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庆宫是淑妃居住的宫殿,常庆常庆,愿你常能欢庆。

    这二字,还是景宁帝亲自所提,光是如此,便能看出两人情谊匪浅,景宁帝对淑妃的宠爱,世人皆知。

    淑妃身份不高,家中父亲只是个五品小官,本来也只是在户部的衙门里头当个小小郎中,后来还是因为淑妃入宫,深受圣宠,才跟着升成了三品的户部侍郎。

    她入宫年份不算晚,但受宠的时间却不早,一开始淑妃只生了华元公主,很长一段时日,景宁帝忘记了这个妃嫔,后来先皇后薨逝,淑妃才逐渐获得恩宠。

    至于其中缘由,其实不能猜出。

    因这淑妃,同那死去的皇后,生得有那么几分相像。

    可淑妃若是因此缘故受宠,却又总觉有那么些说不过去。

    毕竟说先皇后死后,他对陈之钰那副样子,不说慈父,便是正常来说,又有哪一家的父亲,会如他这样冷血无情。

    若是真的喜欢先皇后,怎会对她的孩子这样呢?

    天色已黑,夜幕四垂,黑色的天穹笼罩了整个皇宫。

    此刻,常庆宫内,淑妃的一边坐着华元公主,而三皇子陈之临正坐在底下的桌上玩着耍货。

    他手上摆弄着拨浪鼓,时不时地发出隆隆咚咚的声响。

    淑妃阖着眼,坐在椅上,身后正有宫女给她捶背,而华元则在一旁吃着瓜子。

    淑妃闭眼淡声道:“神不知鬼不觉就叫皇后吃了这么一个哑巴亏,从前倒是真看不出来这太子还是个硬骨头啊。”

    今日发生的事情也实在是淑妃的意料之外,陈之钰能赢过皇后,她也确实没有想到。

    他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了皇后的计谋?又是什么时候找到了应对之策?

    从前的陈之钰太过于懦弱,谁都以为他是个软骨头,任人拿捏,倒没想到,把人逼急了,也会咬人。

    今日的事情,若皇后真栽赃成了,陈之钰这太子之位,必失无疑。可来了个惊天反转,现下这些事情全为皇后的过错。但,皇后并没有失去皇后之位。

    即便说这件事情最后被揭露是皇后所为,她也不会落入陈之钰的境地。

    这局,皇后可以输,但陈之钰不行。

    他一输,当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华元听到淑妃的话,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口中的瓜子都嗑不利索了。

    她心不在焉道:“陈之钰看着便不是个好惹的......皇后愿意同他斗,便叫他们斗去好了,母妃管他们做什么。”

    淑妃睁眼,睨了她一眼,疑惑道:“看着不好惹?你哪只眼睛见他不好惹了?”

    要说生得比陈之钰还要乖顺的,她还没见过呢,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却说,陈之钰不好惹?

    她觉着奇怪,笑了笑,撑在桌上,探究地看向她,“他杀人叫你看见了不成?我还头一次听旁人说他不好惹呢,你平日里头可是谁都不怕,就连你父皇你都能呛几声,我今个儿算是发现了,每一回我提他,你就跟猫被踩了尾巴一样......”

    华元一听这话,瞪圆了眼,真如淑妃说得那样,叫踩着了尾巴一样。

    她将手中磕好了的瓜子仁往淑妃口中一塞,打断了她的话,“母妃不要瞎说成吗,我......我只是......”

    她磕磕绊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淑妃已经断定,她肯定瞒着她些什么事情。

    她扯着她道:“萱晨,我是你的母妃,你什么话不能同我说,遮掩些什么,我害了你不成?”

    淑妃盯视着她,不让她有回避视线的机会。

    华元叫她看得心虚,而一旁三皇子玩弄拨浪鼓的声音一阵一阵传来,更叫她心烦,淑妃握上了她的手,让她心安一些,她还再继续道:“同母妃说,说出来就好了。”

    在淑妃的殷切好奇的视线之下,华元的记忆被生生牵扯回了从前。

    约莫是六年前发生的事情。

    陈之钰十二岁,长她三岁,那个时候,华元只有九岁。

    她看到陈之钰杀人了。

    如淑妃所说,她真的看到陈之钰杀人了。

    她听闻,陈之钰在钟粹宫的生活不好过,总是有不少的人喜欢欺负他,那日她去钟粹宫,纯粹是为了看热闹,她趴在墙头,却撞见陈之钰同一个太监起了争执,那个太监说了什么,实在有些久远,华元有些回忆不起来,隐约记得,好像是太监先说了先皇后的坏话。

