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居三楼是贵客席位,相比热闹非凡的楼下更多了一分雅致,寻常也是食客满座,但这一日不似往常一般座无虚席,偌大的一层楼只有两个人入座对谈。

    其中一名中年男子便是当今太医署院使陈岳,此刻他神色略有慌张,频频用衣袖拭汗。另一名男子年纪稍轻,约莫三十岁出头,举止张扬,一身缎面青色长袍很是精致。

    陈岳并不认识此人,只知此人非富即贵,来历不浅,背后的势力很强大,必是朝中亲贵。

    “大人,此番约在下前来,可将赌契归还在下?”陈太医小心翼翼地问。

    粉袍男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壶,顺势就要给陈太医倒酒。

    “大人,不敢,在下今夜当值,不宜饮酒。”陈太医摆手拒绝。

    见他拒绝自己亲手斟酒,粉袍男子笑容满面,心里却瞧不起陈岳这低三下四的模样,他阴阳怪气地说道:“陈大人,之前你我开怀畅饮,你说最爱这九江清酿,如今竟不似从前那般喜爱,当真是善变。”

    “在下虽然不才,但这酒里有什么,在下还是能略猜一二的。”

    这甘香绵绵、令人如痴如醉的九江曲,其实并没有多么玄妙,只是酿造过程中多入了一剂寒石散。寒石散药性皆燥热绘烈,使人成瘾,少量服用后便会使人体力提升,若过量饮用,则神思亢奋,有飘然若仙之感,长期服用寒石散会至癫至幻,致死致瘫,大宣自开国以来,一直明令禁止服用寒石散,近百年以来,寒石散配方已逐渐失传。

    “哦?陈太医竟然知晓此酒?这九江曲酿造配方从不外传,你是如何知道的?”

    粉袍男子像看戏一样,饶有兴趣地盯着陈太医,等他解释。

    作为太医,了解寒石散并不稀奇,能察觉出九江曲中有寒石散却不简单,陈岳也是频繁饮酒才察觉不对,自医数日才得以戒断。

    粉袍男子却像看透了陈太医的心思似的,没有再追问下去:“罢了罢了,我也不勉强你了,这次喊你前来,是因为我家主人有要事吩咐你去做,事情很简单,慢性中毒太浪费时间了,直接杀掉他,以免夜长梦多。”

    男子口中的“他”,自然是病榻上的小皇帝。

    听到这,陈太医大惊失色:“你们疯了?让我杀了皇帝?你们想谋权篡位,做勉王第二?”

    “陈大人,你慌什么?我家主人可不是勉王那种有用无谋的匹夫,只要他想,皇位他也坐得了。”

    “我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杀得了皇帝?”

    “医者,自然是用药啊。”

    这简直是对医者的侮辱,陈太医看着眼前男子张狂的样子,怒火中烧却不敢言,他平复情绪做出解释,试图说服对方。

    “大人你有所不知,从前先帝坠马,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为了给皇帝救治就整日研习医书,现在更是昼夜苦学医理药理,现下虽然无行医经验,可是寻常药理也断然不能欺骗了她。况且现在给小皇帝喝的汤药,她都一一尝过,若贸然变更药剂,恐怕会被察觉。”

    粉袍男子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充盈的酒香让他有些飘飘然,不屑道:“陈太医,你怎么做我不管,我家主人要的是结果,你不要推三阻四,不然我家主人一个不高兴,你的赌契就飘到太皇太后面前去了,太皇太后最恨朝臣涉赌,让她知道你堂堂太医署院使竟然私下赌钱,你们全家难逃一死。”

    赌契,都是赌契,都怪自己管不住自己这双手!寒石散令人成瘾,为医者还有术可医,可是赌瘾怎么办?见对方言而无信,又拿赌契要挟自己,陈太医便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让我假传圣旨,让我给小皇帝下药,我全都已经按照你们的吩咐做了!你们答应我把赌契还给我的,现在赌契不给我,还要我谋害小皇帝?他已经久病不起,你又何苦要取他性命?他即便是皇帝,也不过四岁!难道会对你们有什么威胁?”

