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一片沉寂,成昭耐着性子等齐修回应。

    过了许久,齐修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太皇太后明鉴,圣上所中之毒,臣确实心中有数,只是还要经过验证,所以臣不敢妄言。如今勉王之乱虽过,新帝年幼,主少国疑,有些势力渗透进太医署,暗行谋逆之事,天道难容,人人得而诛之。医者仁心,进则救世,退则救民,臣虽不才,愿以绵薄之力匡扶天道正义。”

    齐修言辞恳切,成昭也不免动容。

    王族辅政势必引起权力争夺,大宣虽入主中原百年,却因皇族宗亲、门第士族、地方豪强及武林门派势力犬牙交错,相互掣肘而呈停滞之势,宫变刚过,就有人沉不住气,将手伸到小皇帝身边,成昭与庭弈容断不能容忍,齐修有心效忠,自然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成昭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太医,他眉间微蹙,谨言慎行,但谈吐有度,不卑不亢,颇有一番思想,又是忠心耿耿、医术精良之人,或为可用之才。

    成昭一个眼神示意庭弈容,庭弈容心领神会,她缓缓起身,信步走到齐太医面前,轻伸玉手,欲将齐太医扶起身来。

    齐太医霎时红了耳根,他慌忙垂首,身子愈发伏低,“太后娘娘折煞微臣了。”

    庭弈容全然不顾齐修躲闪,她弯下腰身,双手扶起齐修,她看着齐修,眼神不似成昭那般真诚却威严,却比成昭更多一分炙热与纯良。

    “皇帝年幼,遭此横灾,太皇太后和哀家心疼极了,且如今朝局不稳,人心难测,哀家实在不知还有谁可以信任。齐太医年纪轻轻,已是医术精湛的国手,不可多得的人才,又忠心耿耿,心系大宣与陛下,哀家很感激你。如果哀家让你来为皇帝诊治,你可愿意尽力救治皇帝,挽救大宣?”

    庭弈容双目盈盈,眸光流转,像冰泉一般涌进齐修心里。

    “臣定当尽心竭力。”齐修再次低头颔首。

    庭弈容接着说道:“不过眼下,你只能暗中调查,且为皇上诊断之事断不得让旁人知晓,尤其是太医署,以免奸人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哀家尚晓得一点医理,皇帝的情况哀家会暗中派人通知你,你若查到什么内情,就去重华宫禀告,对外称是给太皇太后请平安脉,不要轻易涉足皇帝寝宫,以免引起陈太医怀疑。另外,请齐大人务必小心行事,哀家也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的安危。”

    “臣遵旨。”

    庭弈容此番举止从容不迫,言辞得当妥帖,成昭内心更是欣慰,待齐修退下,大殿中只剩成昭和庭弈容两人。

    “容儿,你心中在想什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痕迹?”

    见庭弈容欲言又止,似有犹豫。听到琅儿可能被人下毒暗害,她竟然能沉住气,没有哭,不似往日那般急躁,成昭颇有些好奇,此刻自己这个侄女心里在想什么。但成昭不急于得到答案,她只是以手支颐,歪坐在榻上,细细眯起眼睛休息,等待庭弈容回应。

    “母后,儿臣在想,若齐太医所言非虚,这件事情便是太医署以为我们不会过问诊治流程,也不会怀疑陈太医等人的医术,故而敢行此欺上瞒下、大逆不道之举。只是那张圣旨,现在恐怕是找不到了。”庭弈容强忍着焦虑的心情,克制着尽量让自己沉静下来,但声音还是难以掩盖她心中的焦虑。“没有圣旨,齐太医今日一番话,就有可能是诬陷陈太医。”

    庭弈容望向太后,眉眼间藏着一丝不自信,成昭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不得偏信,不可全信,你分析得很好,继续说。”

    庭弈容定下心来说道:“不过儿臣愿意再相信齐太医一次,儿臣以为,假使齐太医所言为真,有人伺机谋害皇上,那么陈太医即使不是主谋,也一定是伙同之人。眼下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但陈太医送来的汤药,皇帝也断不可以再服用。前日钧哥哥送信来,说已经找到了几位民间良医,三日后返回京城,送进宫里,等钧哥哥来了,儿臣再托钧哥哥调查一下齐太医的底细。”

