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无恒清醒时,窗外还在飘荡雪花,烈风裹挟枯枝擦过地面,伴随着暖阁内偶尔的炭火“毕波”声,让他滋生出舒适和暖意。

    他茫然地转动眼睛,打量着暖阁内的陈设,在认出自己身处缀月宫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下意识动了动,一股钻心的疼痛自底下传来。

    颜无恒掀开厚实锦被,看到被夹板固定住的断腿。

    就算伤愈,这条腿也是费了,日后能不能正常行走都是个问题。

    身体上的损伤,他并不以为意,双手攀着床幔,在掌心中缠紧,咬牙坐起了身。

    朦胧的灯影中,笼罩着个华服丽人,她缓缓站起,由宫婢相扶,头上所戴凤冠愈发清晰,珠翠琳琅,华光溢彩。

    华冠丽服、翠玉明珰,虽繁重,却不会抢了她的风光。

    她生来就适配这样耀眼夺目的装扮,吸取别人的骨血,滋润得愈发妖冶浓郁。

    颜无恒的眼中既有怨怼又有防范,苦于无法动弹,倒像是困兽最后的挣扎。

    阮宁蕙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指示宫婢将药碗端到颜无恒面前。

    毫无疑问,颜无恒看都没看一眼就将其掀翻,乌浓的药汁泼洒,毁了那方华贵的凤纹裁绒毯。

    阮宁蕙心中可惜了下,毕竟这是她从宝库中翻找出来的珍品,才铺了没几天。

    “再去煎一碗来。”阮宁蕙屏退下人,独自站在床前,安静而寂然地看着榻上这个人。

    这是阮宁蕙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他。

    颜无恒这半生大起大落,回首看来不过才二十余岁,加上他肌肤细腻若好女,身形瘦削纤细,褪去督主的身份后,更添了分琉璃易碎的脆弱感。

    猛地一瞧,他更像是个秀丽单纯的少年。

    他一无背景,二无身家,却能这份相貌利用到了极致,乃至爬到御前的位置,确实不易。

    阮宁蕙收回视线,启唇道:“既然事已成定局,不如先服药治好伤再说。”

    如今情形,明眼人都能看出是阮宁蕙搭救了他。

    而颜无恒却未有一丝一毫的感激与谢意。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阮宁蕙,视线牢牢锁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

    掺杂着怨毒与仇恨的视线让阮宁蕙遍体生凉,她坚信,若颜无恒还是从前的地位,一定会亲手剖开她的肚子,掏出这团令他生厌的血肉。

    阮宁蕙下意识伸手护住腹部,带着小心呵护,缓缓抚过。

    这是她后半生的依靠。

    若是将来成功诞下这个孩子,她就是高贵的太后。

    沈星溯已给过她承诺,就一定会兑现。

    待伤药重新被呈上来,阮宁蕙这次伸手接过了药碗,缓缓走到榻前。

    颜无恒紧绷着唇线,冷眼看着她,直到温热的碗边抵住了他的齿间。

    他这次没再抗拒,顺从地服下了这苦涩的药。

    获罪的颜无恒却被每日精细供养着,偶尔阮宁蕙会来到暖阁内,确认他伤愈的程度。

    颜无恒对她的贴心探视熟视无睹,未说一句谢语。

    直到颜无恒能被人搀扶着勉强下榻后,阮宁蕙第一时间来到屋内。

    她比任何人都要欣喜,甚至要与颜无恒同席用膳。

    桌上菜式简单,寥寥几盘,更像是民间的家常便饭。

    而细看之下更是惨不忍睹,这些菜肴像是初次下厨的人所做,刀功粗糙,火候掌握得也不好。

    对上颜无恒探究的眼神,阮宁蕙适时地浮起羞怯笑容,解释道:“为了庆贺你伤愈,我特意亲手下厨做的。”

    待宫婢上前先行试过菜后,颜无恒落座,目光流连于桌面菜肴,低声道:“你真是有心了。”

    “厨艺不精,在你面前献丑了。”

    阮宁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却也会为了他进入满是油烟的膳房,执起沾满油污的菜刀和铁锅。

    颜无恒垂着头,笑得有些颤抖,随即他伸出手,抓住了阮宁蕙执筷的手。

    阮宁蕙的手心湿漉漉的,出了许多细汗。

    “你真叫我感动。”颜无恒认真地看着她,“既然如此,我有一事必须要向你坦白。”

    阮宁蕙怔愣了下,旋即笑道:“提些旧事做什么,快尝尝吧,若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不,我一定要说。”颜无恒固执地攥住她的手,“你还记得景帝那次御书房传你吗?其实景帝原想叫的是芳贵人,是我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改叫了你来。”

    “说起来,那件事对你影响颇深,若没有我,你和沈星溯应还有可能吧?”

