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太太常年礼佛,空气中氤氲着经年不散的佛香,给人以内心宁静之感,深色帷幔之后,傅家宝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内部,有些昏昏欲睡。

    同福在一旁看着他,而傅老太太则带人在外间等着那位名医。

    她有些焦躁,语气不是很好:“怎么都这个点了,名医还没到?”

    明明说好是辰时的,结果现在辰时都快过了,要到巳时了,人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再等等,都可以用午膳了!

    “老太太,您别心急,名医是有身份的人,慢上那么一时两刻也是有的,您宽宽心。”周围的人劝慰道。

    “唉!”她一挥袖子,皱着眉抬头看了看日头,长叹一声。

    也不知又等了多久,终于在路的尽头,远远的,似乎有些动静。

    “老太太,您看那是不是?”有眼尖的人看见了,忙向傅老太太指明。

    傅老太太眯起眼睛,只见得远处尘土飞扬,黄沙漫天,依稀可以看见一团黑雾,看不见人影,待那黑雾越来越近,她才从漫天黄沙中看见一匹高头大马,上面似乎有个人。

    而那飞舞着的黄沙则随着马儿由远及近吹散开来,呛得苦苦等候的一群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算是等着了,傅老太太被黄沙迷得睁不开眼,鼻子嘴里也是黄沙,但她也顾不得这些了,见着人在自己家门口勒马停下,先前的那些不快也消失殆尽。

    马儿被勒,发出了巨大的“咴咴”声,这声音穿透力极强,原本有点昏昏欲睡的傅家宝被这叫声立即惊醒。

    这便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便是傅家?”从马上下来一个小老头,这人身材矮小,须发皆长,声如洪钟,看上去倒是精神矍铄。

    傅老太太上前一步,答道:“正是。”

    “我受了好友所托,前来治病救人。”小老头挺直身板,一副仙风道骨之貌。

    “快快请进!”傅老太太也不疑有假,忙侧身邀人进门。

    小老头也不谦让,径直便进了门。

    伺候的人很有眼色地为他在前头引路。

    直至到了傅老太太的住处,他闻着满屋佛香,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先前那么多黄沙覆面,不见他有什么过激反应,这温和的佛香倒让他反应不小。

    傅家宝在暗处,见着来了一个陌生人,又听到周围的人称呼他为名医,心内顿时紧张起来,若是露了馅,可怎生是好?

    但这可由不得他,早有人殷勤将人引到他面前:“这便是我们家患疾的小少爷,还请您瞧瞧。”

    傅家宝一动不动,静观其变,而小老头却凑上前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傅家宝打量了一回。

    傅家宝的脸被他的长胡须时不时撩来撩去,刺激得深吸一口气,有几缕胡须也被他吸入,那小老头连忙从傅家宝的口鼻中“拯救”出自己的宝贝胡须,退后了好几步。

    一旁的傅老太太被唬了一跳,忙问道:“您看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小老头捋了好几次胡须,待他自觉理好之后,才清了清嗓子,从自己背上背着的行囊里取出家伙什,摆在一旁的桌子上:“还得让我再仔细检查一番。”

    傅家宝看着那些杂七杂八,稀奇古怪的物什,一种不祥感油然而生。

    第一步,自然是诊脉。

    傅家宝忐忑不安地伸出手腕,小老头伸出手来,点在他的手腕之上。

    傅家宝注意到他的手上的指甲挺长,貌似还精心修理过,男人留长指甲,还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男人,在他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涯里都是从未见过的,如今倒是见着稀奇了。

    咦?他这皮肤,怎么看着还挺细腻?

