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后,过堂风都是湿润清凉的。

    燕洄从连番不断的噩梦中脱离,长睫被柔和的风扫过,颤了颤,缓缓睁开乌蒙的眸子,却看到陌生的帐顶。

    她低了视线,身上盖着绵软的薄被,略动一动就带出一阵皂角的清香。

    脑后的软枕内不知塞的是荞麦壳还是药材,转头时“沙沙”直响。

    燕洄环顾四周,村居陈设简陋,但胜在干净规整,没有杂物堆积。

    绀青短打装扮的陈崖落迈着长腿进来,从外面带来一丝水汽,掺杂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

    “你被毒蛇咬伤,余毒未清,先将药服了。”陈崖落见她刚一醒就迫不及待地睁着眼睛四处乱瞧,便将手里的瓷碗递到她面前。

    碗里摇曳的药汁浓黑,味道更是不敢恭维。

    燕洄支肘撑着枕头坐起,才向碗里瞧了一眼就皱起了鼻子,先做了会儿心理预设,这才将药囫囵饮下。

    陈崖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将药尽数喝光,将碗接过。

    燕洄被苦得直吐舌头,“这药里都有什么,味道好怪。”

    陈崖落面无表情地说了几个名字。

    燕洄一愣,趴在床边开始扣嗓子眼。

    “要是想后半生成个残废,那你尽管吐。”陈崖落丢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

    燕洄悻悻地躺回在枕头上。

    陈崖落出去后,燕洄悄悄掀了被角,将长裙一点点抻起。

    原本细白的足腕肿得老高。

    皮肤被撑成一层薄膜,裹住红得发亮的肿块,离近了还能看见两个针眼似的齿痕,她被蛇咬住的瞬间就下意识跺脚,因此伤口并不深。

    燕洄定定瞅了半晌,将腿重新缩回到被子里。

    幼蛇注毒无节制,轻易就能害人性命,该说她不幸还是万幸呢?

    不知是否在蛇毒的刺激下,她的脑中不甚清明,意识浑浑噩噩,总是浮光掠影般回想起那可怖的一幕幕。

    沈星溯在打开门后,似乎在倾泻的天光中稍回了眸。

    那道视线犹如野火扑林后的满地灰烬,透着冰冷与绝望的气息。

    在被沈星溯桎梏住细颈时,燕洄能从他身上感知到强烈的怨恨与杀欲。

    那种濒死的体验现下回想起还让人脊背发凉。

    她的背叛显然是一记重击。

    这可是她想要的结局?

    在回笼意识时,莫名涌出的泪水已悄然滑下,洇湿了鬓角。

    她在将襄王旧物放在沈崇山书房时,不是没想过后果。

    可她当时心中充斥着可以回家的喜悦,怎么会甘愿收手?

    沈星溯的逼问诘责,让她不得不直面自己造下的因果。

    一面是想回家的渴望,另一面则是沈星溯如今的惨状。

    而她也羞于承认,在发觉沈星溯无意取自己性命后,她趴在地板上,竟滋生出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窃喜。

    她不是丧心病狂的恶人,亦不是舍己为人的圣子。

    被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反复左右,心口似乎焚起火焰,让她痛不欲生。

    陈崖落拿着药膏再次进屋时,发觉燕洄整个人都鸵鸟似的埋进了被里,周身环绕着压抑颓丧的氛围。

    他俯身将被角掀开,仔细查看了伤口,“咬得不深,搽几天药就能消肿。”

    燕洄在被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没什么大的反应。

    女孩子都爱俏,她却不大关心这条腿的伤势。

    为了验证些什么,陈崖落略迟疑了一会儿,将盖子旋开,挑了一坨晶莹的药膏糊在了燕洄的伤处,手指还刻意地按了两下肿块,一边斜睨着观察燕洄的动静。

    果然,燕洄红着眼猛地从被子里拱出脑袋,扁着嘴道:“我这条腿是肉做的,劳驾轻些。”

    陈崖落将药膏放在桌上,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在榻侧。

    燕洄在枕头上轻轻蹭了一下,抹干泪痕,这才转过脸来看他,余红未消的眼尾仍透着脆弱。

    “发生了什么事?”注视着那张苍白小巧的脸庞,陈崖落到底忍不住轻问出声。

    他在密林外围时曾偶然见到了自己人。

    而密林中人迹罕至,他们贸然来此的原因也显然易见。

    他本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在城内停留了许久,可到底还是被莫名的情绪牵动了脚步,最终站在了木屋前。

    在看到燕洄倒在地上的细瘦身形时,他无比庆幸自己这个决定。

    燕洄身体并无外伤,只脚踝处有着深黑的两个齿痕,还在不停地溢出鲜血。

    而藏身于此的沈星溯却不见踪迹。

    以沈星溯对燕洄的重视情况,原是没道理将她独自丢下不管的。

    而屋内屋外也并无打斗的痕迹,沈星溯应是自愿离开的。

    到现在,他也没想明原因。

    特别是发觉燕洄明显失魂落魄的状态后,他的情绪也有所波动,竟一时冲动直接问了出来,

    听他此问,燕洄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慢慢转回了头,平视上方道:“我和他意见不和,大吵了一架,日后不过是分道扬镳罢了,未出什么事。”

