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天色未明,周思仪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跟着李羡意到了太上皇所居的太极宫甘露殿。

    守夜的宫女内侍皆被久未造访的圣人吓了一跳,只能躬身道,“圣人,太上皇还未醒呢……”

    李羡意瞥了眼那烛台,示意小内侍点燃,“那便唤太上皇起身啊,朕来请安了。”

    李羡意见小内侍正面面相觑,他直接夺过便拉着周思仪进了甘露殿,一入殿他便闻到了些男女情事的腥膻味,他不由扇了扇鼻子。

    太上皇李定方仍旧躺在龙榻上,李羡意伸手一揭那明黄色的帷帐,“阿爷,儿子来给你请安了!”

    李羡意只见李定方身侧躺着个面貌清丽的女人,是他阿爷最为宠爱的贵太妃严氏,她用被子蒙住头,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李羡意用烛火将他们两个人都照了个真切,他对着外面说道,“阿爷已经四十有余,还老当益壮为我朝开枝散叶,实在是大梁幸事,周卿你快记上两笔啊!”

    说罢李羡意就在那明黄色的帷帐外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儿子叩太上皇安,惟愿耶耶福寿安康、福祚绵长。”

    周思仪冷汗涔涔,正咬着笔头不知该记还不记,却见李定方翻身下床,指着李羡意的鼻子便骂道,“臭小子,你想将你阿爷给气死吗?”

    李羡意从地上起身后,与李定方四目而对,“阿爷,你身体这么好,怎么会被我气死呢,你还要给我生弟弟呢!”

    李定方被他的儿子气得发抖,重新坐回到龙榻上,贵太妃伸出一只玉手替他轻轻顺着气。

    李羡意想起上一世,他的阿爷在禅位与他后,一连生了十几个弟弟。待他晚年,被战场上的沉疴折磨至形销骨立之时,还要腾出手来收拾这些他阿爷留下的孽种。

    李羡意不管不顾将头磕完后,就直接坐到了殿堂的上首,随手敲了敲那紫檀桌案,示意宫人上茶。

    李定方顾不得自己只着中衣,便对着李羡意嗔目而视,“李羡意,这是你该坐的位置吗?”

    李羡意轻啜了一口雀舌,“阿爷,你不让我坐皇位我都敢做,更何况只是一张桌案呢?”

    李定方的呼吸越发急促,额头上青筋突起,“兕奴,你幼时最为乖顺,怎么去封地就藩五年,便成了如此模样?”

    “儿子是什么样的人,阿爷那日在重玄门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吗?”

    李羡意撇过头去嗤笑两声,又转而唤道,“太医院院使可在,还不快给太上皇上药。”

    牛柳端着碗漆黑的药汁,两只手抖得像筛糠,他和立在案前大气都不敢喘得周思仪对视两眼,这才跪倒在李定方身前。

    李定方皱了皱鼻子,“这是什么药?”

    李羡意拿起那碗药汁,“去岁我生辰之时,随着宫中的例行赏赐而来的还有一条花狗,那花狗其他都好,听话老实——就像阿爷期待中的我一样,可唯有一点不好,春天到了,那狗到处发情招惹其他母狗。”

    “这是给那小花狗配的绝育药,我说,该给阿爷也来一碗才是。”

    “李羡意,我看你是着了疯病?什么药都敢端到阿爷面前?”

    “阿爷,你最好还是将这碗药喝了,”李羡意将那碗药递到李定方手中,“于我手下擒虎军中人而言,一个活着的太上皇,和死了的先皇,没什么分别。”

    周思仪被那句“死了的先皇”一惊,纸笔全都掉落在地上,她正要躬腰去捡的间隙,却被李羡意回身狠瞪了一眼,“周大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要写在史书上给后世人看吗?”

    周思仪忙止住了动作,任由纸笔散落一地,她忙背过身去,只当看不到这对父子之间的机锋。

    甘露殿中此时只闻咕噜的吞咽之声与怒极的摔碗砸碟之声,周思仪浑身一颤,电光火石间一只温热的手攀上了她的小臂,“周卿,朕的至纯至孝之事,可有记录在册?”

    周思仪点头如捣蒜道,“有的有的。”

    李羡意轻轻一笑,竟亲自捡起周思仪脚边掉落的纸笔又带着她出了甘露殿。

    此时此刻,天刚刚放亮,朱砂色的霞光宛如血淋淋地兽口般要将人吞噬殆尽,李羡意却浑不在意地拉起周思仪欣赏起这般可怖的景色来。

    “周卿,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开心,你和你阿爷一点也不像。”

    周思仪却不知李羡意竟为何提到了她的父亲,“臣不似父,圣人却颇有太上皇之风。”

    李羡意身姿挺拔、壮硕颀长,他居高临下瞅了眼周思仪不自觉鼓起的双腮,“周大人藐视君王,指桑骂槐,念及初犯,罚俸一月。”

    周思仪撇了撇嘴,拱手道,“臣领旨。”

