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香音带卢文秋上了二楼。

    “我要住哪里呢?”

    走廊尽头有一间客房。

    “平时空着,地上堆了不少杂物,秋君收拾一下,通通风,就可以住啦。”

    地上确实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床单被子之类都在衣柜,只有一块空空的床板。散落着几本像是杂志一样的东西,还有些罐子和打碎的茶壶茶杯之类。床上用品保管在另一个干净的房间,等到这里清理干净之后,就搬来使用。

    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将自己的房间清理干净。听她说,是因为有一次刮台风,客房的柜子翻了,陶瓷杯具打碎了许多。当时他们的想法是,等到下回有客人来时,再稍稍清理。但是房间一直空着,于是一切顺理成章地拖到了现在。

    店里有洗衣机,卢文秋平时也穿工作服,因此需要购置的衣物不多。由于她还要练琴,日常的三餐之类都由卢文秋解决。店员繁忙的工作,或许全赖以往当服务员的经验,香音教了他一上午,也基本会了。

    不论有多忙碌也好吧,至少在这里待着总比在立大舒服。卢文秋不想和她算得那么清,宁愿当免费劳力,但又不希望她亏欠自己太多,便以她父母名义象征性地发薪。由于店里一直是包吃住,工作一段之后,也能攒下不少存款。

    半年的通信,让香音完全放下了对卢文秋的戒心。邀请异性和自己同住,虽然在不同房间,又有店里帮忙作为理由,但不论在中国还是日本,都还是很出格的事情。

    店铺打烊后,擦净桌子,也洗了餐具,准备了明天的用度。卢文秋洗了澡,下楼准备关灯的时候,见到香音坐在靠窗的餐桌前,埋头写着什么。

    是一本琴谱,用三色笔写满了细密的笔记。

    “中岛同学?”

    “嗯?”

    “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到楼上去呢?”

    “秋君——您听一下?”

    她拍了拍身旁的座位,示意他坐过来。

    “听到了吗?”

    窗外逡巡着深冬的北风,细雪在半空打着转。

    “落雪的声音。”卢文秋说。

    “嗯。下雪了。”

    “中岛同学,会因为下雪而感到愉快吗?”

    “是的。有一种宁静的感觉。”

    她将琴谱往后翻了一页。

    “话说回来,中岛同学决定报考哪里了吗?”

    “关西音大——也是我母亲的母校。”她说这话好像不是很高兴。

    “关西音乐大学?我记得距离立大也就两站车程。”

    他想起了一个故人。

    “是呀。到时秋君和我见面就很容易了。”她笑道。

    “所以中岛同学,真决定走这条路吗?”

    “怎么说呢……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忧郁地移开了视线,“我不想辜负我母亲的期望。她……她一直希望我成为一个出色的钢琴师。”

    卢文秋从未见过她这样沮丧的神色。

    “我先前好像问过一遍吧,中岛同学现在还喜欢弹钢琴吗?”

    她沉默了一会,应道:“嗯。”

    “但是不想当钢琴师?”

    “嗯。”她的声音更低了。

    “可是还是想从事音乐工作?”

    她点点头,说道:“但我也拿不准要从事哪个方面。”

    “其实还有很多选择嘛,也不一定——”

    “秋君,”香音打断他的话,“不要说了。我害怕自己动摇起来。”

    “嗯。考试是什么时候呢?”

    “四月。那边的话,大概七八月份就能知道结果了。”

    ……

    “考音大,演奏的占比也很高吧?”

