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子!陈公子!我雇到马车了!”燕洄提着裙摆,自门外飞奔而来,还未站稳就气喘吁吁地笑道:“我打听到一个老家原在蜀地的马夫,他对这条路熟悉得很。”

    陈崖落自屋内走出,见她脸上落了汗都来不及擦干,显然是十分迫切地想将这个喜讯分享给他,不免心中无奈又有些动容。

    前几日燕洄被他劝得放弃寻亲一事,面上难掩失落,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坐在门槛仰头看天上的鸟雀乱飞,一副伤春悲秋的模样。

    他生了恻隐之心,一时冲动,竟答允了对方,可以让她相陪去一趟青云崖寻找线索。

    燕洄闻言,脸上绽起笑容,喜不自胜地跑回屋子,三下五除二就装好了包袱,其速度迅捷到让人怀疑她是否早就胜券在握,将外出的用品准备妥当,只等着陈崖落这边“松口”

    陈崖落见状既好气又好笑,不过既然承诺了,也不会再度反悔,便摇头苦笑地转身回屋,将自己的行囊也收拾好,与她一齐登上马车。

    这辆马车虽不比名门望族中的宽敞豪华,却也十分规整干净,没什么异味。

    许是燕洄出手阔绰,让车夫这个不修边幅的大汉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特意买了毡毯,悉心铺设在脚底。

    待马车驶出城,道路渐渐崎岖不平,车厢内也开始颠簸不堪,车夫回头打了声招呼提醒两人,便专心致志地驾车。

    夕阳落幕,余霞却染透了半边天际,将远处的峰峦叠嶂镀了层暖光。

    燕洄扶着车壁,跪坐着将软帘掀开,柔和的霞光落在她的脸上,嘴角泛起雀跃的弧度。

    “照这样的行程,用不了几天,我们就能到青云崖了。”燕洄侧眸,嗓音清脆。

    陈崖落见她有些浮躁,忍不住道:“路上还需要停下休整,马儿也得休息。”

    “哦。”燕洄却浑不在意,依然翘着嘴角,待日头彻底沉下,她才放下软帘,双手放在膝上安静坐下。

    前方斜坡,车夫忽然一抖缰绳,马儿吃痛,撒开四蹄猛地提速。

    燕洄毫无防备,身体晃了晃在将要摔在车壁之际,被陈崖落迅速抓住手腕。

    “多谢。”燕洄坐稳后向他报以一笑,藏在袖里的手悄悄地揉了揉被攥痛了的腕骨。

    陈崖落看她似乎过了那股兴奋劲,忽然开口道:“当年还有一事,我还未曾向你提及。”

    “什么?”一说起当年的旧事,燕洄果然期待地看过来,跃跃欲试地等待他继续说。

    她本以为陈崖落已事无巨细地道明残存的记忆,却没想还有意外之喜,她掩在袖中的手难耐地握紧。

    若是陈崖落能道出有用的细节,能被她稍加利用着引出事实,届时陈崖落顺利地回到沈家认祖归宗,她也能完成任务顺利归家,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崖落微阖双目,表情凝肃,半晌后才沉声道:“当年我并不是误落悬崖,而是被人有意推下!”

    燕洄眉心一跳,眼睫微颤,不敢直视他,迟疑地问道:“那你还记得那人是谁吗?”

    夜深冷气四溢,陈崖落浸在昏暗中的轮廓冷戾,似是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只记得那是一名骑术不甚娴熟的女子,她纵马而来,故意推了我落崖。”陈崖落说到此处,语气中已完全透出对那女子的深恶痛绝,“往后十余年来,我从未忘记她的脸,一直在搜寻她的踪迹,我想知道,一个五岁幼童如何阻了她的路,让她赶尽杀绝。”

    “我沦落为孤儿,也算是她一手造成,她定是知晓当年的实情。可是,我却再也没能找到她。”陈崖落眼中浮过疑、恼、恨的复杂神色,终是归于释然,“可能……她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燕洄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猛地低下头去。

    陈崖落见状,以为她不耐远途,掀了车帷,低声叮嘱车夫几句,车速随之放缓。

    他担忧地注视着燕洄煞白的脸,将软垫放在她的背后。

    燕洄向他勉强扯起一抹笑,“我忽然有些疲累,先歇一会儿。”

    她神色恹恹地趴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安静睡去。

    陈崖落抱肩靠在车壁上养神。

    车轮滚滚,碾过野草碎石,虫鸣纷扰不断。

    陈崖落忽地睁开眼睛,将背后的软帘挑起,任皎洁的月光照亮对面。

    燕洄长着一张柔美精致的面庞,熟睡后显得十分乖巧甜美。

    陈崖落无声地用视线锁紧了她,在她面上一寸寸搜刮着,极力寻找两人相似的地方。

    燕洄为何会极力促成他寻亲一事?