    不知道怎地,陈之钰身边的那个小侍从跟着太监打了起来,而后,她看见她的太子兄长,拿着一块砖头,直接往太监的头上砸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

    直到人没了气,他却一直在砸。

    从始至终,他面无表情。

    冷静地像是碾碎一只蚂蚁。

    这具尸体最后是什么下场,而宫中莫名少了个太监,此事会如何解决?华元一点都不知道,她的脑中,全是陈之钰的脸,那张被星星点点的血迹遮盖的脸。

    尚未脱去稚气的面庞玉润冰清,眉眼天生白净,那人的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十分刺眼。

    他好像注意到了不远处偷看的她,他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可他的眼中空洞无焦,又不像是看到了她的样子。

    她被吓得直接从墙头上摔了下来。

    为此还摔断了腿,整整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华元虽然骄纵蛮横,但是杀人,而且还是平日里头那个无用可欺的兄长杀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又或许是终究年少,撞到这样的事情之时,她只有九岁,已足够给她留下不小的阴影。

    往后每每再看到陈之钰之时,那张带血的脸,便一次又一次闪入脑海,就像是来索命的罗刹阎罗。

    “我看他杀人了,他是个疯子。”华元她说。

    淑妃听到这话却笑了,她本还以为是什么事情,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事。

    淑妃转回了身,淡笑道:“不就是杀个人吗,这宫里头,杀人流血的事情难不成还少吗。”

    声音平淡,她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就是连华元自己,也不知道仗杀过多少个宫女,在她手底下没了性命的人,不知凡几。

    淑妃不会明白那样的事情对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若是现在十五岁的华元碰到这样的事情,她决计不会是如今这样。只可惜,这样的事情,对一个九岁的小孩来说,还是太可怕了些。

    淑妃不懂她,华元便也不再同她说这事了,她烦躁地揉了把头发,说道:“不说了,是母妃非要来问,问了便又说我胆小,不说了这事了。”

    见她不想再提,淑妃便也没再说,她只是提醒她道:“你既怕他,那便别招他去。他现在露出本相,皇后吃了这么个哑巴亏,也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往后让他们两人争去就是。”

    说话之间,淑妃的视线落在下首的陈之临,她勾唇笑道:“闹得越凶越好,最好掐他个不死不休,不生不死,这样,你皇弟何尝去愁没有机会。”

    她那温柔的面庞,说出这句话,违和感极强,好似一张面具破开了一条裂缝。

    就现在这样的情形看来,他们两边都不是什么善茬,大皇子和太子闹腾得越厉害,这样于他们便更有利。

    太子之位究竟落于谁手,尚不可知。

    华元道:“我无缘无故招他作甚?”

    那件事情对她阴影太大,她躲着他还来不及,怎会到他面前现眼。

    淑妃不咸不淡道:“你非要那个陆舟做些什么?京城里头比他还好的男子没有了不成,就算京城里头没有,难道天底下也没有吗。他和太子是什么关系你还不清楚吗,先皇后姓陆,他们是一家人。你看着吧,今日陈之钰赢下了这一局,他舅舅马上就能换幅嘴脸。你现在同陆舟拉拉扯扯,不就是和太子沾关系吗。”

    这宫里头,名利场上,血缘亲情什么的啊,可都不作数,这样凉薄冷血的地方,唯有权利二字滚烫。

    只要是跟这两个字沾上边,再冷血的亲情,也能被烧得灼热。

    但华元哪里听得进去淑妃的话,她瞥过了头去,装听不见。

    这么久,她缠了他那么久,放弃?谁都不能让她放弃。

    淑妃见她不听,又好言相劝道:“再说了,陆舟不是早就同旁人定了亲吗,陆家的人能让你进门?”