    小老头用宽大的袖子,将手遮住了大半,只露出几根指节来搭脉,傅家宝只能看到指节,却还是发现了不对劲。

    他不由得隐晦地多看了这个小老头两眼。

    小老头闭目沉思,似是沉浸在把脉中。

    就这么把了一刻钟,众人虽是焦急,却也没有人出声打扰他。

    傅家宝则趁着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半眯着眼,不着痕迹地反向观察起这个小老头。

    越观察,越觉得蹊跷越多。

    身量、发须、皮肤、体格……怎么看怎么不协调,透露着股怪腔怪调。

    其他人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而自己注意力却在这个奇怪小老头身上。

    许是先前自己的胡须小小地遭了一场“劫难”,这小老头看上去特别在意自己的胡须,一只手把脉,另一只手则谨慎地护住自己的长须。

    傅家宝有意试探,于是便皱着眉做出不耐烦的样子,翻了个大身,“不经意间”薅了一把那胡须,对面果然反应很大,怒瞪了傅家宝好几眼。

    傅老太太见情况微妙,忙上来打圆场:“我这孙儿生来与常人有异,您切莫怪他。”

    “我知道,”小老头语气有些阴阳怪气,“本来就是我给他来看病的,他要是老老实实才奇怪呢!”

    傅老太太被这一噎,神色不大好看,但不敢和远道而来的名医呛声,只得悻悻而退。

    那小老头忽而直直看向傅家宝的脸,傅家宝身体一僵,以为对方看出了什么端倪,但四目相对,他居然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些狡黠的意味,对方的眼睛更是明亮得很,完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浑浊。

    这个人,该不会是个冒牌货吧,傅家宝心底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想到此,他胆识壮了起来。

    走着瞧!二人同时在心中对对方放狠话。

    “方才我把了脉,令孙确实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但也并非不能治。”小老太换了一副面孔,对傅老太太笑道。

    “当真?!”傅老太太大喜,“若是能治好,神医就是傅家的大恩人,老身真是无以为报,噢不,是老身将竭尽全力报答神医!”

    “我治病救人从不求什么回报,你给个车马费别叫我亏本就行。”小老头从他的行囊里掏来掏去,然后,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他正对着傅家宝揭开盒子,仿佛是故意要将东西在傅家宝面前展示一般。

    傅家宝看得清清楚楚!密密麻麻的,闪着森森寒光的,全是一根根瘆人的银针!

    这家伙想干嘛!傅家宝不由得瑟缩,团紧了身子。

    “只要我用这银针在要紧处施针,令孙必然神志清明。”小老头对傅老太太打包票。

    “阿弥陀佛。”傅老太太满怀感激地念了一声佛。

    “还请公子移到明处,方便小老儿施针。”

    几人闻声便上来将椅子上的傅家宝搭肩的搭肩、抱腿的抱腿,抬起来架走到明处。

    傅家宝有意挣扎,但又不敢挣扎得太过,只能恨恨地盯着那个“冒牌货”,心中暗放狠话,待会儿还不知道是谁让谁出糗呢!

    那人走上前来,伸手便覆上了傅家宝的脖颈,傅家宝一哆嗦,哪有人往脖颈上施针的?!

    他正想甩开对方的手,谁成想对方来了一句:“当然不是这儿。”

    好哇!耍他玩儿呢!

    那人手指往下,若有若无的触感让傅家宝感到一些不适的痒意,正当傅家宝不自在时,他的衣领突然被揪住,然后衣裳被粗暴地扒开,那些许不适的痒意骤然蒸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不爽。

    动作怎么这么粗鲁!

    “是这儿!”他的手指停在傅家宝背上一处。

    傅家宝只觉得他那长指甲就好像银针一样,下一秒就要扎进自己的身体深处。

    他侧过头,眼里一道狠光闪过,然后骤然暴起,直冲着对方长须而去。

    众人反应不及,让他得了手。

    那小老头的脸上闪过惊慌、恐惧等等多种神色,但也是没反应过来,傅家宝抓住胡须之后,猛的一扯,然后,胡须就被他扯了下来!

    这下子,连傅家宝也愣住了。

    直接就被他扯了下来?

    众人更是呆愣住不知如何是好,既惊讶于傅家宝突然暴起,更惊呆于这名医,胡子全是假的?