    颜无恒双眼眨动着热诚的光,嘴角衔了笑。

    那件事、那一天。

    是毁了她的开端。

    阮宁蕙的脸色难看极了,她紧抿着唇,忍得很勉强,半晌后才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先用膳吧。”

    颜无恒垂眸,敛去情绪,这才执筷挟了一箸荤菜放入口中,缓慢咀嚼吞咽。

    “味道如何?”阮宁蕙翘起双唇,身体微微前伏,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菜中贵有真心,自然是山珍海味也比不过的。”

    听他称赞,阮宁蕙脸上笑意加深,忙站起身将盘子端到颜无恒面前,十分耐心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将菜吃光。

    在颜无恒放下筷子的同时,阮宁蕙有种计划得逞的畅意与解脱。

    压抑不住的尖利笑声瞬间充斥在这间屋子里。

    阮宁蕙笑得前仰后俯,在颜无恒看过来时,她指着那空无一物的盘子,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吃的时候没品出……特别的滋味吗?”

    “哈……”阮宁蕙笑得累了,眼泪都流出来,“人肉味太腥臭了,说起来我费了好多佐料都没压住,生怕你尝出来,这算不算是为了你煞费苦心。”

    猜到自己吃了什么,颜无恒喉头几番涌动,面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快崩溃吧!

    愤怒却无可奈何的表情是阮宁蕙最期待出现在他脸上的。

    她注视着他的每个细微反应。

    而颜无恒居然生生压住了这股呕意,很快恢复平静,甚至伸手拿过杯子,用茶水漱口。

    “你耳朵聋了吗?”阮宁蕙面露震惊,笑意减退,“你吃了自己的宝贝,你注定下辈子也是个身体残缺的阉狗。”

    颜无恒拿过手帕抹了抹嘴角,直视着阮宁蕙,“你这些日子甚是清闲,竟没想出一个更好的报复手段吗?着实让我失望。”

    “你都知道!”阮宁蕙瞬间捏紧了筷子,指骨泛白。

    “恐怕你自己都没注意到。”颜无恒贴心地为她解释道:“你来探望我时,你的眼神和你的举动,已经将你出卖得干干净净。”

    “通过救下我,照顾我伤愈,好让我心存感激。在我有了希望后,再一举击溃我、羞辱我,是不是这样想的?”颜无恒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灿烂。

    “以德报怨,只有蠢人才会做。”

    “我就知道,你我是同一类人。”

    颜无恒欣赏、赞叹的眼神流连在她身上,仿佛她是自己所打造的最出色完美的作品。

    看着被拆穿后几欲崩溃的阮宁蕙,颜无恒轻轻叹气,“你知道吗……”

    他话说到一半,眼中闪动狡黠的锐光,忽然朝阮宁蕙扑了上去。

    这举动太过突然,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颜无恒箍着她的双肩,咬住了她的嘴唇,同时用完好的那条腿死死地顶住了她的肚子。

    宫人手忙脚乱地将颜无恒拉开。

    阮宁蕙的红唇上已多出了四个血洞,她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才回过神似的用颤抖地指尖摸了摸脸,触到满手温热的血。

    宫人们急宣御医,屋内情形瞬时人仰马翻。

    待御医过来诊了脉,确认阮宁蕙胎儿无恙后,开了安胎药后就离开了。

    阮宁蕙唇上敷了厚厚一层药膏,气得浑身发抖。

    颜无恒已彻底激怒了她。

    不顾宫婢劝阻,阮宁蕙扶着肚子走到院中。

    宫人们按着她的吩咐,废了颜无恒的另外一条腿,在凛冽的寒风中,用裹了辣椒水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他。

    颜无恒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身上血肉模糊,没剩下几块好皮。

    饶是这样,在听到脚步声后,颜无恒竟还能抬起头,双眸精准地定住了阮宁蕙的位置,溢出血丝的唇角漾起微笑,

    “对,就是这副表情,恨极了我,恨不得亲手杀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不比前几日矫揉造作来得痛快?”

    “宁蕙,你我是同一路人,我才是最了解你的。”

    下一鞭落下,鞭痕横贯了他半张脸。

    他的话戛然而止。

    所有的手段使出,都好似打在了棉花上,没得到应有的反馈。

    阮宁蕙胸前急遽起伏,甚至感到腹中剧痛连连,她强忍着,向太监们挥了挥手。

    被架起胳膊的颜无恒,用了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头,注视着阮宁蕙,血糊了双目,冤魂般阴森凄厉道:“阮宁蕙,我在地狱里等着你,你我会有重聚的一天。”

    慌乱的小太监们忙将他拖出,远离了阮宁蕙的视线。

    按着吩咐,他们取出三寸长的钉子,穿过颜无恒的四肢,将他呈大字型牢牢钉在了中天门上。

    风雪肆虐,颜无恒手脚流下的血很快就被冻实,远远望去,仿若四把锋利的血剑。

    最后颜无恒的尸身和门冻连在一处。

    还是太监们用利铲,一点一点将他铲了下来。

    不忍直视的残碎尸身被随意丢弃到了乱葬岗中。

    所幸数九寒天,没有野狗来进食,他的尸身得以保留到了春日化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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