    陆老侯爷留下的遗言,谁能不听。

    “听说人死了。”

    华元的视线移向了殿外。

    景宁二十三年,十月十三,天气好像在这一夜陡然变凉,冬日快要来临,殿外院中凋落的桂花发散着最后的香气,寒冷的秋风吹过,将气味带到了殿内。

    “死了?”稍稍惊异过后,心中却无甚波澜,甚之还不如这突然转凉的天气给她带来的触动大。

    “这鬼老天,一下子就凉了起来了。”

    淑妃拢了拢衣领,便让人去把门窗阖上。

    *

    天蒙蒙亮,几只翠鸟停在了宫殿的屋脊之上,初晨之时,深秋的风带了几分凌冽之气,刮在人的脸上,已经有带着些许疼意,晨阳熹微,微弱的光打在人的身上,已经带不来丝毫暖意。

    明无月推开了主殿的门,轻微的开门声,吓跑了停歇的鸟雀。

    以往这个时候,陈之钰都已经起身,但又念及昨日醉酒,也不知是否会赖床晚起。

    她轻手轻脚走到了里间。

    进了屋子之后,她转身将门阖上,以免冷风倒入,关好门转身之后,方迈开步子要往床边走去,却见陈之钰已经起了身,此刻正坐在床上,看着她。

    眉眼柔和,一如往常。

    明无月想起昨日的事情还觉有些尴尬。

    只是不知他又是否记得。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心情忐忑走到了他的床边。

    不要记得,她想。

    他千万不要记得。

    陈之钰还有些头疼,他揉了揉额角,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明无月自己都不知道,她这副样子有多做贼心虚吧。

    陈之钰像是觉得她有趣似的,嘴角还一直挂着笑。

    看他这副样子,昨日的事情他当不记得吧。

    他看起来不胜酒力,应当睡了一觉就记不得睡前发生的事情。

    明无月没有再想这事。

    她将手上端着的水盆放在了桌上,拧了条毛巾递给了陈之钰。

    “殿下擦把脸,散散酒气,能舒服些。”

    陈之钰接过了帕子,擦了把脸后,递还给了她。

    两人也不曾说些别的,陈之钰下床起身,明无月又为他服侍穿衣。

    忽地,明无月出声问道:“殿下昨日为何会替王不为求情。”

    他收了皇后的好处,去坑害他,若非是陈之钰发觉,早些做出了应对之策,他现在估计早就已经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他却还要在景宁帝盛怒状态之下去帮他。

    这是为什么?

    明无月不明白。

    陈之钰微微低头,就能看见明无月正为她系着腰带。纤长的睫毛笼罩着她的眼睛,他窥探不得她眼底的情绪,但隐约能看出她的惑色。

    他道:“我没有为他求情。”

    他不是在为他求情。

    明无月叫他这话更弄不明白了,她下意识抬头辩驳,“殿下分明就是在......以德报怨。”

    分明就是在为他求情,却还说没有。

    “稚子无辜。”陈之钰的这四个字堵住了明无月接下来的话。

    “他家上有七旬祖母,下有三岁孩童,他们没有必要因为此事而付出失去性命的代价。”

    明无月没再吭声。

    因她知道陈之钰说得不错,他的家人有什么错,罪不至死。

    “孤也非是在以德报怨。”

    陈之钰继续道:“若说得高尚一些,王不为是为了他的家人所以才去做了那些事,他们就该承担失败的风险。但如今,王不为死后,他的家人日子绝对不会好过,也算是报应了。”

    王家已经没有能撑起家族的人,王不为死后,他们家的下场可想而知。

    “阿月,什么是以德报怨啊。”

    阿月。

    他又一次这样唤她。

    在他们两人皆清醒,心知肚明的境况下。

    他又这样喊她。

    “若我真的以德报怨,不是为王不为求情,而是在他死后,还费心费力去安置他的家人,让他们衣食无忧,这才是以德报怨。”

    明无月听完了陈之钰的话,愣了许久。

    她忽然想,不管陈之钰如何,昨日的事情是他又或者非他所事先算计,都改变不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的事实。

    爪牙是必须要有的。

    尤其是在没有人能保护你之时。

    她想,他就算是真的满腹心机算计,可他也有良知,比谁都好。

    *

    日子很快就入了十一月,或许是在陈之钰的身边,日子不大难过,不知不觉,晃眼就过了许多日。

    这日,明无月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便去院子里头寻了瑶殊。

    她正在给花草浇水。

    快要入冬了,春夏种得那些花草就要活不下去,现下已经换上了冬季耐寒的花草,昨日刚种下去,瑶殊就总喜欢去拨弄它们。

    压土浇水,颇为费心。

    明无月也跟着瑶殊一块,拿着水壶一同浇花,时不时闲聊两句。

    明无月问道:“近日这东宫里头,怎这般热闹,我见那些侍女们好像都在忙些什么。”

    她在这宫里头,也没什么交好的人,唯一好些的,现下便也只有瑶殊了。

    她隐约察觉出来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也只能来问她了。

    瑶殊被明无月这么一问,脑中思索许久,才想起来了,她道:“啊,对了,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呢。过几日好像是殿下生辰了,好像是......初五来着?”

