪。

    “奴婢没有名字,沈尚仪给奴婢起名绿柳。”小宫女“砰”地一声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回答道。

    “起来吧,尚仪可有解释过缘由吗?”

    “奴婢不知,她只说自己是小满时节入宫,便叫绿柳。”

    成昭恍然大悟道:“夜莺啼绿柳,皓月醒长空,倒是个生气勃勃的名字。”

    “太皇太后,奴婢不识字,听不懂您和尚仪的说辞,奴婢只知柳条软弱无力,正如奴婢这般…这般胆小懦弱。”

    绿柳怯怯地说道。

    成昭倒是突然笑了,“你能讲出这话,就不是胆小懦弱之流,柳条柔软坚韧,以柔克刚,抽在人身上也能令人伤痕累累,不要小瞧了它。”

    绿柳惊惶的情绪因为成昭的笑而有所化解,听了成昭的解释而愈发开心起来。

    “绿柳,想识字读书吗?”成昭问道。

    “奴婢不配想。”尚在开心的绿柳缓缓敛起了笑容,“奴婢家中贫困,读不起书。”

    “不能读书不是你的错,没有人生来不配读书。更不要说不配想,没有人能阻止你去想,你可以去想如何做一个太皇太后。”

    “奴婢不敢。”

    绿柳吓得猛然跪下,连连磕头。

    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成昭总归是一时也解释不清楚,遂不再与她闲聊,只吩咐道:“绿柳,跟沈尚仪说,给你换一身合身的衣服,以后到我身边伺候。”

    “奴婢谢太皇太后。”

    绿柳大喜过望,跪在地上低头叩首。

    “去吧。”

    宫变之后,整座皇宫都乱糟糟的,宸妃和皇长女西陵珣下落不明,很多无辜的宫女太监和值守的太医都被心狠手辣的勉王杀了,只有少部分侥幸逃了出去,更少的一部分在杀戮中存活了下来。

    如今桓影也下落不明,音讯全无,成昭心里十分担心,又不得不安慰自己桓影武功高强,想来可以逃出生天。

    桓影虽出身权贵之家,可惜动荡年代,家族没有被时运所选择,征战不利,最终与皇位失之交臂。

    她是个苦孩子,没有享受过一天荣华富贵,生下来就活在一个杀戮的世界,如果这一次侥幸逃出去,成昭希望她不再回来,留在宫中不如离开,到更广阔的天地间寻得一份平安与自由。

    思绪一回到宫变那一日,便不由地想起插入瑜儿胸前的刀,想起鲜血四溅触目惊心的一幕,想起西陵玦的残暴张狂的笑。

    忽地又想起西陵珒离去前对自己的嘱咐,他跪在地上拱手领旨,却在离开前,低声关切道:“太后,你一定要谨慎,危难之际要先保全自己。”

    那时言辞深切,心意已然明晰,如今再次回想起来,心口又是猛然一滞,酸楚与悲伤不可抑制地交织开来。

    成昭目色渐渐黯淡,缓缓举手酹酒一杯,喃喃自语道:“阿珒,这一杯酒敬你,敬你爱我护我,始终如一。”

    成昭再倒一杯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美酒入喉,这般辛辣苦涩的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这一杯酒敬自己,敬自己尘封心意,永远爱你。

    成昭闭上眼睛,心中默默想着,越想心里越痛,一路走来输的一败涂地,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

    少女时期失去挚爱,为保家族嫁给不爱的人,又在后宫隐忍多年,明争暗斗才夺取帝位,八年来,母子二人克己复礼,守心明性,却不想,老臣们颐指气使,逆贼们居心叵测,成昭千防万防,瑜儿仍然命丧刀下。

    又是那么一瞬间,成昭心想,如果当时不和庆后争皇位,会怎么样?

    砰地一声,一阵疾风吹开了窗户,寒意倒灌进殿内,吹进了成昭的心里,成昭猛然睁眼,一瞬间清醒过来。

    不,没有如果,没有更好的结果,若当年将皇位拱手他人,她和西陵瑜下场只会更惨。

    如今,她已经失去太多太多,再不愿幻想如果,她只有重新站起来,继续去争去斗,她再不会心慈手软,养虺成蛇,她只会心狠手辣,杀尽所有伤害她的人。

    恍惚间她想起曾经的自己,面对未知的后宫生活也曾惶惶不安,百般抗拒,直到入宫前夜她做了的一个梦,梦见一位从未见过的迟暮美人,抚摸着她的面庞,温柔地对她说,如果这一生注定危机四伏,困难重重,要作很多斗争,那么,只有制服自己,才能制服敌人。

    梦中之人那般威严、坚韧,飒爽英姿如赫赫之光,令成昭无限钦佩,她的一席话无形中鼓舞了成昭,不胜寸心,何胜苍穹?

    心中隐隐响起一个声音,反复劝说自己,为了给瑜儿报仇雪恨,为了西陵珒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为了给大宣百姓一个天下太平,必须心如磐石,了却牵挂,从此再不悲痛。

    成昭放下酒杯,缓缓睁开双眼,又摸了摸自己眼睛,竟是没有一滴泪流下。

    成昭嘴角不禁挂上了一丝苦笑。

    越是沉重难以言说的苦痛,越是能轻易放下,原来人是可以自欺欺人,也能轻而易举说服自己的。

    罢了,任由这苦楚与悲痛化成风去吧,我宁可一生艰难,也不要在痛苦与仇恨中搓磨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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