    庭弈容的处理方式让成昭很是满意,她赞许道:“你长大了。”

    庭弈容丧气垂首道:“先帝大行,皇帝病重,儿臣已无法全然信任太医署,儿臣只恨自己药理尚浅,不能亲自查明皇帝的病症。”

    成昭的声音却愈发温柔,说道:“容儿,万事切忌操之过急,你既有心修习医术,只尽力而为即可,事在人为,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凭借自己的医术,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待你能独当一面之时,母后也会放心很多。”

    庭弈容倍感压力,心中又充满恐惧,恍惚之间垂下泪来,晶莹的泪水缀在脸上,成昭看在眼里,万般无奈又十分心疼,她理解身为母亲的庭弈容。

    成昭稍加思索,有了一个主意。

    “容儿,你和琅儿搬来重华宫,哀家要亲自照顾琅儿,你也可以在密室里练功。这样齐修每日进宫请脉,让他暗中再给琅儿医治最合适不过了。至于陈岳,一切照旧,也让他送药来重华宫,尽量让他少诊脉,以免露了马脚。”

    “突然搬来重华宫会不会打草惊蛇?”庭弈容有些担心。

    “无妨,若是惊了蛇,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皇帝会有短暂的安全,若是没有惊到蛇,那我们就依计行事,引蛇出洞。”成昭肯定说道。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见招拆招,庭弈容乖乖听从,依照成昭的旨意行事。

    人生二十年,只有刚到庭府那些日子,是她短暂的快乐时光,后来随成昭入宫,长在囚笼一般的皇宫里,只有成昭一直保护着她,成昭像四角皇宫里的一棵大树,荫庇着庭家的每一个人。

    庭弈容并非固执之人,心中明白,皇室总是腥风血雨,一路坎坷,但她必须学会自己生根,有朝一日她也要勇敢地站出来,竭尽所能地保护成昭和皇帝。

    只是,她需要时间,需要过程。

    几日后,庭弈钧回宫,秘密带回了四位从民间寻来大夫,在成昭的安排下,几名大夫乔装成太监,进了重华宫,明为侍奉太后,实则救治皇帝。

    庭弈钧带四位“太监”入重华宫,为掩人耳目,四人皆身穿太监服饰,先去后院厢房等待召见。

    成昭和庭弈容远远观望着庭弈钧带来的四位大夫,有三位大夫虽身着太监服饰,但仪态气质端正,不像太监那般谨慎,至于这第四位大夫,吊儿郎当晃晃悠悠的,疯癫的样子不像太监,更不像大夫。

    成昭心中暗想,穿太监衣服真是多此一举。

    随□□弈钧先面见两宫太后,成昭问庭弈钧:“为何不直接将四位大夫带到哀家面前,还要单独回禀?难道这四位大夫有什么问题吗?”

    庭弈钧点点头回答说:“禀太皇太后、太后娘娘,臣已详细查明孟大夫、苏大夫、金三位大夫的身世背景和人际往来,都没有问题,他们医术高明,各自经营着自己的医馆,在京内确实都小有名气。至于第四位…确实有些问题,臣实在拿不定主意。”

    庭弈钧抬头看了一眼成昭,等待成昭的问询,还没等成昭示意,庭弈容已经耐不住性子追问道:“第四位怎么了?”

    成昭心里清楚庭弈容着急,她安抚道:“沉住气,别着急,让弈钧慢慢讲。”

    庭弈钧接着说道:“第四位大夫,举止疯癫、言行古怪,十分荒谬。”

    “既然疯癫古怪、举止荒谬,为何带进宫里?”庭弈容疑惑问道。

    “臣遍访民间百姓,听闻此人医术十分高明,曾救治过许多病入膏肓的孩童,而且此人多行善举,从不收取穷苦百姓的医药费用。”

    “哦,他叫什么名字?”成昭问道。

    “他…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一直住在城西昌平坊,坊民们都喊他秃头。”

    “啊?那四位大夫,似是无人秃头呀?”

    庭弈容着急发问,庭弈钧的回答令她十分惊讶,她仔细回忆着半个时辰前看到的四位大夫的模样,四人皆有束发,无人秃头。

    成昭倒是毫不惊讶,继续问道:“这几位大夫的身份来历可曾查清楚了?”