    “殿下不爱过生辰,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文大哥操持,虽然说也不怎么隆重,但也总归是有人上心。”

    原来是陈之钰的生辰......难怪。

    她问瑶殊,“你知道殿下喜欢些什么东西吗?”

    瑶殊有些奇怪明无月为何会如此问,转念却想到了宫中传闻,他们说,明无月和太子有私交。

    她来主殿的这些时日,虽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却也能感觉到太子对明无月确实有些不大一样。

    他对她,确实不像是对一个普通宫女那样。

    如此想来,便也说得通了。

    她先是奇怪,而后向着明无月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可陈之钰究竟喜欢什么,也不是她能知道的,她虽在东宫待得久,但关于陈之钰的事情清楚得甚至还不如明无月多。

    她想了想,而后道:“不若你去问文大哥吧,他定然知道。”

    文序......

    明无月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就这样想着之时,身后传来文序的声音。

    “明无月,我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文序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明无月也不知他是想说何事。

    但她马上便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跟了过去。

    “文大哥是想说何事?”

    文序道:“过几日便殿下生辰了。”

    她回他道:“我方才听瑶殊说了。”

    不过她有些不大明白,文序为何会突然同她说此事。

    文序神色有些不大自然,他从怀中掏出了个钱袋塞到了明无月的手上。

    “殿下生辰,你送他生辰礼。”

    陈之钰每年的生辰过得都有些不大顺意。

    若是她给他送礼,他肯定会开心些。

    但又思即她才方来东宫不过两三月,而且来之时身上也无行囊,当没什么钱财能去给陈之钰送生辰礼。

    所以今日文序才有此举。

    明无月没想到文序会突然给她塞钱,她错愕道:“文大哥,你这是做些什么?”

    “不是想讨殿下开心吗?你收下给他买生辰礼就是了。”

    文序已经想明白了,先不管明无月目的如何,殿下能高兴不就成了吗。

    况说了,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近点女色,那又怎么了。

    明无月却不肯收下这钱,她执意将钱袋还给文序。

    “礼物这种东西,自己送出去的才是心意嘛,收了这钱不就有些不大像样了。”

    以往家中哥哥姐姐生辰,他们也从来都不会要她花钱,她若使了银钱,他们二人还要生气,说她不肯上心,想要用银钱去糊弄。

    没钱也有没钱的过法嘛。

    文序见她执意,坳不过收回了钱,他有些狐疑地看向明无月,道:“你到时候可别是不送了吧。”

    明无月道:“殿下待奴婢如此,奴婢又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当初在她被人指摘之时,也是他出面站在她的身后。

    她的暖玉碎了,也是他修好了还她。

    她若不送,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两人没有再因为这钱争下去,而后便散开了。

    *

    很快便到十一初五,陈之钰的生辰的日子。

    前几日不知怎地落了场雨,连续下了三日左右,今晨之时,这雨仍在断断续续下着,本以为今日也会是个恼人的阴雨天,谁晓得到了巳时之时,天就放了大晴。

    天光照在了地面,潮湿的地面很快就叫晒干。

    热烈的日光透过直棂窗,直直射进屋内,在地面赏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明无月在自己的房中坐着,面前摆着的东西便是陈之钰的生辰礼。

