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懂得百姓不易,会考虑农时农事,不会额外给他们添麻烦;她知道生命珍贵,就算有人惹了她生气、她也只是小小惩戒,并不会仗势欺人、害人性命;她为人真诚坦率,快意恩仇,不会辜负每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有些事她分明不懂、分明不在意,可她会为了我去做、去努力。”

    说起贺蕴珠的优点,江扶英只觉得怎么也说不够,她从未对一个人有如此复杂的情感,她嚣张任性、偏执霸道,偏偏又可敬可爱、让她心软心疼。

    江扶英的目光不知落到了何处,似乎是篝火中的火心,又似乎是一个遥远的虚空。

    许墨琛安静地看着她,听她诉说自我的内心。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在她的身上看到为人一世的自尊自爱。我常常在想,我对某些东西的坚持是不是毫无意义的?‘别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就你不行?’这样的话被问的多了,我也自我怀疑过。一路走了这么久,只有一个她身体力行的告诉我,我是对的。”

    江扶英垂下眸子,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自然,她也看不见许墨琛眼中的种种。

    “她对我好,我不能、更不想辜负她。未来,我也会一直和她走下去。以我们自己的方式。”

    鸟鸣虫叫好像随着渐深夜色而停息片刻,江扶英终于在寂静中回神——今天她的话有些多,更有些深。

    看来,还是不能在一个氛围太好的时候和旁人聊天。

    她自嘲笑笑。

    毕竟许墨琛实在不算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他只是一个古代男人,一个封建士大夫,这样的人,怎么会共情她的情意感受呢?

    江扶英在心中无声轻叹,火光在她细腻面庞上明灭,镀上佛光似的圣洁,有些落寞,又有些动人。十指纤纤而有力,她有序地收好带来的东西与剩余的垃圾。

    “风不醉人人自醉,夜不眠人人自眠。今晚我怕是醉了困了,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还望大人见谅。”

    语毕,她不等对方回话,轻轻拍拍肩上贺蕴珠,小声唤她起身:“蕴珠,我们该回去了。”

    贺蕴珠困倦地搭上她的手,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怀里狸猫轻叫,转换几个姿势,便再次窝着入眠。

    两人转了身。

    “夫人是对的,”惯来冷漠的声音似乎变柔了许多,许墨琛的声音清晰进入江扶英的双耳,“我不知该如何身体力行地告诉你如何是对,但我觉得,夫人的选择从未出错。”

    江扶英怔愣一瞬。下一秒,她回首看他。

    那人依旧站在原地,嘴角微微带上温柔笑意,身立如竹,背挺如松。宽大的深绿衣袖被晚风吹起一二,却不减丝毫风姿。

    他的眼神很平稳,看不真切的眼底藏着难以察觉的欣喜与心疼。

    欣喜于她愿意同自己说这些。

    亦心疼她一路走来如此孤独。

    两人对视良久,江扶英蓦然弯唇,轻声说:“多谢你,许大人。”

    原来,许墨琛的模样也生的极好。

    许墨琛凝望着她,不再多说半句。

    你自然是一直对的。

    而他也会一直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鲜明地路过自己枯燥无味的生命。

    *

    不久,圣驾回銮。

    出宫一趟,贺蕴珠的心情好了许多。对着赵淮宴也变得好性儿起来,赵淮宴再接再厉,又把南方进献的珍珠尽数送到坤宁殿博她一笑。

    “五嫂嫂,您不喜欢这些吗?”赵曦禾看眼前人随手拨弄明亮珍珠,却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不由得好奇发问。

    一时之间,连手上修剪花枝的动作都停顿了。

    “喜欢啊,为何不喜欢?”贺蕴珠回神,嘴角勾起一个笑,“不过年年岁岁的珍珠都长一个样儿,看惯了而已。”

    地方进献的珍珠大都是圆润白亮的,区别只有大小,贺蕴珠在家十八年、入宫两年,早已看惯用惯这种类型的珍珠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种闪闪发亮的小东西了,怎么如今很少见你打扮?”贺蕴珠问她,“可是尚功局做工不行?或是以次充好?”

    曦禾轻轻摇头,用小银剪刀去除多余的花枝,“五嫂嫂多虑了,尚功局的东西自然很好,她们做事亦很尽心,只是近来不太喜欢佩戴首饰而已。”

    贺蕴珠听了却不怎么信,哪有小姑娘不喜欢漂亮物件的道理?她在赵曦禾这年纪,都已是端京珍宝阁的老主顾了。

    她侧过身子,去看立赵曦禾一旁的内侍:“李濯之,小长公主这种情况已有多久了?”

    一袭青衣的内臣眉眼低垂,声音略有沙哑:“回娘娘,在大相国寺时,公主便不爱珠饰了。”

    “……也怪你五哥和大娘娘,没让你带去几个会梳妆打扮的内人。李濯之再怎么细心也是男子,想来并不会给你打扮。”

    赵曦禾低眉莞尔,悄悄瞥了内臣一眼。对方精准捕捉,报以一无奈浅笑。

    贺蕴珠想一出是一出,她这几日刚好又闲了下来,盯着对面小姑娘只佩寻常玉饰绢花的双髻看了一阵儿,凤眸瞬时亮起。

    她轻咳了咳,掩下内心的兴奋,正经道:“不若这般,我给宫里宫外对首饰衣裳颇有见解的姑娘夫人都下份帖子,邀她们过几日一同入宫,办个鉴赏会。说不准曦禾能在宴会上碰到合心意的首饰。”

    赵曦禾只是年纪小了些,基本判断能力并不差,她哪里看不出这位五嫂嫂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这也是小事,想借她的名头便借吧。

    她笑意盎然地点头,“那就按您说得来,曦禾多谢五嫂嫂。”

    总之能见到江姐姐呢。

    贺蕴珠的腰板挺得愈发直,她矜持颔首:“小事而已,不必言谢。”她微微扬了声,笑眯眯地唤从简过来:“你去准备笔墨帖子,我要办宴。”

    “又要办宴?”

