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昡离开后,成昭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从前先帝派人暗中监视凌王,她也悄悄打听了凌王府许多深宅内事。

    对先帝而言,凌王一家与人为善,行事谨慎,没有什么把柄可以抓。

    对成昭来说,眼线的每一次回报都深深刺痛着她的心。

    “…凌王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本该是形容她和他的词语,用在了别人身上,却是变得尖锐起来,像一把利刃剜着她的心,她还要佯装平静与从容,在先帝面前不动声色。

    她坦然地接受所有的结果,结果却时时刻刻都在对她进行考验与折磨。

    成昭独自一人呆在大殿里,空荡荡的大殿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窗外传来一丝轻微的的响动,成昭瞬间警觉起来,一个空灵飞身便跳到窗前,压低声音喝了一句:“谁!”

    只听窗外低声回应道:“主子,是桓影。”

    听到熟悉的声音,成昭又惊又喜,她连忙打开门,看见身外一身夜行衣的桓影。

    “快进来!”

    二人入殿,走到桌旁,成昭拉着桓影的手坐下,桓影却跪下叩首,恳切地说道:“桓影没能救下皇后和太子,请主子治罪。”

    成昭扶起桓影,高兴说道:“快起来,你放心,容儿和琅儿无碍,再过些时日,礼部就要为琅儿举行登基大典了。”

    听到这话,桓影欣喜之色溢于言表,随后又愧疚地说:“那日宫变,属下前往中室殿,只见宫内遍地横尸,属下没有找到皇后和太子,也来不及细查皇后太子去向,便就近前往祥云殿,去找宸妃娘娘和珣公主,属下赶到时,正好遇见宸妃带着侍女太监阻门抵抗逆贼,混战中宸妃中剑受伤身故,临死前将公主托付给属下,属下带着公主逃了出去,有幸被一名叫姜千星的农妇所救,后来一直躲在她的家中,得姜千星悉心照料,伤愈之后才偷偷来见主子。”

    听到桓影的话,成昭悲喜交加,可怜宸妃无辜,因政变白白丧了性命,庆幸上天垂怜,保住了宸妃的孩子。

    成昭亦是心疼桓影的伤势,关切地问道:“你的伤势严重吗?如今可还落下什么病根?”

    “主子放心,属下只是中了一剑,伤势不重,如今已痊愈,公主毫发无伤,只是受了惊吓,在姜千星的照料下,如今也已经康健了。”

    听闻公主无恙,成昭心里踏实下来,她问道:“姜千星可靠吗?”

    桓影回答说:“属下暗中查探过,姜千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身世十分可怜,她很善良,一直在尽心尽力照顾公主,属下愿意为她担保。”

    成昭点点头,她思虑片刻,对桓影说:“眼下朝局不稳,暂时不要让公主回宫,待我思虑周全,再做下一步安排,为保公主无虞,你继续守在公主身边保护她吧。另外,姜千星救治公主和你有大功,多带些钱财衣帛给她,也留她继续一起照顾公主,你带着公主,行事要更加谨慎低调,在京内局势明晰之前,暂时不要暴露身份,我也会派暗卫守护你和公主。”

    “属下遵命,一定誓死保护公主。”桓影回答道。

    “快起来,快起来。”成昭扶起桓影,桓影望着成昭心疼地说道:“主子,您瘦了。”

    成昭苦笑地摇了摇头,说道:“自从宫变那日,宫里面也乱糟糟的,我盼着你回来,替我打理后宫,又希望你远离是非,不要回来在宫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是眼下,我还是很需要你。”

    “主子,庭老将军和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怕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只想为您尽一份力,回报庭老将军和您的恩情。”桓影认真说道。

    当年甘泉之战,桓影的父亲兵败,抛弃妻女仓皇逃走,家眷皆被俘虏。彼时桓影年幼,母亲带着她在乱军中逃走,却被庭老将军部下抓回,混乱中母亲身受重伤,不治而亡,临死前苦苦相求庭老将军放桓影一马,留她一条性命。

    庭老将军见她与孙女庭柯年纪相仿,心中疼惜,不忍她沦为阶下囚,遂悄悄将她带回庭府悉心照料。

    幼年的庭柯非常高兴,把她当做妹妹带在身边,可是桓影心中仇恨,总觉得是庭家和皇帝害了他们一家,心心念念想要复仇,庭柯倒也不生气,只说要和她打一架,如果她赢了,庭柯就让她报仇。

    桓影尚未习武,根本不是庭柯的对手,她信以为真,拉开架势就要跟庭柯招呼,结果被庭柯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她明白自己技不如人,从此心服口服,老老实实跟在庭柯身边读书习武。