    这是他在心中一直苦于搜寻又未得其解的问题。

    而平稳行驶的马车忽地急刹,整座车厢因惯性而前翻,陈崖落下意识用膝盖抵住燕洄的肩,伸手将她整个人护在身下,没让她摔下软垫。

    好在她睡得沉,这横生的插曲也只引得她低喃了两声。

    夜凉如水,周遭陷入诡异的寂静。

    马车急停后,车夫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陈崖落提起精神,扯了被子覆在燕洄背上,自位子底下抽出锋利的短刀,动作利落地翻出车厢,一落地便向四周看去。

    马儿短嘶一声,烦躁地原地踏步,激起阵阵尘土。

    而本该对马儿发号施令的车夫却软倒在车辕上,眉心戳着一枚羽箭,已没了呼吸。

    陈崖落自车夫颈间收回手,看到树后缓步走出几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皆左腰佩刀,衣服袖口绣着一枚祥云纹。

    陈崖落在他的衣着和纹饰上反复扫视着,足够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执刀的手垂下。

    对面中间的领头者率先走出,沉声道:“没你的事,将那女子交给我们带走。”

    双方同属于东厂豢养的杀手,陈崖落未曾想过这一遭对方是冲着燕洄而来。

    “我并未对她透露身份,她也不知晓东厂密事,不知她犯了什么忌讳,值得如此兴师动众?”陈崖落并未依言走开,双眸翻滚着暗浪,直言发问。

    而对方显然没什么耐心,冷笑道:“蠢材,你磨蹭什么,再不滚开,我们便以你阻拦任务为由处置了你。”

    陈崖落却缓缓抬手,横剑胸前,“若各位不能说清缘由,恕我不能听命。”

    几名黑衣人闻言挪动脚步,试图围困住他。

    陈崖落腹背受敌,却要先注意着马车那边的动静,就在他侧头一瞥的空隙,对方忽施偷袭,饶是陈崖落躲闪及时,还是被他在左臂蹭了一刀,顿时鲜血直流。

    陈崖落看也没看伤口一眼,回身格挡后面袭来的一刀,一脚踹开对方。

    几名黑衣人训练有素,相互配合着对陈崖落出刀,招招毫不留情。

    陈崖落横刀回护的间隙,不断观察对方出招的节奏,瞅准时机,故意卖出破绽,猛地擒住近身偷袭的一名黑衣人。

    同伴被生擒,对方出手却未有停顿。

    陈崖落以黑衣人为肉盾,挡住了几刀,见招拆招。

    半晌过后,对方几乎全军覆灭,倒在地上通通丧失了战力,而陈崖落顾忌对方身份,并未痛下杀手。

    他自己也落了一身伤,半跪在地上呼哧重喘,唯有注视着马车的眼神依旧坚毅。

    而在树荫下却又缓缓走出一人,借着昏暗的月色,陈崖落惊诧道:“师傅!”

    华潭寺的住持脱下僧服,与其余人一般着夜行服,瘦削的身体微微佝偻,精神矍铄,走到他的面前。

    满身是血的陈崖落瞳孔惊颤,抬起头,“师傅,你怎么在这?”

    住持的目光飘向不远处的马车,陈崖落唯恐他对燕洄下手,强撑着直起身子,而额上蜿蜒的血却浸入眼中,染得眸子赤红,焚起孤注一掷的坚决。

    住持收回视线,看到陈崖落已近强弩之末,眼中泛起怜悯,轻声道:“崖落,她父母俱在,身世清明,她并非你的亲人,你心中应是知晓,何必这般护着她?”

    陈崖落闭上一侧染血的眸,斩钉截铁道:“她纵使不是我的妹妹,也定然是知晓当年的旧事,师傅,请宽恕徒儿鲁莽,徒儿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何人。”

    “是吗?”住持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异常残忍,“你或许不知,沈家落难就是燕洄一手酿成的,在你眼中单纯至情至性的女子,其实早与东厂有过合作。而且,她知晓此次沈家的内情,颜公公又怎会放她离京?”

    “她怎会——!”陈崖落瞳孔巨震,下意识看向马车。

    “你当初在太守府误伤了她,她没准早已认出了你。这次不过是利用你护送她出京。寻亲?哈哈,她与你非亲非故,怎么会任劳任怨地帮你?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崖落,别再固执了。”

    陈崖落吐出血沫,低垂着头,辨不清神色,却仍是岿然不动地守在马车前。

    住持轻叹一声,忽然出手将摇摇欲坠的陈崖落击倒。

    一声巨响过后,周围又重新陷入死寂。

    燕洄猛地睁开眼睛,她不知何时从趴坐的姿势换了仰躺而睡。

    四周被浓重的夜色包裹,伸手不见五指。

    她尝试睁大眼睛,却依然一片漆黑,小声地唤着陈崖落,没得到丝毫的回应。

    情势不对,她猛地爬起,却忽觉后颈刺痛,伸手摸到一片红肿。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发现周围空间大了数倍不止,显然早已不在马车上。

    这时她才察觉到面上紧绷的束缚感,抬手碰到一圈非金非玉质地的环,牢牢地锁在眼前,遮蔽了所有视线。

    难怪她无法判断时间,竟是被人设法夺了视物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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