    听得此消息,太后不觉抬眉,放下了手中狼毫笔,“半年孝期都未过,怎么好胡来?还冠上了曦禾的名字。”

    崔姑姑叹气:“娘娘这次的思虑倒很周全,说是康仪太后生前因种种缘由不事奢华,仙去后总不能太不体面。是以,她要召集端京中于打扮颇有心得的娘子,既能为康仪太后挑选适宜陪葬品,也好让小长公主挑一挑,看看可有喜欢的。”

    “……曦禾愿意?”太后手指一顿。

    说句不好听的,这到底和死人沾了边,年纪小的姑娘里谁能愿意?

    崔姑姑笑了:“咱们公主的性子您不清楚?她向来是百无禁忌的。”

    或许是太早亲身接触生死,或许是在大相国寺行吃斋念佛日久,赵曦禾其人对“死亡”并不恐惧,对“死人”亦不觉忌讳。

    “罢了。她如今难得高兴一次,顺着她也无妨。只是不许铺张浪费,不许用料奢靡,让她低调行事。”

    太后摆摆手,崔姑姑便差小宫人捧来铜盆。与此同时,耳边响起通报声——“皇后娘娘来了。”

    “大娘娘!”贺蕴珠牵着赵曦禾走入内室,脚步欢快,“我已经把菜式定下来了,您快看看行不行。”

    “哦?蕴珠如今也会自己订单子了?”太后一面净手,一面笑着打趣她。

    贺蕴珠红了脸,把菜单递给赵曦禾,主动接过崔姑姑递来的柔软巾帕,为姑母擦去手上水珠:“原本就会的,只是如今更加熟练而已。”

    赵曦禾不声不响地把菜单平铺在紫檀桌面上,与李濯之一左一右,用青玉镇纸缓缓压住礼单两边。

    “素醒酒冰,蜜浮酥柰花,冰雪冷元子,碧涧豆儿糕……大娘娘瞧着,这是把你们几个爱吃的都写上去了,”太后一一仔细看过,唇角衔了三分笑意地看她,“甜品精细些无妨,不过,有一样不好。”

    贺蕴珠眨眨眼,“哪一样?”

    太后没有急着回应她,而是笑着面向小长公主,“曦禾,大娘娘备了新的蜜饯雕花,你带着濯之他们去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早有意料的小姑娘低眉颔首,“曦禾明白。”她脚步轻移,动作幅度很小地一碰李濯之,“濯之,我们走吧。”

    内臣身子一顿,不动声色地避开:“是。”

    贺蕴珠仍在纳闷:“大娘娘,您想对我说什么?怎么把他们都赶出去了?是单子定得不好吗?”

    修剪得宜的指甲压上“蟹酿橙”三字,太后柔声道:“并非不好,只是不合适。如今四月并不是吃螃蟹的季节,皇后定了这单子,可想过底下人该如何做?找到食材尚且困难,把不应季的东西做好更是不易。”

    贺蕴珠听愣了,她从前都是从四月开始吃螃蟹的,却没有一个人说过她这么做不妥。

    太后看她茫然心中微叹,只好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蕴珠,你如今是皇后,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女子表率,万不可随心而行,要时时刻刻规范自我举止。如今你已入宫两年,是不是该改变一二了呢?大娘娘从前就常常说这话,你何时才能真的记心里呢?”

    “可是……我为何要改变我的饮食?”贺蕴珠的声音有些艰涩,她更不解了,“这明明只是一道菜。”

    “是啊,这只是一道菜。可一道菜代表的东西却不少。”太后目光慈爱,“宋仁宗夜间忍饿不吃羊羹的故事,皇后忘了吗?”

    “……没忘的。可我不是皇帝,又没有起居注,谁会在意我每日吃了什么东西。”贺蕴珠抿唇,低声道。

    “后宫众人会在意,言官群体会在意,京中众人亦会在意。你难道想让慕御史亲自进言,说你这皇后不恤民情么?”

    太后缓了缓,又道:“官员富人最爱跟着宫里走,皇后四月吃蟹酿橙,他们便也要吃。长久下来,春日螃蟹、橙子的价格定会疯涨,养蟹人、种橙农的日常被打乱,恶意竞价必然屡见不鲜。可若有一天,你不爱吃蟹酿橙了,京中人又开始追逐你的新宠。此消彼长,与新宠相关的百姓起来了,可以养蟹种橙为生的百姓又该如何自处呢?他们的生活又该如何延续?届时,整个产业都会乱套的。”

    漂亮的指甲陷入肉中,贺蕴珠静静听着,垂眸不语。

    看着这样的她,太后眼中带上忧愁之色,规劝她道:“蕴珠,姑母知道你本不该承受这些压力,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接受、只能适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们是最尊贵的人,更是背负众生的人。他们的生存艰辛,你我不该忽视。”

    “你怨恨皇帝,但皇帝在这方面就做的极好。除了你,他没有喜好、没有偏爱。他的能力大于先帝,遇事冷静、处事果决,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可正因如此,底下人才无法窥探圣意,百姓们得以安宁度日。”

    “蕴珠,我们改一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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