    留在庭家时间久了,桓影心中渐渐放下了当年的仇恨,后来庭老将军病逝,庭柯入宫为妃,也曾经给过她选择,愿意给她一笔钱还她自由。

    当年桓影没有选择离开,是因为尚存私心,想要入宫为母亲和家人报仇,只是担心连累庭家,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后来,她还是放弃复仇,不想因为她的复仇造成天下动乱,让更多的孩子经历和她同样的遭遇。

    这一次,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站在成昭身边,只是此刻她没有任何私心,她唯一的私心就是希望成昭掌权顺利,她愿意为她扫清执政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她要保护成昭,一如当年庭老将军和成昭一起保护她一样。

    成昭握住桓影的手,恳切地说道:“保全公主是最重要的事情,可怜的宸妃命苦,如今我把她唯一的公主交给你,宸妃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你一定要将公主视如己出,务必要保全公主性命。”

    桓影郑重地跪在地上,向成昭磕了头,对成昭说道:“请主子放心,拼了属下这条命,也要保公主无虞。”

    二人细细商议对小公主的安排,为给小公主一个安全的成长环境,暂时带她隐姓埋名,桓影便作公主的母亲,姜千星则是乳娘,她们以富商身份,在京城立宅建府,先安顿下来。

    桓影离开之后,成昭惊喜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她摩挲着指尖,静下心来思索着应对朝廷那群老臣的对策,许久之后,她终于有了对策,面对这群老气横秋的汉臣,成昭决定避难就易,从势微的年轻汉臣中找到突破口,分化瓦解汉臣势力。

    天蒙蒙亮,绿柳刚收拾好内务从房间内出来,准备去伺候成昭更衣,就看见成昭从承华殿出来,绿柳赶忙跑过去给成昭请安。

    “给太皇太后请安,奴婢来迟了,请太皇太后恕罪。”

    “无妨,你去给哀家办几件事情,今晨不用来伺候了。”

    成昭交代绿柳一些说辞,又吩咐她去库房和药房取几样重要的东西,将东西仔细装在梨木匣里,随后回到宫中等待成昭安排。

    东阳街杨府,合府仆人们上下忙着招呼大夫和前来看望杨淮禹的官员们,着实忙碌了一番,一直到晚上,府上才安静下来。

    前日刚挨完板子的杨淮禹正在卧床养伤,说起来,杨淮禹也是大宣朝廷里为数不多挨过板子的高级官员,二十板子算是廷杖里最轻的了,但一板子下去就是皮开肉绽,二十板子下来,伤口没有溃烂致死,瘫痪都是幸事。

    大夫刚给杨淮禹换完药,裹在伤口上的白布就被鲜血渗透,钻心的疼痛蔓延到全身,旁人瞧在眼里都觉触目惊心,可大夫上药包扎的时候,杨淮禹咬着牙一声不吭,硬是不喊一声疼。

    楚衡昀走进来坐在床边,拿起手绢轻轻擦拭杨淮禹额头上的汗,心疼地说道:“大夫说你的腿没被打折已经算你命大,以后怕是要落下腿疾,一生行走不便了,他们出的馊主意,却让你白白挨打,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将汤药递给杨淮禹,杨淮禹颤巍巍地接过汤药,拧着眉头一勺一勺喝着,无奈地说道:“我要是不出面,就会被他们排挤,以后更难做,现在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挨板子已经是轻的了。挨了这顿板子,瘸一条腿,以后我也好交代,不用担心他们为难我了,他们总该换人出面了。”

    楚衡昀好奇地问道:“你说,季大人到底是为什么要贬低先帝,为难太皇太后呢?”

    “我看他不过是不满太皇太后一介女流之辈独揽大权罢了。”

    楚衡昀一听就来气了,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杨淮禹腿上,疼得杨淮禹龇牙咧嘴,“嗷”地一声嚎了出来。

    “哎哟哎哟,对不起对不起。”

    楚衡昀满脸歉意,但还是忍不住嚷嚷道:“季大人也真是,女流之辈怎么了,哪朝哪代幼主登基,不是女人听政掌权?若非父死,何来子继?你可曾见过太上皇扶持幼主登基?老爹不死,黄口小儿能称帝吗?”

    杨淮禹哭笑不得:“话粗理不粗,可夫人你这话讲得,也太粗了…”

    本想说粗鄙,看着夫人义愤填膺的样子,怕自己血淋淋的屁股上再挨一巴掌,杨淮禹咬着牙把‘鄙’字咽下去了,说道:“季大人可能更希望能有一位德才兼备的辅政王辅佐幼主。”

    “我看他是想当辅政王。”

    “那倒不会,辅政王只能出自西陵氏,其他鲜卑勋贵都没有可能,更别说是汉臣了。”

    “那是想做辅政大臣?”