    “他是没威胁,可是他的祖母对我们有威胁,没有小皇帝,她便坐不得太皇太后的位置了。”

    一听到“太皇太后”字眼,陈太医语气登时就弱了下来:“可是我真的不敢下手,这些时日太皇太后忙于政务,很少来东宫,今日我这才敢出来。除了太皇太后,还有皇太后一直在东宫里盯着,每天不光亲自尝药,还发了疯似的研究医书,动辄便要我给她答疑解惑,我怕她再读下去,就能看透我药方里动的手脚了。”

    “陈太医,你可惯会开玩笑,区区数月,能学到皮毛吗?能比得过你几十年的行医经验吗?”

    “你不要小瞧一个发了疯的母亲,现在给皇帝喂的每一剂药,她都亲口尝过,我要是加大药量,万一被她尝出来呢?”

    “陈太医啊,你也太心虚了,不要觉得我小瞧他,只是这确实是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如果这能做到,你这行医几十年的太医,岂不是笑话?别自己臆想了。”

    陈太医沉默不语,自己身为医者,不救死扶伤,反而谋财害命,想到皇太后日夜苦读医书,焦急万分的样子,陈太医自觉羞耻,只得频频摇头拒绝。

    粉袍男子依旧笑容晏晏,话语中却多了些威胁:“开弓没有回头箭,要么事情做绝,要么等别人对你赶尽杀绝。先帝何故坠马,你心里最是清楚,你已经站在我们这边了,在太皇太后那里,你早就已经是死罪了,你现在乖乖听话,我家主人还能保你全家荣华。”

    陈太医心里一惊,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对自己给先帝下药的秘密了如指掌,难道他和逆贼勉王有什么关系?他怎么知道自己和先帝坠马有关?他口中所说的“主人”又是谁?勉王九族皆已伏诛,难道还有漏网之鱼?

    一连串的问题在陈岳心里涌起,此刻他大脑一片混乱,猜不出这其中的关联,只得暗暗懊恼自己为了赌钱,一时财迷心窍,收受勉王重金贿赂,在先帝每日服用的参汤里加了少许寒石散。

    陈岳用量谨慎,所以先帝服用参汤后,精力旺盛,神采英拔,但无性命之忧,本想着时间久了逐渐成瘾,好达到控制先帝的目的。

    没想到冬狩那一日,不知为何,先帝竟然过于亢奋,以至于在围猎过程中不慎坠马摔伤,一直昏迷不醒,虽然自己给先帝下了寒石散,可是杀死先帝的是勉王,不是自己!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家主人是谁!”陈太医强装镇定,但颤抖的声音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惊惧。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家主人吩咐的事情,你必须做,否则,别怪我家主人无情。”说罢,粉袍男子递给陈太医一枚银簪,陈太医看到银簪,两眼一黑,险些昏厥过去。

    “这是我女儿的簪子,你们把她抓了!”陈太医猛然站起身,揪住男子的衣领大喊:“快放了我女儿!

    男子伸手推开陈太医的手,轻蔑地笑道:“只要你答应办事,事成之后,定然将你女儿送回来。”

    知道了对方想要谋害皇帝的秘密,自己若是不答应,恐怕也走不出醉仙居的大门了,自己的命死不足惜,可断不能连累自己的女儿!为了女儿,陈太医只能放手一搏。

    思忖片刻,陈太医下定了决心说道:“我答应你们,不过事成之后,请放了我女儿,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是夜,陈太医回到太医署。

    推开值班房的门,看到齐太医正坐在案几前写些什么,齐太医听到门声,抬头看见陈太医,招呼道:“陈大人,您回来了。”

    陈太医一愣:“你怎么在这里?今天不是应该郭大人在吗?”