    傅家宝离他近,更能看出他胡子伪装下白白嫩嫩的肌肤,与他上半张脸刻意化老的妆容形成了鲜明对比。

    “冒牌货!”他脱口而出。

    那“名医”也自知漏了馅,忙用大袖遮面。

    “这是怎么一回事?!”傅老太太怒不可遏,她本来也不算好脾气的人,见此情景,自然是要大发雷霆。

    就连傅家宝的异象都被她忽略了。

    “真没意思!”完全暴露的“名医”一跺脚,只抒发着自己的情绪,完全不在意傅老太太的雷霆大怒。

    “他”祸水东引,指着傅家宝:“你们傅家一家子骗人精,我看这人精得很,一点都不痴傻。”

    众人果然被“他”带偏,关注起傅家宝来。

    那一声“冒牌货”掷地有声。

    确实不像傻子啊!

    傅老太太自然分得清主次,忙走上前来,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当真好了?”

    “我……”傅家宝为难起来,这会不会好得太快太蹊跷了?

    脑海中快速思量了一会儿,他还是指着被他揪出来的骗子道:“冒牌货!”

    恢复始终需要个过程,他对自己的机智很满意。

    “大骗子!”对方也是毫不示弱。

    “冒牌货!”傅家宝继续。

    “大骗子!”

    ……

    场面一时之间竟显得有些诙谐。

    “停!”傅老太太受不了了。

    她自然是站在傅家宝这头。

    “你是何人?为何假冒名医来我家骗人?说不出个好歹来我就把你送去见官!”她面带厉色,原本就有些刻薄的面容显得凌厉。

    那骗子毫不畏惧,厚颜无耻地昂起胸膛:“见官就见官,谁怕谁啊?”

    ““你!””傅老太太在家里老封君做惯了的,几曾想有人会这么和自己对呛,一时之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来人啊!”她气得大声呼喊左右!

    那人反应敏捷,在众人有动作之前,大声制止。

    “且慢!我有话说!”“他”老神在在,似乎是丝毫不畏惧自己已被揭穿。

    在场所有眼睛都盯着“他”,“他”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道:”我是名医的嫡传弟子,名医年老,赶路麻烦,还在后头,我先来替他探探路。”不过嘛,“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目光不离傅家宝:“你们家心可一点都不诚,情况和来信上差距很大啊!”

    见有些人将惊疑的目光投向自己,傅家宝面不改色,挺直胸膛,与他们对视。

    最后和傅老太太对视。

    傅老太太原本一双细眼,此时此刻在多重震惊之下,竟瞪得圆溜溜的,眼神之中是愤怒、惊惧,又带着那么一点希冀,甚至还有些可怜之色。

    傅家宝理了理衣裳,迎着傅老太太的目光上前,然后:便是“噗通”倒地一拜:“孙儿不孝,让您老担忧了!”

    傅老太太在刺激之下,险些支撑不住,颤抖着双手扶着傅家宝:“我的宝儿啊……你这是,你这是好了?”

    傅家宝抬起头,眼中带着回想和思索:“我只觉得之前做了一场大梦,浑浑噩噩许久,总不得醒来,前些日子,不知为何,仿佛是当头一棒,脑海中的迷雾渐渐散去,神智也慢慢清明起来。”

    “当头一棒?”傅老太太仍旧带着颤声,“真是祖宗显灵?”

    只有一旁的同富同贵听了这话很是心虚,二人偷偷摸摸地互看了一眼,尤其是同贵,自然是想到了那天她一时疏忽,致使傅家宝脑袋着地,狠摔了一下。

    “这些天来,我脑子里的钝感一日淡过一日,方才被这冒牌货一激,人全身一抖,再没有之前的笨重难忍。”傅家宝斜睨了那人一眼,说道。

    “哼!巧舌如簧!”不待傅老太太应答,那小老头冷声道,“我看就是你们一家子联合起来骗人!”