    “一半一半,所以我平时要到楼上练习。”

    总是晚间,悠远的琴声,一阵一阵地传来。卢文秋切葱花的节拍,都不觉间和着琴声的节奏。仅凭琴声,完全听不出她的缺陷。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遍又一遍。有时卢文秋都烦厌了,琴声仍旧不停地重复着。也有戛然而止的时候,可他几天之内,仿佛熟悉了这琴声,一时不闻,心跳就像漏掉一拍。

    静寂中能听见她轻轻跺脚的声音。悄悄上了二楼,还能听见琴谱翻页的哗啦声,还有叹气声,夹杂着“怎么了呢”“还差一点”之类,轻声的自言自语。

    ……

    “至今我还对所谓未来没有把握,”卢文秋写道,“也许真能这样下去,而不必听从佐藤所说的那一套。总之再看吧。”

    在开张之前,香音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备考。卢文秋不像是做帮工,反而有些当保姆的感觉了。饭基本上是他做的,吃完饭又是他洗碗。除了要多准备一人份的食物以外,和住在立大没有区别。

    扫地两天一次,拖地一周两次,加了消毒水,另外再定期更换除臭剂,这样店里就长期整洁如新。

    “到时候开张也是按照这样的频率,”香音说,“但是桌子和地板要及时清理。开张之后会有人来帮忙,现在就辛苦一下秋君啦。”

    卢文秋的假期还悠长得很,如今来到东京,幸好星砂距离市图书馆近,能够经常借书翻阅,也不至于荒废太多学业。

    捧着顾诚的《南明史》,从图书馆回星砂的路上,卢文秋总是在街道两旁的宣传栏,见到不同高校花火大会的宣传。

    “我看到紫中也要办花火大会了。”

    “嗯。秋君要来看看吗?”

    “你去吗?”他问。

    “我本来不打算去的。秋君去的话,我也去。”

    “既然这样,到时一起去吧。”他笑道。

    所谓花火大会,其实不就放放烟花么。但能和她待在一起,看看烟光飞扬的夜空,也许算一种别致的体验。

    卢文秋打扫二楼时,总算看见了香音的房间。隐隐约约就见到她的钢琴,旁边是床和书架。他没有进去,只是因为门虚掩着,而往内瞧了一眼。

    二楼只有一个浴室。往往是卢文秋先洗澡,香音练琴。等到卢文秋看一会书睡觉了,她再去洗。后来一天晚上水喝多了憋着,去洗手间,就看见香音穿着睡衣出来。

    散落的长发,浅粉色花纹的浴衣,腰间简单的束带。雪腕半露,光滑的脚踝赤裸着,茉莉香气迎面袭来。

    卢文秋头脑一下子成了空白,眼镜都快托不住了,险些连话也说不出。她羞怯着和他互道晚安,小碎步进了房间。他才如梦初醒地揉了揉额头。

    他已二十六岁了。炽热的感情烧灼着,让他有如烤炉上的一串莲藕,沉默、空虚又躁动。

    除开日常洗碗打扫的事务,还有看书写笔记的时间,连这些时间也撇去了,才是自由思考的闲暇。也就只有等到这可贵的闲暇之中,他才恍然想起自己论文的选题。

    得悉佐藤也回到了东京,他准备去登门拜访,结果佐藤说他读小学的妹妹放寒假,去他屋里烦着没啥意思,倒不如去图书馆小聚。卢文秋也正好还书。

    “佐藤君,你定好论题了吗?”

    佐藤摇摇头,道:“具体的还没决定,但应该和战国相关。你呢?”

    “我还没考虑好——说实话,一个月来忙的事情太多,也没怎么想过——可能去研究中国史吧。”

    佐藤笑了笑。

    “也对。研究本国历史还是长项——你毕业准备回国吗?”

    “或许吧。无论是我研究的方向,还是个人的志愿,都召唤我回去。”

    有什么东西划过脑海。他愣了愣神,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召唤’,说得这么……我看这是你的使命感了。”佐藤问。

    “使命感。”

    “如果有机会留在日本呢?东京也好,京都也罢,说不准还能读上博士。”

    “读博士嘛,或许……”

    “那样还会打算回去吗?”

    卢文秋一时语塞。他抓住了脑海中的影子,那是香音。

    要回去吗?回去的话,这里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消失。

    “你的看法呢?”

    “我?我当然希望你留在这里。但是你真研究中国史的话,可能回到那边会更好一些——无论哪个朝代。虽然现在日本在一些领域见长,但那终归是你们的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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