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不再有一丝声响,就连丝竹之声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了个干干净净。

    明无月只觉自己的手心都紧张地出了一遍又一遍的冷汗,她在担心陈之钰。

    或许是因为,她现在只能依靠陈之钰的缘故,若他出了事,她一定也不会怎么好过,又或许仅仅因为,她真的担心他,没有任何缘由。

    景宁帝不问证据,却张口去问太子要解释。

    他这个倒霉儿子,全天下的人往他身上丢一桩莫名的罪证,他就能成了穷凶极恶之徒。

    陈之钰不曾回避,直接迎上了景宁帝的目光,他道:“父皇难道不问下证据吗?凡事都要论证据,难道父皇是想就这样听信一个入狱的囚徒之言,而不去寻任何能够佐证的证明?”

    “只是因为,儿子是陛下最不喜欢的儿子,所以,陛下便要这样定了儿子的罪吗。”

    他是他最不喜欢的儿子,是他最不满意的太子,所以便这样折辱他吗。

    说这话时,陈之钰的手指都止不住微微拢紧,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引起景宁帝那稀薄到了可怜的父爱,他才不会管他的死活,即便这样说,难道他还指望他会对他有所愧疚吗?

    他这话,不是说给景宁帝听的,而是,他的舅舅,陆侯爷。

    少年眼睛微微发红,孤身一人坐在那处,看着有些阴郁苍凉。

    果不其然,陆侯爷起了身,他道:“陛下,这王不为不过是这么一句话,您就要定了太子的罪?大理寺断案都不带这样断的。”

    好歹也是个二品大臣,又有个侯爷爵位在身,说话若想硬气,总是能硬气起来。

    他愿意出来给陈之钰撑腰,陈之钰的处境便也不会太难过。

    当初先皇后在世之时,陆侯爷对陈之钰倒也算亲近,他们也时常会有机会往来,可先皇后死后,陈之钰一直留在皇宫,即便说后来搬去了东宫,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不多。

    而且,又加上,陈之钰这样不受宠,实在不像能扶持起来的样子,他便更没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但毕竟身上有血缘关系。

    或许是方才陈之钰的那一番话叫他想起了那早逝的幺妹,怜他一人孤苦伶仃面对这豺狼虎豹,加之酒劲上头,陆侯爷实在没忍住,便起身替陈之钰说了这么一句话。

    有了陆侯爷开口,景宁帝也没再继续刁难陈之钰下去,他往后靠,身体倚在椅背,他又向王不为问道:“可听到了侯爷的话?你既说是太子所授意,证据呢?”

    王不为轻咳两声,他道:“我的家中,有太子殿下给我的书信,他说,他可以帮我在此次秋闱之中夺魁,只是往后真入了官场,要我记得他的恩情。”

    陈之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终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朗润,没有被冤枉的生气,只是当当觉得面前的这个可笑罢了,他道:“我帮你夺魁?你说我该从哪里知道的秋闱试题呢。”

    他的处境尚且如此,还有余力去帮衬别人?

    他这个继母,为了这个太子之位,就使这样拙劣的手段吗。

    陈之钰都不懂,她这样蠢笨,他的父皇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王不为争辩道:“总之,就是太子给我写的信,否则,我又如何能信!”

    皇后出面说道:“既然这样,不就什么都好说了吗,让人去他家里头搜搜,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吗。”

    景宁帝给底下的大太监使了个视线,那人得令,马上就带着锦衣卫的人去取东西。

    陆侯爷在一旁都为陈之钰捏一把汗,他饮了酒,头脑有些恍惚,抬头去觑陈之钰,迷迷惑惑间,却见他仍是那副气定神闲模样。

    陆侯爷脑袋都有些发疼,心想这孩子莫不是傻了不成。

    他可知道这事若真被认定是他做的,后果可会如何?

    且不说太子之位,看景宁帝现在的架势,要了他的命都说不准。

    锦衣卫的人动作很快,没有多久就从那王不为的家中取来了东西。

    果不其然如王不为所说,他的家中有着盖着太子章印的信件,但除此之外,还有些旁的东西......

    他们上前将东西呈给了景宁帝。

    景宁帝拿过,翻看了起来。

    皇后在旁一直用余光去觑,周遭的人也都屏息凝神。

    时间一分一毫流逝,秋日的风已经带上了几分寒凉之气,可仍旧吹不散这处的焦灼,纸张被翻动的声音也在这时候被无限放大。

    景宁帝的眉头越蹙越紧,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倏地,听他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嗤笑。

    他将手上的东西搁在了桌上,纸张杂糅在一起,发出簌簌声响,“皇后,你要看看这上面写了些什么吗。”

    皇后没想到景宁帝会突然点了她的名,心下一跳,面上却强作镇定,她嘴角扯起了一抹笑来,但约莫是太紧张的缘由,看着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她接过了桌上的东西,翻看了起来,可越是看,神色越是惊异。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这里头是有她捏造的陈之钰同王不为往来的信件不错,但是她给他写过的信,不只......远远不只,就连她的给他家的好处,房子、店铺地契也都在里头!