    “他”虽嘴硬,心里却有些发虚,说到底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家一家子联合起来,自己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谁能想到,这傅家宝换了个芯子呢?

    “他”只懊悔自己之前大意,现在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在自己只做了一点手脚,老头子这会儿该在赶来的路上了,还需再周旋些时间……

    傅家宝突然转过身来,盯着被“拔”了胡子,样貌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冒牌货道:“哼哼,真是恶人先告状!好啊,你说你是名医的嫡传弟子,那你先用那银针在自己身上扎几下试试看,没扎出什么事来,我就信你五分。”

    上来就要扎我,先扎你自己吧!他打定主意眼前这个人并不会什么针灸技法,只等着看“他”出丑。

    “这……”,那人一时语塞,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扎就扎!”

    这要求着实不算过分,“他”也不好反驳,何况,自己也不是一点不会,虽然只学了些皮毛,但展示几下,应该不成问题。

    “他”面上仍是一派傲然之色,似是自信十足。

    早有些乖觉的,替“他”将家伙什都准备好,好让“他”一展风采。

    “他”清了清嗓子,拈起一根针。

    众目睽睽之下,那针尖淬着星星银光,比之方才要扎傅家宝的针来看,隐隐约约还透露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湿寒意。

    “他”大袖一挥,另外一只手的臂膀露出来。

    那露出来的臂膀洁白饱满,肌肤光滑细腻,滑嫩程度倒是可以与女人媲美了,怎么会是六七旬老朽皱巴巴、枯木般的手臂?

    越发证明这是个冒牌货。

    “他”眼睛微眯,死死盯着臂膀上的某一处,十分努力地在脑海中回想着为数不多的教学片段,没错!就是这个地方!

    要对自己有自信!

    下针!

    “啊!”痛苦的呐喊从他的胸腔中冒出,直直冲向他的喉咙处,被他凭借意志力生生忍住了。

    众人只看见“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但是很快又恢复正常,神色如常。

    “小事一桩。”不值一哂的语气让“他”看上去很有说服力。

    但嘴会骗人,身体不会。

    点点鲜血慢慢地从针扎处渗出,仿佛是很享受众人的目光,它就那样缓缓流着,随着“滴答”一声,血滴到地上,众人如梦初醒,这人压根不会针灸!

    谁家针灸针出这么多血的?

    傅家宝在心里哈哈大笑,小样儿!还想扎我,自己先挨扎了吧!

    他努力抿着嘴,竭力忍住自己的笑意,但一双眼睛却暴露了他心内的欢喜,眼睛笑起来仿佛月牙弯弯,喜上眉梢。

    冰火两重天。

    那早已破绽百出的骗子此时是受到了生理心理的双重暴击,“他”见臂膀上的鲜血有止不住流的趋势,眼疾手快就从下摆上扯了一块布裹上。

    然而,祸不单行,“他”对自己过于自信的行为很明显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傅家的下人已经从各个角围了上来。

    那傅老太太满脸厉色,恨恨地盯着“他”,她就像蜂群的首领一样,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周围这些马蜂就会一拥而上。

    而那个罪魁祸首则站在她背后,好整以暇地瞧着“他”,那副样子,看得“他”就来气。

    这些人,还拦不住我!

    “他”不打算再跟这些人折腾了,人多势众,先走为上!

    “他”看准一个空缺,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轻松便突破了,好在傅家也谈不上是什么大户人家,跑出去并不难。

    “他”腿脚灵便,又是自幼练过的,哪是傅家那些“老弱病残”的下人能追上的,轻松就甩开了他们。

    然后以手作哨,音调尖锐,音量却不大的独特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这是在召唤“他”的宝贝马儿。

    “他”默默等了一会儿,静耳细听,却没听到任何马蹄声。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跑得太远了?

