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华殿密室里,庭弈容正在练功,看见成昭便要停下来行礼,成昭眼神示意她不要多礼,继续练功。

    成昭走到冰蝉玉床边盘腿打坐,静静地看着庭弈容。

    从庭弈容决定习武开始,成昭便将空灵心法一一传授给她,这些时日庭弈容除了照顾小皇帝,苦读医书,就是躲在密室里修炼空灵心法,她自幼习舞,又刻苦练功,空灵派武功最上乘的空灵舞竟然已初见雏形。

    成昭看着眼前年轻的庭弈容,便想到她那年初入庭府才三岁,那样乖巧可爱,兄长故去之后,成昭将她养在身边,虽然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冥冥之中,总觉得她才是与自己一脉相承的人。

    从前成昭认为,既然将她视如己出,应该像对待瑜儿和弈钧一样严厉,可是宣成帝不喜容儿练武,总说容儿父母至亲已经故去,能有瑜儿和弈钧在她身边守护她,享受轻松愉快的生活,没必要那么辛苦,加上容儿年纪还小,贪玩心性作祟,便也时常逃避练功。

    如今瑜儿被害,这偌大的皇宫,除了自己,再也没人能守护她和皇帝,成昭觉得自己应该对容儿更加严厉一些,让她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琅儿,不过看她如此刻苦,成昭倒觉得自己的严厉有些多余了。

    容儿少不经事,性格温良,有点爱哭,其实并不软弱,成昭心里暗想,还是能看出来她身上有一股韧劲的,只不过眼下还年轻,到以后一定是个能让人放心的好孩子。

    庭弈容练完功夫,走到成昭面前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成昭点了点头,夸赞道:“练得不错。”

    庭弈容垂下头,神色并无半分欣喜:“儿臣只后悔自己从前荒废时日,没有好好习武。”

    成昭见庭弈容垂头丧气的模样,明白她心事重重的缘由,便说道:“我们不谈过往,今天母后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齐修已经查到陈岳谋害琅儿的证据,并且确定琅儿所中之毒,不是什么奇毒,只是寻常的附子和贝母相克而产生的毒,因用量不多,所以琅儿暂无性命之忧。”

    庭弈容一直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她思忖片刻,对成昭说道:“儿臣以为,陈太医背后定有指使之人,至于这背后之人,没有加大药量毒害琅儿,似乎是为了制造混乱,等待某一个时机,以期再次掀起政变。我们是不是严审一下陈岳,让他招出幕后主使?”

    成昭摇了摇头:“被人指使参与谋逆的人,通常有把柄在幕后主使之人手中,严审很难让他招供,陈岳只是一个太医身份,定是一枚死棋,随用随弃,他现在并没有露出马脚,贸然抓他只会打草惊蛇,如果他咬死不承认有幕后主使,这条线索就断了,即使招供也得不到更多有用的线索,审他作用不大,不如派人暗中跟踪他,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接下来成昭说的话,令庭弈容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陈岳用的药量虽不致命,但如果幕后之人所等待的时机迟迟不到,那么他们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一定要保护好琅儿。”

    庭弈容心底燃起一丝绝望的情绪,只微微一闪,便被掐灭,尽管贴身衣锦已被汗水浸湿,但她仍然从容坚定地说道:“即使不能贸然抓捕陈岳,儿臣也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法子去查幕后主使,无论结果如何,儿臣都不会退缩,儿臣宁死也要护住瑜儿与大宣江山。”

    成昭平静地望着庭弈容,内心深感欣慰的同时,也暗自斟酌起来。

    一大早,太医署里,齐修伏在案桌前写药方,郭孔二人先后入座,其他太医也陆续走进大堂。不多时,便有一女官来前来传旨,众人纷纷出门接旨。

    “传太皇太后懿旨,晋正三品院卿齐修为从一品殿前太医,钦此。”

    众太医皆大眼瞪小眼,一脸不可思议,郭甫仁暗暗对孔文茂说:“还真让你说对了,他飞黄腾达了。”

    女官将圣旨递给齐修,说道:“齐大人,太皇太后要你每日辰时入重华宫请平安脉,切莫耽搁。”

    齐修双手接过圣旨:“微臣遵旨。”

    待女官离去,众人回到大堂各自入座,郭甫仁表情怪里怪气,孔文茂撇了撇嘴,一个眼神示意郭甫仁。

    郭甫仁起身走到齐修面前,敲了敲齐修的桌子,挑衅地问道:“你小子,区区一个副院卿,什么时候得到了太皇太后的青睐,混到了殿前太医的身份,还能专门给太皇太后请脉?不会是,太皇太后看上你这个小白脸了吧?”

