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内,庭弈容瘫倒在地上,乌黑的睫毛上挂着泪水,视线模模糊糊,透过依稀的水气,看到成昭递过来的一只扁匣,她颤抖着双手接过匣子打开,一封褪色的书信安安静静地躺在匣子里。

    庭弈容拿出书信,只略略读了两行,就再也止不住情绪,嚎啕大哭起来,书信从庭弈容手中划落,只是轻飘飘落在地上,却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庭弈容已经恍惚,耳边却仍然响起成昭的话语:“你以为,成帝给母后贵妃之位,是因为真心爱护母后吗?母后和我们整个庭家,也只不过是他制衡丘氏的一枚棋子罢了,他将我们卷入这权斗的旋涡中心,从此之后无一人可以幸免,我们只能与丘氏争斗下去。从我入宫开始,我就和皇后站在了对立面,如果我不杀她,她就会杀了我,甚至是整个庭家。”

    如今每每说到庭家,成昭心中便会隐隐生起一丝恨意,她恨每一个伤害庭家的人,她更恨自己没有狠心一点,斩草除根。

    若当年胜利者是庆后,恐怕庭家九族尽灭,她必然不会心慈手软,虽然斗赢了她,但当年只因一时仁慈之心放过了西陵玦,却导致了这动乱的一天。对西陵玦宽容,就是对瑜儿残忍,自己若是像庆后那般心狠手辣,直接处决西陵玦,瑜儿就不会死。

    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才是保全自己与亲人的唯一手段,世人都说吕后阴险毒辣,将高祖宠爱的戚夫人做成了人彘,却没人说,若戚夫人掌权,被做成人彘的便是吕后。

    成昭低声叹息道:“皇位之争,只有你死我活,从没有过真正的宽容。若母后能保你一世平安,这书信和真相,是不愿意让你知晓的,但眼下危机重重,母后需要你有一颗坚硬的心,和母后一起为琅儿撑起天下。”

    想到琅儿缠绵病榻,日日行针服药,庭弈容心中的愤怒与仇恨也被点燃:“母后,儿臣发誓,查出幕后主使,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就在成昭安抚庭弈容时,绿柳入殿禀告,说是收到了凌王的奏折。

    成昭接过奏折,示意女官带庭弈容退下,回寝宫休息。

    随后成昭打开了奏折,细细阅读起来。

    “中郎将臣西陵昡恭请太皇太后圣安。臣在邺州城停留两日,获悉几多小事,在朝之日闻所未闻,臣颇感奇怪,特禀告太皇太后:知州温同有言,风息山庄所在的崇明山,位于邺梧两州交界,多年来风息山庄一直所属不明辖区不明,故而邺州对其疏于管理。梧州靖南王开办朝贸会集市交易,其中有药店回春堂大量回收扶桑草,原因不明,价格却高达十文每棵,吸引邺州城青壮男女进崇明山采摘扶桑草,风息山庄收取采摘费用。现邺州城内无人,田地均由老弱耕作,多有荒芜,温同对此颇感无奈,特请朝廷旨意……”

    已是黄昏,南风骤起,天色倏地昏暗了下来,雨便滴滴答答落了下来,没多会便越下越大,有倾盆之势。

    成昭示意绿柳掌灯,关好门窗退下去,她将奏折放在一旁,脑海里开始反复思索着西陵昡回禀的内容。

    靖南王冯时行是梧州冯氏后代,梧州冯氏是地方豪族,肇端于北吴一朝,曾因前朝暴政险遭屠戮,冯氏先辈便率族人奋起反抗,与宣武帝合作,一举推翻前朝。冯氏一族是中原各方势力中最先支持西陵鲜卑的士族,因此在战争结束后,冯氏也是最先获得王爵的异姓王族,王爵世袭更替,传到冯时行这里,已经是第六代了。

    算起来,冯时行年岁似乎不大。因他年岁不高,又比较低调,成昭便一直没太在意,只依稀记得,靖南王名下地产庄园商号颇丰,家族很有实力,说他富可敌国也不夸张。

    成昭隐隐约约记得,去年皇儿西陵瑜兴冲冲地跟自己说,梧州赋税竟有四百万两银子,比其他州县足足多了七成。那时成昭只在国政要务中参与决策,地方事宜或是徭役赋税,都由皇帝自行处置,成昭和皇帝听闻梧州赋税颇多,只以为梧州物富钱丰,不觉有任何不妥之处,如今细细想来,绝非仅仅是地方有钱那么简单,成昭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警觉。

    雨还在下着,成昭打开殿门,绿柳正站在门外值守。

    “去杉书阁。”

    绿柳问:“太皇太后,雨天湿滑难行,给您传轿辇吧?”