    皇后瞳孔骤缩,仍不敢相信自己手上看到的东西。

    她一边摇头,一边道:“陛下......陷害,陷害啊......!”

    众人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也不知是为何画风突转,这事情竟就扯到了皇后的身上,他们急得心痒难抓,却终听景宁帝开口。

    事到如今,他的面上仍旧不见怒色,只眉眼之间的阴郁昭显着他的阴郁。

    “陷害?”景宁帝冷冷地呵笑一声,“城西的那片铺子,不是许家的产业?”

    他看皇后面若死灰的表情,也没想等到她的回答,只嘲讽道:“对,不是你的,是太子的不成?”

    “现下锦衣卫从王不为的家中搜出这些东西,你妄图陷害太子,证据确凿,却还想狡辩些什么!”

    景宁帝的声音终于带了几分怒气,他一抬脚,便踹翻了面前的桌案,群臣跪了一地。

    景宁帝近些年间身体已经有些不大好,可真若发起的怒来,也没谁能招架得住。

    皇后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成如今这样,她向底下的王不为投去了一个怨毒的眼神,都怪王不为,都是因为他没有收好这些东西!若非是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王不为见事情败露,早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头都埋进了地里,哪里又还有机会去看她呢。

    他分明记得,那些东西他藏得很好啊!

    皇后咬牙切齿,只恨他个不长脑子的东西,这种东西都能瞎放,如今别说是把陈之钰从这太子之位上扯下来不说,自己也不知会被如何处置!

    皇后马上从眼中挤出了泪水,再顾及不得仪态二字,她跪到了景宁的脚边,哭求道:“陛下,冤枉啊!臣妾实在冤枉!”

    大皇子陈之齐也跪到了一旁,他道:“父皇,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母后!父皇明鉴啊!......”

    “住口!”景宁帝厉声打断了两人的话。

    他看着两人的眼神尽是失望,他道:“父皇明鉴?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你们当着朕的面鬼鬼祟祟去做这些小动作,竟然还说父皇明鉴?!老大,你想要朕怎么明鉴!”

    景宁帝生了很大的气,他似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二人竟会做出来这样的事情。

    气血翻涌,他咳嗽不止。

    皇后被他这些话骂得一怔一怔,就连开口辩驳的机会都已没有。

    她忽地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陈之钰,却见他正含着笑看着她。

    是他?一定是他!除了是他又还会是谁呢!

    她气得形容扭曲,脸上恨意再也遮掩不住。

    只恨不能将陈之钰生吞活剥。

    陆侯爷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到如今这样地步,这样的反转,打得他也有些措手不及。

    他胸腔剧烈跳动,忽觉,这太子之位,或许也不一定会丢。

    他又出面搅起了稀泥,他道:“皇后娘娘,太子是从何得罪过你啊!你不惜做出来这样的事情陷害他,他的母后去得早,如今你便这样容不下他吗!”

    从前的时候,她装得同太子多么母慈子孝,似委屈了谁也不会委屈太子一般,现如今看来,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众人看皇后的眼神,也都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未想,真能叫她装这么些年。

    只可怜太子,一直被她迫害,也不知这么些年是如何过下去的。

    皇后凄声道:“本宫容不下他?本宫如何容不下他!”

    “这么些年,吃穿住行,本宫何曾亏待过他?侯爷说这样的话,是想往本宫的身上泼脏水吗?!你提起先皇后又是做些什么,她死后,本宫也一直将她的孩子看做自己的亲子......”

    皇后的声音不再继续说下去,却被一道老者的声音打断。

    “孽障,住口!”

    说话的人是皇后的父亲,许次辅。

    他上了年纪,约莫有六十,声音沉沉,一举一动老态龙钟。

    “父亲......”皇后被批,委屈地看向他。

    然许次辅却不再看他,走到了正中央,直直朝着景宁帝跪下,他道:“陛下,是臣教子无方,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这事,终究是皇后的过错,陛下如何罚她都使得。”

    他又转向了陈之钰,声音也带了凄楚说道:“殿下,皇后全是鬼迷了心窍,你就算是念及养育之恩,便原谅她吧!”

    硬得不行,来了软的。

    景宁帝没有说话,看向陈之钰,显然是在等他表态。

    养育之恩。

    陈之钰在想,他真的没有听错吗。

    他竟然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养育之恩”这四个字。

    少年的冷白面庞在日光下如玉耀眼,他忽地发出了一声冷笑,这声几乎是从喉中发出。

    “次辅说的养育之恩是什么?是永远也不合身的衣服,还是从前在宫中馊掉的饭菜,又或者是说,是被杀掉的狗?”

    什么意思?

    陈之钰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皇后面色突变,“胡说!休要胡言乱语!”