    “他”正想着是不是要返回一点,突然感觉天灵盖被人猛击了一下,震得“他”头脑发晕,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他”回过神来,正要发怒,待看见来人的脸时,脸瞬间垮了下来,神色变得小心翼翼。

    “是您啊……”“他”小声嗫嚅着,险些让人听不清声音。

    “又给我惹事!”来人样貌与“他”之前装扮的有些相似,长须垂胸,但身量体格明显比“他”高出不少。

    “没有!”“他”的声音陡然提高,音色竟从“他”变成了“她”,“那傅家人不老实,那人根本不是傻子,精得很!”

    还害得自己丢了大脸,她满腹委屈。

    那老头听了这话,果然眉头微皱,思索了一番,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傅家本来也不与我相干,不过是受了别人之托,既然没问题那就算了,倒是你,该被好好看着!”

    他上下打量着一身狼狈的冒牌货,目光停在那被简易包扎的臂膀上,神情柔和了一些:“现在吃到教训了吧!”

    “是他们诓我!”少女银铃般的声音,语气中却满是不服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吧!”她很不服气。

    “啊!”她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就此打住!”老头敲打了她,“定是你先折腾人家,人家才反过来治你!”

    他今日一早醒来,才发现早已日上三竿,想起昨晚喝的酒似乎是过于浓郁了些,再一看到自己的家伙什和宝马皆已不见,就把事情猜到了个十之八九。

    他急急忙忙就赶了过来,就见这儿乱糟糟的,知道已经出事了。

    略一思索,他就呼喊走了自己的马儿,在这儿守株待兔,果然被他逮个正着。

    “好了,跟着我,马儿被我藏起来了,我回去给你治伤。”说到治伤,他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平日里让你跟我学医术你不学,现在又要装大夫,你不吃亏谁吃亏?”

    少女嘴上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个什么,老头作势又要敲她脑袋。

    她忙护住头。

    就在这种状态下,二人打打闹闹地溜了出去。

    傅家内,本就不多的下人一起出去追骗子,屋子里就剩下傅老太太、傅家宝以及贴身伺候傅老太太的喜鹊。

    一声“哎呦”从傅老太太的口中飘出,她再也支撑不住,腿一弯,瘫坐在地上。

    傅家宝和喜鹊忙去搀扶她。

    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再抬头,已是老泪纵横。

    傅家宝与她的距离只在咫尺之间,她的脸上原先敷着粉,被这泪水一滑,粉都顺着泪水流下,留下两道深深的沟壑,与她脸上明的暗的皱纹交错,看上去憔悴不堪。

    傅家宝莫名觉得有些心虚。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说些什么,傅老太太已抱着他的头放声痛哭:“我这不是在做梦……不是在做梦……”

    “不是……不是……”傅家宝双臂揽住她,声音也微微有些哽咽。

    傅家不大,人口又多,傅老太太屋里的声响早就惊动各房的人了,只是为着一些缘故,没人敢或者愿意到这儿来瞧瞧。

    更有人趁乱通风报信,各房的人皆已知晓。

    傅老太太这么些年一直护着傅家宝,不知多少资源倾斜到他身上,跟个无底洞似的,早就引发多人不满了。

    只是碍着傅老太太的厉害,众人嘴上不敢说,心里头不知有多少腹诽埋怨。

    傅老太太心里也明白,所以今儿个也只她一人招呼,几房里的人都没让他们来。

    如今闻得傅家宝似乎有好转迹象,众人心思都开始活络起来。

    最先知道消息的是傅家宝的继母,二房的叶氏。叶氏是续弦,是城西一家小油铺的女儿,门楣上比傅家低了不少,为人看着也是老实谨慎,傅老太太当年就是看中她这一点,才让她进门。

    她听得傅老太太屋里的这一番闹剧,抱着四岁的小女儿,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头却不由得不动荡。

    她平素确实性格温和,不争不抢,但那说到底是因为傅家宝是个痴儿,再怎么样也不会动到根基利益,她也不是个恶毒的人,自然就由着去了。

    但若是他真好了,那情况便大为不同了。

    老太太本就偏心他,自家男人从来不管内宅里的事,全听着老太太的,这……日后,他们娘仨可如何是好呢?