    李羡意扑哧一笑,又将刚刚捡起的纸笔揣进周思仪腰间的算袋中,隔着春日轻薄的衣衫,周思仪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李羡意掌心的温度,若此时此刻李羡意一瞥,定能看见她红透了的耳朵。

    “周卿,你现在眼下黑得跟炭一样,”李羡意搓了搓手指,“今日朕便饶了你,回去陪你的小通房吧。”

    周思仪从耳后到双颊都涨到通红,她刚想争辩几句,又觉得就这样让李羡意误会着也不赖。

    ——

    周思仪脚刚一着地,便被守门的阍人拦住了去路,“小阿郎,魏国公方家二郎着人来给您递了帖子,说他新得了醽醁酒,要邀大人你醉个昏天黑地呢。”

    周思仪如帖赴约后,国公府的小厮将她领到了一处幽静的小院,樽中酒意倾泻,房内脂粉沁人,她才嗅了两句便觉得骨头都酥了。

    可这样女子的香气当前,她不由得多想,方听白莫不是如他哥哥一般染上些滥情风流的臭毛病。

    “如今长安城中人人都待我避之不及,也就只有仲玉你还肯来见我了。”周思仪笑着晃一晃那白瓷短颈执壶,壶中所呈之酒色泛碧涛,甘美如饧。

    方听白推杯换盏的动作矜贵得体,抬袖间他又灌了周思仪一盏,“凭你我同门旧友情谊在,我怎么会置文致于不顾?”

    周思仪酒量虽好,却极容易上脸,“什么同门情谊,是你抄我作业一个字都不动连名字都抄下来,还是说你将我一个人丢在蓬莱殿中害我给三公主当马骑?”

    她那句“三公主”才刚刚出口,方听白就开始对着她猛眨左眼,周思仪正不解其意,却听方听白音色怪异道,“文致你伴帝王之侧,可有荒废了学问,不如将你身边的丫鬟都送到庄子里去,才能在学问上更精进一二分啊!”

    “真是稀奇,我竟在方二郎嘴巴里听到了做学问,”周思仪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茬,“云浓是和我从小的一起长大的,我如何也不能将她送走的。”

    “云浓是谁!”

    只听哗啦一声,一乌鬓华服的女子从纱帘后直冲出来,气红了的脸蛋将她的桃花妆面衬得再艳上三分,正是李羡意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李羡羽,“周文致!我再问你一遍——云浓是谁?”

    周思仪念学时,最怕的不是夫子的竹板炒肉,不是自己的女儿身被戳破,而是那如同初雪搓成的小粉团子般可爱的三公主。

    那时李羡羽不及七岁,男女尚且能同席,她说冬日抄书冻手便要人替她抄,她说夏蚊咬人便要人替她打团扇,她说秋天太液池鳜鱼最为肥美便要人下河替她摸鱼。

    可偏偏全崇文馆中——唯有周思仪这个死脑筋对她有求必应,使命必达。

    周思仪低声嗫嚅道,“云浓是……臣房中的丫鬟。”

    李羡羽瞪大了她那双含水的眸子,“房里的丫鬟……周文致你有没有读我陪哥哥去信州就藩时写给你的书信?你为什么没有如约等着我?”

    ——她读了她当然读了,在崇文馆中欺负了她小半辈子的公主扬言让她等着,她收到信的时候都快要吓死了。

    “臣读了……臣只是……”

    周思仪还未出口,方听白便从中拦住下一秒就要招呼到周思仪脸上的李羡羽,“文致只是——他自觉配不上公主,只能用这样的方法让公主远离他!”

    周思仪刚心想说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却见方听白已然安抚着李羡羽在桌案前坐下,在背后替她顺着气道,“阿羽,你听表哥说,文致如今家中罹难、生死未卜,骤然与你表明心迹也只怕耽误了你的终生大事。”

    “不会的,”李羡羽泪如断珠,“我现在就去求哥哥的,他不会有事的。”

    说罢李羡羽便提起裙摆从小院中小步跑出,临走前还不忘将香囊塞到周思仪的手中。

    周思仪握着那针脚别扭的香囊哭笑不得,望向满脸戏谑的方听白,“方兄,你说三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方听白浅酌一杯醽醁,抚掌笑道,“文致你该好好敬上我一杯才是,有三公主这样时不时在圣人面前闹一闹,你的性命之危已解。”

    周思仪扑哧一口酒差点呛在喉头,“三公主总不能真的想让我做她的驸马?”

    方听白似也染了三分朦胧的醉意,“那文致呢?文致可想尚公主、拜王侯、窈窕淑女在侧、日转九阶在前?”

    “那可不行,我家云浓会闹的。”周思仪强装无奈似得笑了笑,这是每每谈到婚事,她最常用的托辞。

    方听白闻得云浓二字,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那就如文致所愿了,文致的阿姐已然嫁与李谦,圣人如何也不会再愿成全第二门周氏与皇族的姻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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