    一个月白色的香囊,上头绣着几多兰花,栩栩如生,看着同真的别无一二。

    君子如兰,德行高洁。

    送不出来什么贵重的东西,她便亲手为他做了一个香囊。

    她的手指抚着香囊,上好的丝线做出来的香囊也十分顺滑,摸着便十分舒服。这些针线,是明无月用这两个月的月钱买来的,甚之还不够,她还往瑶殊又借了些钱。

    她的绣活很好,传袭她的姐姐明蓉。

    明蓉是享誉天下的才女,她的什么东西,都是千金难求。

    她一把手教导出来的明无月,自然也不会差。

    一个香囊而言,于明无月来说自然简单不过,但这东西是送给陈之钰的,她不得不上心,一上心手脚便不自觉慢下来了,整整做了三日才堪堪做完。

    她怕陈之钰会不喜欢。

    毕竟这只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香囊。

    可这确实已经是她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她送香囊的原因,还有一个隐晦的心思。

    许多时候,有情男女时常会将香囊做为定情信物。

    她故意送他香囊,居心叵测。

    算了,事已至此,东西都已经做好了,又还能如何。

    当初既选择走出这一步,便不要想着再去回头。

    明无月拿起了桌上的东西,去寻了陈之钰。

    这个时候,他应当在书房中看书。

    往书房方向去,果不其然见到文序在外头站着。

    文序见她来了,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看来还是在担心她会反悔。

    两人打了个招呼,明无月便往里头去了。

    陈之钰坐在书桌之前,有光打在他的侧脸,显得他鼻梁更加高挺。

    他手上执笔,不知是在写些什么,明无月进门之后,刚好看他收笔。

    陈之钰双臂交插,身子靠在桌上,微微前倾,听到动静之后,他抬首望向她,笑着问她道:“你是有什么东西要送我吗?”

    明无月没想到陈之钰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她微错愕,被一下点出,以至于让她站在门口那处有些不知所措。

    陈之钰见她不说话,也不开口催促,解释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看你这些时日一直在房中捣鼓些什么。”

    这些时日,明无月一直窝在房中,陈之钰又不是不知道。

    她在做什么,他多少也能猜出来些。

    当是要送他生辰礼。

    明无月迈开步子往陈之钰的方向走去。

    见陈之钰知道她的来意,也不曾扭捏,将手上的香囊放在掌心递送到了他的面前。

    陈之钰的视线落在她的掌心,伸手去拿香囊。

    他将香囊挂在手上仔细看着,指腹来回摩梭。

    “殿下喜欢吗。”明无月垂首问道。

    她有些担心他不会喜欢这种小玩样。

    陈之钰看着手上的香囊,眼中泛着细细密密的笑意。

    “喜欢。”

    他说喜欢。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这样的东西。”

    送他礼物的人不多。

    当然,以往也没人会送香囊这样的东西于他,她还是第一个。

    陈之钰道:“怎么想的送我这个?”

    明无月实话道:“因为没钱,便只能送这些小玩样讨殿下开心了。”

    “若殿下喜欢就成,我想了许久,只怕殿下不喜欢。”

    看陈之钰这等反应,当是不知道香囊此物有所意味。

    罢了,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没钱?”陈之钰问道。

    明无月不明白陈之钰为何又问了一遍,却还是点头。

    陈之钰走到了外边,同文序说了句话,没一会文序就跑开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些什么。

    明无月叫他这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想要询问,却还是噤声。

    没过多久,文序就已经跑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个钱袋子。

    陈之钰接过了钱袋子,走到了明无月身边,将东西递给了她。

    他道:“给你。”

    明无月愣住,有些不明白陈之钰这样的举动,她指着自己,满脸诧异,“给我的?”

    陈之钰笑着点头。

    她忙摆手摇头,“使不得的殿下......我怎能要您的钱呢。”

    陈之钰却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略带强硬地抓过了她的手,将钱袋子塞到了她的掌心。

    “你送我的东西,我很喜欢,就当是感谢你送我这样的香囊。”

    他态度强硬,趁着明无月还没有缓过来之际,先行道:“你帮我将香囊挂起来吧。”

    “挂起来?”

    陈之钰问道:“不挂起来难道是要藏起来吗。”

    明无月叫这话一噎,他这副样子,倒叫她忽有些不好意思隐瞒他了。

    她问他道:“殿下知道香囊是何物吗?”

    陈之钰默了片刻,垂眸看她,“嗯,我知道。”

    明无月有些怀疑自己听到的话,又问他,“殿下知道?”

    他明白香囊的意味?

    他知道香囊于民间,是定情之物这等说法?