    她眉头微蹙,忍不住叹了口气。

    手中抱着的小女孩本来是昏昏欲睡,听得娘亲叹气,倒是睁着惺忪双眼,昂起头眯着眼看着她娘,眼中是疑惑不解。

    “娘……你不开心吗?”她口齿还有些不清楚,含糊问道。

    “没……娘没有不开心……”她摇了摇怀抱里的小女儿,反驳道。

    “那,你的眉头为什么这样啊?”她伸出小胖手,试着去抚慰叶氏皱着的眉头。

    感受到女儿手心暖洋洋的温度,叶氏慈爱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没什么,小宝别想的太多,娘只是不自觉皱眉,不是不开心。”

    小女孩没想太多,大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只甜甜一笑,打了个哈欠,又忍不住轻轻呼了起来。

    大房和三房这时候倒是聚在一处,傅家老大和老三平日里一起打理外头的产业,关系较老二这个读书“异类”更为亲密,故而他俩的妻子何氏和林氏日常也联系更紧密。

    这二人较叶氏要淡定许多。

    毕竟老太太虽还在,但二房显然和其余两房走得不是一条路,傅家众人心中都有默契,待老太太仙去,傅家自然是要分家的,二房跟她们不是一路人。

    “若这孩子当真好了,那可真是他那早逝的娘在天上护佑着他,对傅家也是一件大好事。”何氏膝下没有孩子,年纪也大了,自知此生是没有子女缘的,此时倒很是感慨。

    林氏接道:“正是这么个说法,你说,咱们要不要准备些礼去贺一贺他?”

    林氏生养了三个儿子,心中一直是有些隐隐得意的,再加上老大家没有儿子,她心里是有小九九的。

    她还是想去看看傅家宝是不是真的好了。

    “你说的有理。”何氏点了点头,“不过还得今儿晚上去探探老太太的口风,万一老太太不喜欢咱们贺,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何氏嫁进来傅家时间最长,与傅老太太相处最久,对于这个婆母的了解最深。

    傅老太太心里从不愿意承认傅家宝有病,外头的人她管不着,傅家内部她还是说一不二的,若是贸贸然去贺,反向证明傅家宝至少之前是不正常的,反而触了她的霉头。、

    “行!”林氏爽快点头,“不如等晚上大哥和立言回来,再带着孩子们一起,咱们一道儿去老太太屋里给她请安,儿孙满堂,老太太定会欢喜。”

    “嗯,”何氏补充道,“待会儿我派人去二房知会一声。”

    她们这边事情商定,那边傅家宝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傅老太太。

    傅老太太在人前从来都是一副凌厉模样,几曾有过这样子脆弱的样子?

    此刻的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再脆弱不过的老婆子,大哭一场后,仍旧是缓不过劲来。

    傅家宝颇有些无奈:“若是您为我有个什么好歹,那岂不是我这个做孙儿的过失?”

    他半是调侃地道:“若如此,不如我还是之前那样的好!”

    “可别说胡话!”傅老太太忙捂住他的嘴,“这是你福德深厚,逢凶化吉!”

    喜鹊适时凑趣道:“我来为老太太重新梳妆,今日如此大喜,我来给您化个桃花妆,定能让老太太看上去像二八少女!”

    傅老太太果然忍不住被逗笑,轻啐了她一口:“你这小蹄子,尽拿我取笑,还桃花妆呢!那里是二八少女,分明是老妖怪!”

    傅家宝感激地看了喜鹊一眼,到底是伺候老太太多年的。

    二人一唱一和,傅老太太这心情也好了不少,欢欢喜喜地拉着傅家宝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至于先前那什么名医、骗子一茬,在这巨大的欢喜之下,都被抛之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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