    庭弈钧道:“回禀太皇太后,孟大夫、苏大夫、金大夫都查清楚了,身份暂无问题。只是这秃头大夫…他疯疯癫癫的,问他什么都不肯正经回答,臣走访了附近的坊民,只打听到他是一方游医,前年才来京城落脚,坊民们都热心推荐他,臣这才将他带进宫里来。”

    庭弈容见过这四位大夫后,隐隐有些不安,尤其是这位秃头大夫,看起来十分荒谬,她担心地问庭弈钧:“这四位民间大夫,医术真的可以吗?会不会耽误琅儿病情?”

    彼时成昭也细细观察这四位民间大夫过,确实感觉其中三位大夫看起来都比较可靠,至于这位秃头大夫,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出头,比一般文弱儒雅的大夫高大许多,只是身型瘦削,身形和寻常戏文里说唱的瘦小佝偻的神医有所不同,但那股子疯癫劲倒是传神。

    只不过那疯癫劲却像是装的。

    感觉是哪里不一样,成昭有所怀疑,却一时也说不出来,不过,天下百姓千千万,人各有不同也是常事,民间常说疯医多圣手,说不定此人有什么妙手回春之术,可枯骨生肉,起死回生。

    “用人不疑,且让他们先行诊断一番也无妨,民间游医见多识广,说不定能妙手回春。”

    随后成昭吩咐四位大夫去给小皇帝轮番会诊,然后和庭弈容一起仔细听取了几位大夫的诊治结果。

    三位大夫的诊断皆与齐修的诊断大差不差,但对皇帝所中之毒,均持保守态度,他们一致要求再查再验过后,才会给出结论。

    只有这位秃头大夫,不屑一顾地说道:“不过就是附子过量引发的中毒,你们看不出来?”

    孟大夫对秃头大夫的态度十分不满,他反驳道:“一派胡言,圣上中毒征兆如此明显,要是附子中毒,按剂量来看,圣上都…都…”

    后面的话,孟大夫不敢直言,吞吞吐吐,又把话咽了下去。

    秃头却大大咧咧喊道:“你想说都要死了是吧?”

    孟大夫哑口无言,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两宫太后,只见皇太后眉头一皱,吓得孟大夫赶紧低头便辩解:“请太后娘娘恕罪,草民并无此意啊太后娘娘!”

    庭弈容拧着眉头忍不住看了看成昭,成昭却面无太多表情,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秃头和他们争论。

    秃头还是咋咋呼呼,嚷嚷道:“小皇帝中的毒,可不只是附子,肯定还有贝母啊,贝母附子相克,这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孟大夫悄悄松了口气,言多必失,不如闭嘴,让那秃头自说自话去吧。

    几位大夫都沉默不语,其实附子与贝母配伍所产生的毒素剂量不定,是否致命难下定论,且用毒之人十分谨慎,所用剂量很少,小皇帝中毒后的表现症状又和寻常疾病引发的呕吐、恶心、肢体麻木等身体反应相似,所以他们有所猜测,却只敢怀疑,不敢确诊,只好用药□□,又不谋而合地对两宫太后隐瞒,不敢直陈。

    见三位大夫沉默不语,成昭沉声道:“几位大夫医术精湛,在民间也是小有名气,皇帝病重,事关江山社稷,请诸位大夫大胆诊治,不要有所隐瞒,哀家和皇太后并非不近人情之人,若回天无力,也断然不会随意加罪于诸位。”

    三位大夫应声跪下,只有秃头大夫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一旁孟大夫看不下去了,扯了他的衣服小声说道:“快跪下吧你!疯了一样。”

    成昭继续说道:“如今京内居心叵测之人甚多,哀家私下里请诸位大夫救治皇帝,不宜让更多人知晓,因此不得不委屈各位,暂居重华宫偏房内,其他太监已经挪走,委屈几位暂留于此。待皇帝病愈后,即送你们出宫,哀家也会给你们厚重的封赏。”

    “皇帝与江山社稷,就交给几位大夫了。”

    三位大夫跪在地上连连点头,秃头也有模有样地磕了几个头,成昭不动声色地瞧着,心中淡然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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