    陈之钰却懒得理她,他最后只对景宁帝道:“全凭父皇处置。”

    景宁帝看了陈之钰许久,也不知道这一刻是在想些什么,他最后将视线移到了皇后的身上,他冷声道:“皇后,你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

    竟为了陷害陈之钰,连科举都插手了。

    他道:“皇后有失仪容,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即日起,禁足坤宁宫三月,无诏不得出。许湾,任工部尚书,担次辅之位,本应该勤民爱物,却教养无度,亦革职三月。”

    没有废后啊。

    还是有些可惜的。

    许家根基深厚,却也非一朝一夕就能扳倒。

    不过,这次连许次辅也受到了殃及,也算不错。

    景宁帝又继续道:“皇后禁足期间,后宫事务全权交与淑妃打理。”

    陈之钰眼中露出几分看好戏般的神情,视线在皇后和淑妃之间来回流转。

    果见淑妃神色变化,她反应过来之后,便福身接受,眼中有止不住的喜色。

    若论起出身来,淑妃自是不及皇后尊贵,可她得圣心,深受皇帝恩宠,这不,皇后禁足,这后宫便落到了她的手中。

    这处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独这王不为还没有处置,见到景宁帝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王不为磕头求饶,他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口中一直道:“贱民深知罪孽深重,若陛下要贱民的命,贱民引颈受戮,求陛下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是我被皇后蒙蔽,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过错!”

    景宁帝看着他冷冷道:“我方才给过你机会了。”

    他给过他说实话的机会,可他没抓住。

    真是可惜了。

    他看他若看一只蝼蚁,缓缓从口中吐出三字。

    “诛三族。”

    王不为没想到景宁帝竟如此无情,他一直磕头,一直哭求,“陛下!求陛下放过他们吧,全是我一人之错啊!”

    皇后说了,只要他肯为她办了这件事情,往后他虽会没了性命,可他一家人就吃穿不愁了。“吃穿不愁”,有什么东西比这四个字还有吸引力,要知道说,这样的世道,即便说他真中了举人,也不一定能庇护一家老小吃穿不愁啊!

    景宁帝抬了抬手,打算让锦衣卫的人拖他下去。

    但一直不曾开口的陈之钰却忽然出声道:“父皇......”

    只这两个字,景宁帝就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了,他眯起了眼看向了陈之钰,问道:“你想说些什么?替他求情吗!”

    陈之钰道:“儿臣以为,冤有头债有主,将他五马分尸也不为过,可实在是没必要牵连三族。”

    事情都该尘埃落定,可陈之钰偏要这个时候出来讨他的不痛快。

    他实在是......不知好歹。

    陆侯爷连连叹气,想要将他拉回来,而一旁的其他大臣,则都做看好戏之态。

    景宁帝看着陈之钰,眼中带了几分嫌恶,他道:“你非要这般妇人之仁?懦弱至极,不从你的母亲身上学些好的东西,非要学得这样无用。”

    陈之钰的眉眼倏地冷了下去,父子二人两两相望,剑拔弩张。

    “无用......原父皇是这样看母后。”他呵笑了一声说道。

    景宁帝像是被戳及了什么痛处,面目忽然变得可憎,他不再开口,拂袖离开了此处。

    他走了。

    那这三族是诛还是不诛了啊?

    陈之钰看向了锦衣卫道:“父皇的意思是,不诛了。”

    锦衣卫颔首应下,抓着王不为离开了此处。

    这处的事情结束之后,没了热闹去看,没多久便散开了。

    今日这场宴,皇后本是想要做局将陈之钰从太子之位上扯下,却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虽后位没丢,但,此等局面,已经是大败。

    陈之钰也没再待下去,起身准备回宫。

    “阿钰。”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了陆侯爷的声音。

    陆侯爷拍了拍陈之钰的肩膀,叹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受委屈。

    光是他方才说的那些,陆侯爷便觉的是委屈了,可若他真将那几年皇宫的生活扒开给他看,他又会如何做想?

    不,他不会如何想。

    而陈之钰,永远也不会将他的伤疤扒开给他看。

    若他没有价值,陆侯爷是不会帮他,今日他愿意为他说话,不过也是看到了他身上有可用之处。

    可心中如此想,陈之钰的面上却笑得极其温顺,他道:“不委屈的舅舅。”

    听着他话语之中带着的淡淡的疏离,陆侯爷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便离开了。

    陆舟就跟在他的身后,他笑着对陈之钰道:“阿钰,当真小瞧你了。”

    今日皇后的书信为何会出现在那处,看陈之钰从始至终都不曾慌张过的样子,陆舟难道还猜不出来吗?

    只是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

    是那天他去东宫,同他说了这事之后吗。

    他想到秋闱舞弊这事,或许是皇后弄出来坑害于他的,可他没想到,陈之钰早在背地里头有了应对之法。

    或许是在皇后一次又一次的迫害中,他对这些阴谋诡计已经养成了敏锐的嗅觉。

    陆舟没再想下去,他早该猜到的,像陈之钰这样的人,怎么蠢笨得了,怪他,待在他的身边却一直没有发现什么。

    看着陈之钰略带几分疲惫的眉眼,陆舟也没再说,跟在了陆侯爷的身后离开了此处。

    陈之钰出了紫禁城,回了东宫。

    到了东宫之后,便下了马车往里走去。

    文序对一旁明无月道:“你去煮完醒酒汤来。”

    明无月应是,转身就走,却被陈之钰唤住。

    明无月有些不明所以地停了步,却看到陈之钰向文序道:“你去。”

    文序满脸疑惑,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问,“我吗......?”

    “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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