    她的恍惚惆怅,却并不像什么也未发生。

    陈崖落并未再问,静静地坐在一旁。

    却见燕洄忽然掉转了视线看他,嘴角挂着没心没肺的笑,“你瞧,我这下算是空闲了,先前答应帮你寻亲,现在可以如约进行了。”

    陈崖落却搁置着没立即答她。

    燕洄年轻,在榻上养了几日也就好利落了,迫不及待地凑到陈崖落身边问他考虑得如何了。

    陈崖落将水桶自井中慢慢提起,却还是那天一样的态度,“不急,待我忙完这一阵的。”

    可燕洄在这住了几天,看他清闲自在,哪里有半点事情要忙,这明显是在敷衍她。

    燕洄往后跳了半步,避开水桶倾倒时溅出的水珠,“那你先跟我说说旧事,总也费不了什么时间,像是你幼时所着服饰或者落崖时的细节情形,还都想的起来吗?”

    劲瘦手腕翻转,将水桶挂起后,陈崖落慢条斯理地在水盆中洗手。

    他当日点头答应全是暂时敷衍,却没想燕洄竟当了真,在开口回复她时,就有意打击消磨她的冲劲,淡淡道:“师傅发现我时,我重伤垂死,身上衣裳被荆棘碎石勾得破破烂烂,根本辨不出原样,且师傅急于救我性命,也未在原地多加停留,并未发觉是否有异像,至于随身佩戴的饰物,就算是有,也必然掉落深谷了。”

    燕洄并不放弃,咬住嘴唇想了片刻,又问道:“或许出事地周围的住民知晓一些细节。”

    陈崖落擦干了手,抬脚向屋内走去,燕洄急着听他的答案,亦步亦趋跟着他的脚步,“这些年你有回去探访过吗?”

    陈崖落闻声一顿,他自学成出师后,偶得了外出的自由时间,马不停蹄地回了青云崖。

    十六年来,师傅待他视如己出,未曾有一丝薄待,就算是训练时辛苦百倍,他也未有丝毫怨言。

    可他随着年岁渐长,旁人与他天伦叙乐,却激不起他半分的起伏。

    他很茫然,对于父母,他形容不出半点自己的感觉。

    于是他连夜赶回了青云崖,意为查清自己的身份,可他在崖顶独坐在天亮,也想不出丝毫关于父母的回忆。

    一片空白。

    待他回来后,再度看到旁人阖家团圆的一幕幕后,竟再也做不到从前的平静寂然。

    时至今日,他已不想再做无用功,亦不想让这没有结果的事来扰乱自己的情绪。

    因而在燕洄向他询问此事时,他隐去细节,只简略道:“回过一次,那里荒无人烟。”

    “那青云崖附近就没有村子吗?”燕洄围着他转了一个圈,凑到他面前殷切道:“方圆五里没有,那扩展到十里、二十里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都行。”

    陈崖落扯了扯唇,俯视着她道:“有。”

    不等燕洄欣喜,他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青云崖附近有个野坟,有上万人,不过大多都被野狗吃得七零八落,碎得不成样子了。”

    燕洄被他这个冷笑话激得搓了搓肩膀,“那里远离尘烟,怎么会有个万人坑?”

    陈崖落坐下喝了些水润喉,这才答道:“当年襄王造反不成,被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仅剩的部队护着襄王退到了附近的一个县内,通过烧杀掳掠,倒还多坚持了几日。”

    “后来,外部大军攻入,襄王被活捉。”

    “可县内百姓遭受了无妄之灾,死伤无数,侥幸活下来的一些人也撤离了那里,迁徙到别处去生活。”

    “当年流离失所的孩子何止少数,或者被流兵泄愤折磨而死,或者饿死,而我能幸运得救活到至今,又怎敢再奢望找到亲人?”

    道尽当年旧事后,陈崖落猜想燕洄已晓得寻亲一事困难重重,最后直视着她认真道:“燕洄姑娘,我知你是一片好心,可此事已没有尝试的必要,毕竟所有你能想到的方法我都已用过,若能有所获,我也不会这般劝你。”

    燕洄胸臆间燃着火炉般的急切,望向桌前修长漠然的身影,却再找不出一个能引出真相的借口。

    难不成让她直截了当地坐在他面前,一拍桌案,朗声道:其实你是沈家人,沈星溯一直占了你的身份。

    可让她如何开口?

    这种无稽之谈就算说了他也不会信半分。

    还会将她当作一个善于臆想的失心疯,以后再想筹谋此事就彻底没了指望。

    燕洄偃旗息鼓地坐在他旁边,随便拿了一个茶杯捧在手心搓来搓去。

    她这几日极其聒噪地施用缠字诀,这下突然安静起来,还真叫陈崖落有些不习惯,故而多看了她两眼。

    对于这位行事怪异的小姑娘,他属实想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执着于为自己寻亲。

    就像当初,他被沈星溯陷害,而燕洄却也执意趟了浑水,力图保下自己。

    直觉告诉他,燕洄必定藏着什么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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