    “不必兴师动众了,给哀家取伞来。”

    待绿柳取伞回来,要给成昭撑伞,成昭却接过了绿柳手里的伞,独自撑伞前行。

    绿柳遂率几名侍女跟在成昭身后。

    雨越下越大,青石板上的水洇湿了成昭的软靴,渗透了袜子,沾湿了脚掌,此时她只觉自己心火旺盛,丝毫不觉冰冷。

    曾经也是一个雨天,她和西陵珒在雨中练剑,西陵昡告诉他,中原曾有武林高手,真力深厚,疾行在骤雨中,可以衣不沾叶,雨不沾衣。

    若他们能有如此修为,她和他一起仗剑走天下,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才是人生幸事。如今他不在了,自己孤身一人,再没有机会行走江湖了。

    不知这深厚的真力,适不适合孑然一身的人专心修炼,成昭心里苦笑道。

    到了杉书阁,成昭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两个小宫女站在门外说悄悄话:“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咱们太皇太后娘娘为什么不坐轿辇,要淋得湿漉漉的,进这书阁看书。”

    绿柳低声劝道:“不得妄议太皇太后。”

    小宫女赶紧闭嘴,不敢多言。

    杉书阁内,成昭止息闭气,凝聚神阙,以内力催出炙热之气,不多时衣衫鞋袜便被烘干。

    随后她来到书架前,仔细翻找着存档文书,一本户部奏疏引起她的注意,她拿过奏疏,拆开固封,细细翻阅着。

    奏疏呈报的是天启十一年全国税银统计,其中梧州税银确有四百万两。成昭又查阅了天启五年到天启十年的税银统计,梧州税银仍然是全国之最,每年也基本都在三百万两以上。

    梧州商贸繁荣,好贾趋利是素有之事,缴纳税银在各州居最,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不过邺州就不一样了。

    成昭细看了这些年邺州的税银,发现邺州税银只在天启十年开始出现明显增长,在天启十年之前,每年税银不过八十万两,而天启十年,税银竟然超过一百五十万两,天启十一年更是达到了一百九十万两。

    天启十年有什么事情发生?成昭仔细回想着,西陵昡说朝贸会是靖南王在天启十年开始举办的,难道一个朝贸会,一个扶桑草收购,能让邺州城赋税,也翻了一番吗?

    事情绝非税银增收这么简单,成昭心里冷道,如果仅凭一个朝贸会,就能大举提升赋税收益,那这户部尚书,不如让他靖南王来做好了。

    从杉书阁出来已是深夜,成昭对绿柳说:“明日传户部尚书入宫。”

    翌日,户部尚书一早接到通传,便匆匆入宫面陈。从来都是和文武百官一起朝议,这次单独面对大殿上端坐的女人,户部尚书心中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前年的税银总共有多少?”成昭发问道。

    户部尚书心中盘算了一番,谨慎说道:“禀太皇太后,天启十一年岁入税银四千五百八十三万二千二百一十八两六钱,谷二百一十二万三千七百五十六石六斤四两,绢布十七万匹。”

    “哪州税银最多?”

    “梧州最多,总计四百二十六万一千三百八十二两。”

    “邺州税银多少?”

    “邺州一百九十四万三千六百二十一两三钱。”

    和昨夜查阅的数量一致,成昭忍不住心想,先不说户部尚书的能力怎样,记忆力确实极好,这么详细的数字,换做是她自己,没过几日就记不清楚了。

    “目前国库存银存粮有多少?”

    “禀太皇太后,天启十一年,国库存银六千九百四十二万七千三百五十一两,存粮约三千九百二十五万石,天启十二年的存银存粮尚在统计中,不过去年先帝并无大项开支,所以最终结果也大约在六千五百万两上下,至于存粮…去年收成欠佳,存粮会有下降。”

    “依你推算,存粮会下降到多少?”

    “下降多少…臣不敢妄言,自天启十一年开始,地方上缴的谷粮数量便一直下降。”

    “下降最明显的是邺州,对吗?”

    “太皇太后圣明,正是邺州。”

    成昭看着户部尚书,慢条斯理地说道。“依大宣税法,以钱代粮,以役抵税都是允许的。不过…”

    成昭话锋一转,“依你看,邺州地方百姓效仿梧州,以钱代粮缴纳赋税,可有不妥之处?”

    户部尚书思索片刻,认真回答说:“回禀太皇太后,梧州乃东路之首,北起平原,东临沂海,常多大风暴雨,粮食产量不高,但梧州水陆两运便利,京师与江南的人员往来、物资输送皆取道梧州,所以梧州商贸繁荣,赋税以银钱为主。与梧州一山之隔的邺州则有所不同,邺州处中原腹地,地势低平,雨水温润,东面、南面环山,又可引山泉灌溉,粮食产量丰富,是我大宣主要的军粮供应地,附近的曲备仓、宁德仓、四胡仓存粮皆来自邺州,天启十年之前三仓储粮充盈,天启十年开始,存粮便有欠缺。若说不妥,三所粮仓存粮不足皆是不妥,但若依税法,邺州依大宣律法,以钱代粮加倍缴足税银,也无可指摘。”

    “如果发生战事,各地军粮供应状况如何?”成昭突然问道。

    户部尚书心中一惊,大宣已有几十年没有大的战事,太皇太后如此一问,莫不是想对外开战?他谨慎地回答说:“若是开战,要在附近粮仓就近调拨军粮,军粮的消耗情况,还需和兵部讨论,听取兵部意见。”

    “你退下吧。”成昭没有再问,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和反应。

    户部尚书走出大殿,频频抬手擦拭额头的汗,自打亲眼见她和勉王对战打斗一番后,群臣朝议倒不觉得有什么,想不到单独面陈让他如此紧张,当真不如和年轻的先帝相处起来那般轻松。

    “取舆图来。”

    空荡荡的殿内只剩成昭和绿柳,成昭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果敢而坚毅,透着揭穿一切阴谋诡计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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