    杨淮禹摇了摇头说:“我朝未有丞相一职,中丞大人殉难以后,季大人身为尚书令,已是朝班之首,本就有辅政之责,难道会稀罕一个辅政大臣的名衔吗?”

    楚衡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间恍然大悟:“帝师?难不成他想做帝师?”

    杨淮禹不置可否,但神色表情已然回应了楚衡昀的猜测。

    “胸怀不大,野心不小,看来他还真是想位列三公,再造大宣啊。”楚衡昀讥讽道。

    杨淮禹差点笑出声,碗里的汤药险些溅出来。

    楚衡昀疑惑道:“他想当帝师,应该对太皇太后上表忠心,言听计从才是呀?这样太皇太后才可能给他帝师之尊吧?”

    杨淮禹无奈道:“谁知道他哪根筋搭得不对,总想着在太皇太后面前立威,太皇太后曾与勉王当众斗武,面对身形高大的勉王也不落下风,他不过是满腹学识的儒士,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斗得过武功高强的太皇太后,哪一天太皇太后直接打死他,我都不惊讶。”

    楚衡昀撇撇嘴,鄙夷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是一副关心之态,苦口婆心劝杨淮禹道:“你应该少和季大人来往,他总跟太皇太后过不去,早晚连累你。”

    杨淮禹头也不抬,喝着药闷声说道:“没办法,谁叫他对我有提携之恩。”

    楚衡昀呸了一口,恼火道:“也不是什么提携都算恩情,皇帝还那么小,又生着病,季大人撺掇朝臣给太皇太后难堪,让你挨了打,他再跳出来抹平事态,让太皇太后对他感激涕零,给他个帝师吗?这季大人实在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这恩情不记也罢。”

    杨淮禹叹了口气说:“难顶,他真是把太皇太后当傻瓜了,太皇太后捏死他比捏死蚂蚁还简单。”

    两人还在说着,这时府上管家来报,说宫里派人来了,正在喝药的杨淮禹一口咽下去,被又苦又烫的药呛得咳嗽起来,磕磕巴巴说道:“快,快请进来。”

    楚衡昀忙说道:“宫里头要下圣旨,怎么早没通知呀?”

    杨淮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全然不知,着急催促道:“夫人,快命人摆香案烧清香!赶紧去迎接天使!”

    楚衡昀立刻起身前去迎接。

    来者身披澜夜描金缎面斗篷,以风帽遮面,看不清容貌,身后只跟着一名随从女官,女官手中捧着一个浅口梨木匣。

    楚衡昀悄悄打量这位神秘来者,只见她身上的斗篷提花精美,布料细腻光润,看起来十分华贵,像是价值千金的蜀绣。

    楚衡昀虽不能断定,但在心中能猜之一二,此人绝非普通天子传令使,难不成……

    楚衡昀心中一惊,言行却愈发恭敬谦顺,她欠身行礼,恭谨地说道:“未得天子旨意,尚未准备好香案,还请天子恕罪。”

    来者并未开口,身后的女官低声说道:“此番未请圣旨,无需多礼,请夫人引路,带我们看望一下杨大人。”

    楚衡昀连忙为二人带路,不多时便来到内室,见到了趴在床上的杨淮禹。

    杨淮禹以为是女官传旨,他缓缓起身,就要往床下爬,一边爬一边准备叩首接旨。

    来者并未取出圣旨,而是抬起双手缓缓摘下风帽,风帽之下露出的容颜令杨淮禹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就要往床下爬,却被来者身后之的女官制止:“杨大人免礼,有伤在身便不要乱动了。”

    楚衡昀站在来者和女官身后,偷偷瞥着杨淮禹的反应,见杨淮禹慌乱的样子,心知此人身份贵重,顺着杨淮禹手忙脚乱的动作,她也悄悄跪了下去。

    楚衡昀心中暗想,宫中传令使虽代表天子身份,但衣着服饰未有如此华贵之时,此人虽服饰简洁,所用布料织工绣艺却如此精细此,身份定然尊贵,如今皇帝年幼,宫中没有妃嫔和公主,身份尊贵的女子唯有两宫太后,来者不是太后就是太皇太后,听闻太后甚少涉政,此人怕是……太皇太后。

    杨淮禹低眉叩首,伏在床边,恭恭敬敬地说:“臣杨淮禹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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