    齐修抬头放下笔,认真地说道:“郭太医羞辱我不要紧,不要对太皇太后不敬,上旬太皇太后传召,诸位院判大人大人皆不在,我才有幸得太皇太后赏识,您郭太医当时要是在,这升迁的好事哪还轮得到我?”

    齐修的反应在孔文茂的意料之中,他看戏似的看着郭齐二人,郭甫仁却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一把掀翻桌上的砚台,墨汁撒了齐修一身,又印染在纸上,很快就将已经写好的纸件浸湿染黑了。

    郭甫仁怒骂道:“你小子,往日一声不吭,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现在混出头了,敢和我顶嘴了?你小子就算侥幸当上殿前太医,论资历辈分,你也在我之下!”

    齐修倒也不慌不忙,他慢吞吞地将纸挪到一边,又放好砚台,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擦拭衣服上溅上的墨汁,又擦掉桌子上的墨汁,不理会郭甫仁。

    看他不理会自己,郭甫仁更加恼怒了,他一把揪住齐修的衣领就要挥拳,这时孔文茂站起身来,假模假样地拦住了郭甫仁。

    “哎呀,老郭别动气啊,齐大人升迁乃是喜事,将来咱二位还免不了要让齐大人提携呢。”

    说话间,陈岳走进门来,王郭齐三人遂站成一排行了一礼。

    陈岳看了一眼齐修衣服上的墨汁,虽是深色医服,漆黑的墨汁却仍然显眼,陈岳心知王郭二人又欺辱齐修了,但他没心思细细问询,他忍着心中的烦躁,瞪了王郭二人,压低声音说道:“齐修,去换一件医服。”

    “是,下官告退。”

    齐修毕恭毕敬,行礼退下。

    陈岳走到案桌前坐下,孔文茂见陈岳阴沉着脸,便不声不响走回自己的案桌前坐下。郭甫仁悻悻,走到陈岳面前嚼舌根。

    “院使大人,这太医署可御前诊治的御医一十三名,各个医术精湛,这齐修资历尚浅,凭什么能行走御前,给太皇太后请脉?他现在对您如此不敬,以后怕不是要尾巴翘上了天,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陈岳一记白眼,沉声反问道:“他哪里不敬了?”

    郭甫仁只习惯性挑拨,不曾想今日陈岳丝毫不着他道,郭甫仁一时语塞,大脑里飞速思考着,要给齐修扣一顶什么样的帽子。

    陈岳却不理会郭甫仁,他转头问孔文茂:“齐修是什么时候得到太皇太后赏识的?”

    孔文茂摇了摇头,否认道:“下官不知。”

    郭甫仁也找不出理由,索性嚷嚷道:“指不定是哪天他背着咱们,使了什么招数偷偷讨好太皇太后呢。”

    郭甫仁随口一说的话,陈岳却听了进去,心中直觉不妙,又捋不清这其中的缘由,惶惶不安中,他感觉自己再不下手就来不及了。

    醉仙居里,粉袍男子坐在三楼临窗的位置上,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长衫遮脸的男子走了进来坐在粉袍男子对面。

    “大人,陈岳为何还不行动?”粉袍男子端起酒杯,递给对面男子,虽言语敬称对方,平淡的语气中带有一丝不满。

    男子接过酒杯回答说:“陈岳似乎还在犹豫,近日宫内有些变动,两宫太后似有警觉,将小皇帝转到了太皇太后所居的重华宫,由太皇太后亲自照看,陈岳恐不敢行动。”

    粉袍男子又端起一杯茶,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嘴里轻飘飘吐出一句:“你要推他一把。”

    长衫男子虽不见容貌神情,声音却隐约有些紧张:“我?会不会暴露?”

    粉袍男子不屑一笑:“以你的聪明才智,不会有事的。”

    长衫男子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行动?要是我得手了,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呢?”

    粉袍男子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这一笑,不能宽解长衫男子紧张的情绪,反而令他毛骨悚然。

    “我家主人既已答应保大人性命,便说到做到,大人与其担心,不如尽情享受杯中美酒,及时行乐。”

    长衫男子急不可耐地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不多时,长衫男子便开始轻微颤抖,渐渐进入幻觉,身体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之感。

    他抬起手想要触摸粉袍男子,粉袍男子只是不屑一笑,微微侧头,躲开了长衫男子的手,他又收回手,抚摸着自己遮在帽下的脸。

    灼热、滚烫,呼吸却十分清凉,舒畅,他贪婪地吸着气,想让这清凉之气流进血液,缓解灼热之感。

    约莫半刻钟过去,长衫男子渐渐平复下来。

    粉袍男子摇晃着手中的茶杯,送入唇边轻啜一口。

    “这茶滋味醇滑,花香清正,是茶中极品,大人可细细品尝。”

    他又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推到长衫男子面前,长衫男子端起茶杯缓缓饮下,才渐渐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饮下此茶,酒的味道就掩盖了,大人可还舒适?”