    “郭大人喊我替他当值,他有事出宫去了。”

    “那孔大人也不在吗?”

    “孔大人已经下值回家了。”

    陈岳脸色有些不自然,心里暗骂郭甫仁和孔文茂不靠谱,竟然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溜出去。但当着齐修的面也不便发作,他哑着嗓子干笑道:“老夫来得有些迟了,你早点回去歇着吧。”

    “下官这就走了。”

    齐修起身收拾案几的医卷,陈太医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了一句:“今天宫中一切安好?两宫娘娘可曾传召?”

    “一切安好,太后娘娘有来传召,不过听闻您不在,就作罢了,想必不是什么急事。”

    陈岳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他平素不喜欢齐修,觉得齐修年纪不大,资历又浅,却自恃医术高明,行事举止颇为清高冷漠,不过自己贵为太医署之首,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倒是自己的心腹郭甫仁和孔文茂,经常占齐修的便宜。

    待齐修走后,陈岳关紧值班房的门,连衣袍也没心思宽解,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焦虑惊惧的情绪又反扑了上来,他反复思索着,要怎样一个法子,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小皇帝,在这之前,给先帝下寒石散,给小皇帝用药,让他们稍微身体不适,对他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要取他们性命,且不留痕迹,就难上加难了。

    也不知道女儿怎么样了,自己和女儿之后的命运又会如何,能不能躲过这一劫?陈岳翻来覆去想得头痛,连连唉声叹气,就在他茫无端绪之时,突然想到了那道圣旨。

    太医署所接圣旨,都会统一存放在医档馆,正月十八日陈岳带回来的假圣旨,因那日其他太医已经下值,实际只有太医齐修接了旨,后来其他太医也没有过多询问皇帝的病情,也就没再查验这道圣旨,所以假圣旨就这样搪塞过去了,之后陈太医悄悄将这道假圣旨藏在了自己家里,眼下,也许这道假圣旨有可能保自己一命了。

    第二天,陈岳仍像往常一样,一早到御药房准备给皇帝服用的药剂,在御药房门口恰好遇到齐修。齐修拱手行礼,陈岳略略还礼,应付道:“齐太医来得好早。”

    齐修只是微微一笑,恭敬地说道:“属下有点药理问题,要到医籍馆查阅。”陈岳无心理会,只转身进入御药房,一一备好药剂,之后收拾好药箱前往东宫。

    陈岳走出太医署,恰好碰上姗姗来迟的郭甫仁,郭甫仁见了陈岳,便跟陈岳打招呼。看见郭甫仁,想到昨晚他没等自己回来就下值回家,陈岳心里有点恼火,没有理会郭甫仁的招呼,只经过他身边时责怪了一句:“不像话。”

    郭甫仁愣了一下,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责问缘何而来。

    陈岳走了两步,又转头喊住孔文茂:“郭大人,昨天太后有无传召?谁去应召的?”

    郭甫仁大脑快速回忆着昨天的情况,昨天太后是来传召过,但只是来找陈岳,得知陈岳不在,便回去了。他小心翼翼回答道:“太后有传召找您,但您不在,女官就回去了。”

    和齐修的回答无异,看来昨天并无异样,皇太后传召却不着急找医者,可能只是又有什么药理问题要询问自己。陈岳稍稍有点放心了,也没再理会郭甫仁,扭头便朝着东宫走去。

    不过他还没想明白,昨夜齐修只说了皇太后传召过,今天自己问郭甫仁太后传召一事,全然没想到要问一下郭甫仁太皇太后有没有传召过?

    郭甫仁走进值房,见孔太医和齐太医都在,他凑到孔太医桌前问道:“老头一大早就怒气冲冲的。”

    孔文茂淡定地说道:“我刚到,没碰到他。”

    俩人眼睛提溜一转,转头望向正在桌前写字的齐修,郭甫仁问道:“喂,是你小子把我昨天溜出去的事告诉院使大人了??”