    长衫男子悻悻道:“舒适,舒适,感谢大人款待,我还得回宫,就不多奉陪了。”

    粉袍男子微微一笑:“送客。”

    重华宫内,齐修正在为小皇帝行针,庭弈容坐在一旁,静静观察着齐修的手法。

    “娘娘可是对这针灸之术感兴趣?”齐修虽背对着庭弈容,却似乎感受到她凝视的目光,瞧得专注又仔细。

    “是的。不知哀家是否能习得此术?若想治病救人,要从何学起?”庭弈容问道。

    “医者皆苦,娘娘万人之上,养尊处优,为何想学医?”齐修专注地低着头行针,轻声问道。

    “治病救人,何以言苦?”庭弈容有些疑惑。

    大殿沉寂片刻,庭弈容才听得齐修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

    “被士绅欺压是苦,怀才不遇亦是苦,不解疑难杂症是苦,不能济世救人是苦。”

    齐修没有停下他行针的手,背影又更显落寞与无奈。

    “你可有什么苦衷,待治疗结束后,你可以与哀家讲。”

    “是,太后。”

    齐修行针结束,小皇帝尚在昏睡中,齐修怜悯地看着榻上的孩子面色已然红润许多,心中有了些许安慰,他收好药箱回到正殿,庭弈容正在殿中等着他。

    齐修欲要行礼,庭弈容阻止了他:“大人行医辛苦,就免去这些繁复俗礼吧,入座看茶。”

    齐修谢过太后,转身入座,停顿了片刻,他缓缓说道:“臣,无苦衷,臣所说的苦衷,是天下医者的苦衷。”

    “此话何意?”

    “恕臣直言,我大宣效仿前朝,编户齐民,三年一造,除了医学世家可平步青云,寻常医籍却只是五等户,被官僚士族歧视欺辱乃寻常事。不受待见是小,难以糊口是真,医者若为了养家糊口而奔波,就无法钻研医术。臣讲此言不是为了攫取更多利益,只希望天下医者皆可足食丰衣,以专心救治百姓。”

    “齐大人所言,哀家不曾耳闻,难道医者治病救人,却得不到尊重吗?”

    “医籍虽属于编户良民,但地位仅在贱民之上,穷人没钱治病,寻常医者若行义诊,则不能养活自己,若收费治病,穷人则不得治,往往仁心不安。士族大家若是治病,因户籍等级不同,而轻视医者,将医者视为奴仆,甚至出大价钱招徕府中留用,以保自身无虞。不敢触怒权贵,就只得入府留治,使唤医者与奴仆无异,两者皆毫无尊严可言。”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可我大宣医者本就不多,天子脚下的百姓尚不得医治,更不要说远离皇城的穷乡僻壤了。民间大夫食不果腹,自身难保,苦读多年考入宫中为医已是人间翘楚,却丧失初心,还要攀比门第,拜高踩低,这才是天下医者的苦衷。”

    庭弈容稍作沉思,妥帖说道:“如你所言,这确实需要朝廷出手改善局面,但哀家甚少处理政事,不能立刻给一个你想要的结果,且我朝户籍制度已传百年,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更改的,此事还需禀告太皇太后,以从长计议。”

    齐修俯身一拜:“微臣明白,只要有希望,臣心里也高兴。”

    “这件事你放心,哀家会放在心里,不过你还没告诉哀家,若要学医,当从何学起?”

    庭弈容甚是认真,期待齐修能给她解答,然而齐修的回答却令她感到惭愧。

    “学医很苦,臣斗胆,敢问太后娘娘,为何学医?”

    “为了救我琅儿性命。”庭弈容回答道。

    “请恕微臣不敬之罪。医者,不为自己,不为一人,只为天下人。一颗仁心,爱天下,救万民,这才是学医的意义。如若只为一人,只需倾尽钱财,遍寻天下良医良药,举全力救治即可。”

    庭弈容有些尴尬,脸颊微微泛红窘迫,小声说道:“齐大人所言甚是,是哀家思虑不周了。”

    “请太后娘娘放心,臣会竭尽全力救治陛下的。娘娘无需如此辛苦学习医术,以身试药。”

    “那,哀家就依你所言。”

    这时女官匆匆来报,在庭弈容耳边私语,庭弈容听闻惊讶不已。

    “有禀告太皇太后吗?”

    “太皇太后已经知道了。”

    齐修静静地看着主位上的庭弈容,等待她开口。

    庭弈容温柔似水的眼神倏然闪过一丝冷咧,神情却无比镇静,说道:“陈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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