    齐修头也不抬,只轻声回应了一句:“我没说。”

    “你可别骗我。”郭甫仁一撸袖子准备和齐修理论一番。

    孔文茂却拽了拽郭甫仁:“算了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了,你小子昨天不在,又去找你的老相好厮混去了?”

    见孔文茂组拉住了自己,郭甫仁便顺势作罢,一听到孔文茂提自己的老相好,他谨慎地阻止孔文茂讲话:“你可别声张,小心让老头知道。”话里却透出一丝得意。

    俩人低着头窃窃私语,齐修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随后收拾好桌案,拎起药箱出门去了。

    郭甫仁望着齐修的背影,狐疑道:“这小子,手上又没有病人,瞎忙啥。”

    “在这宫里瞎晃荡,要么飞黄腾达,要么折戟沉沙,且看他蹦跶吧。”孔文茂意味深长地说。

    重华宫内,成昭坐在紫檀木雕云龙纹长桌前,正在批阅奏折,她在一摞奏折中左翻右翻,翻出了凌王西陵昡的奏折。

    西陵昡半月前南下邺州,追剿风息山庄庄主风无惊,准备一举拿下风息山庄,奏折昨日刚送到,算着时日,应该已经到邺州城了。

    成昭翻开奏折,西陵昡在奏折中写道:“中郎将臣西陵昡奏请太皇太后,大军已于四月十三日抵达邺州城北境驻扎休整,臣已率部下入城,并召见知州温同询问风息山庄境况,闻风息山庄门规森严,庄中弟子武艺高强者众多,臣请招降为大宣所用…”

    信上字迹爽爽有神,纵逸俊秀,风神蕴藉处颇有西陵珒书韵,字里行间中皆有西陵珒的影子,成昭看着奏折,心中不知不觉感叹道:“父子二人,总是相像。”

    这时绿柳来报,太医署太医齐修请平安脉。成昭心知齐修定是查到一些内情,于是吩咐宫女请齐修觐见。

    齐修入殿跪拜:“启禀太皇太后,臣该为您请平安脉了。”成昭眼神示意绿柳,绿柳率众宫女退下。

    待宫人们都退去,成昭说道:“你说吧。”

    齐修遂开口道:“禀太皇太后,臣昨日给圣上把脉,圣上脉息躁动紊乱,阴虚火旺,咳嗽不断,陈大人以肺热之症下药,并无问题,但圣上却有火往上行,口内溃烂,气血凝结,经脉阻滞之症,此乃中毒前兆。”

    “确定是什么毒了吗?”

    “所中之毒其实并无神秘,以臣之见只是药物相克所产生的毒,且因药量不大,故而难以发觉。至于是何等药材,臣昨日为陛下诊脉,猜测是附子和贝母相克,但臣并没有把握,所以昨夜清点御药房药材,又核验了药档以及上月至今的宫人医档,发现各类药材消耗均无异常,惟独附子、贝母这两味药材数量有所减少,而根据医档所记,近两个月都没有太医开过有附子或者贝母的药方,只有下毒之人盗用了附子和贝母。”

    成昭点点头:“你继续说。”

    “今早臣留意了陈太医煎药的药渣,发现他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地把药渣倒在了太医署后院的药圃里,臣偷偷取来查看,发现药渣中确实有附子和贝母。附子回阳救逆,散寒止痛,以陛下之症状,本可以入药,但因其大毒,给陛下用药需要极其慎重,必须经过太医署诸位太医联合会诊方可用药,陈太医却没有记档,没有召集会诊,并且在药中加入贝母,与附子相克,意图加害陛下。臣本不想加以揣测,但陈太医确有不臣之心。”

    没错,和秃头的结论对应上了,成昭心中暗想,那秃头,还是懂医术的。

    成昭同齐修说道:“既然如此,暂时不要打草惊蛇,要顺藤摸瓜,抓到他背后的主使之人,你在太医署盯紧陈岳,直到他再露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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