    两人陷入了片刻的死寂,周遭似乎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冷风透过窗户,带来了几分寒气。

    冗长的寂静过后,明无月回了神来,她有些不敢再细问下去,只装作方才无事发生。

    她接过了陈之钰递来的香囊,半蹲下身为他系挂香囊。

    她率先打破了沉默,开口道:“皇后待殿下不好,殿下这钱我还是不能收。”

    他自己日子都过得不大好,还给她那么沉一袋钱财,她怎么也不能要。

    “你不用担心,我不缺钱,母后给我留了很多钱。”

    先皇后死后,留给陈之钰的东西不少,铺子、银钱......数不胜数,她死后,这些东西自然就留给陈之钰。

    这些东西皇后不是没有觊觎过,只是再怎么想要,却都没能叫她得逞。

    钱财于他,并不缺。

    明无月不信,“殿下有钱,为何还总喜欢穿这样简单。”

    那日从宫中回来,明无月问他为何如此喜欢穿白,他说是因为没有合身的衣服,她只当他是没钱穿新衣,可既然有钱,整日穿得苦气哈哈的做些什么。

    “因为显得可怜。”陈之钰没有片刻犹疑,直接回她。

    他低头,看到明无月眼中的错愕不解,眼睛弯了几分起来,笑着解释道:“穿得穷酸些,显得可怜。”

    “本想要这样博取父皇的同情,希望他能知道我这个儿子过得也不怎么好。”

    “可他好像从来都装作看不见。后来我也不再寄希望于他,便穿给别人看,这样,旁人见了觉得我可怜,继后见了,觉得我没用好欺负。”

    没有人知道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明无月听了陈之钰的解释,却不知是为何,从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

    她发现,她好像把握不了陈之钰。

    她一开始根本就不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仅仅凭借着自己的揣测,便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扑到了他的身上。

    可当他一点一点向她露出真面目之时,明无月才惊觉,自己或许根本就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才不是什么傻白甜,是黑莲花。

    她手上的动作顿住,香囊系到一半,就这样半死不活挂在了他的腰间。

    陈之钰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这副害怕的样子,真叫人可怜。

    他嗤笑了一声,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似是宽慰般地对她低语,“阿月,你别怕啊,我又不会伤害你的。”

    她这样怕他做些什么呢。

    明无月嘴角扯起来了个笑,不知该去如何回答,可在这时,门口响起了文序的声音,于明无月而言,真是救星一般的存在。

    她趁着文序说话的功夫,三下两下就替他系好了香囊,而后站到了一边。

    “殿下,侯府来人了。”文序从外面进来道。

    侯府?

    陈之钰问道:“为何事?”

    “侯爷邀殿下去侯府过生辰。”

    自上次宫中那事之后,陆侯爷显然对陈之钰有所改观,迫不及待就想同他亲近起来。将好今日是陈之钰的生辰,他便想要趁着这次机会邀他上门,同他在侯府过一次生辰。

    他迫不及待想要同他拉近关系,毕竟这次陈之钰若争赢了,往后可便是皇帝。

    而他们便是皇帝的亲族。

    往年他可从没让他去过侯府过生辰,今年还是第一回。

    陈之钰当然也知道陆侯爷的目的。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的手指摩梭着腰间的香囊,笑道:“孤这个舅舅,还真是一点都藏不住事啊。”

    文序眼中有些嫌弃,他道:“侯爷这脸也变得忒快了些,先前本还避之不及,如今却眼巴巴上赶,哪有这样的舅舅......”

    对于侯爷这样的行径,文序自然是唾弃不已,说起他来都是嫌弃不止。

    可陈之钰却道:“走吧,既他邀请,怎有不去的道理。”

    陈之钰转身出门,见明无月没有跟上,回身道:“你不来吗?”

    “我也能去?”

    “自然。”

    明无月没有想到,还能有机会去侯府。

    上一次去侯府,是四年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同现在,心境天翻地覆。

    没有想到陈之钰会带上她一起,去侯府于她而言,有些太过突然。

    但反应过来之后,便马上跟了上去。

    一行人上了马车,往侯府的方向去。

    *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侯府,陆家一行人已经等在了门口,唯独陆舟不在,也不知是去了何处。

    见到陈之钰来了,陆侯爷便马上迎了上去,他道:“阿钰,你来了啊。”

    陈之钰也笑着回了他的客套话,“舅舅相邀,自是要来的。”

    这话正和陆侯爷之意,他大笑两声,道:“你的生辰,我们也许久不曾在一起过了,你可不会怪罪舅舅这些年没有同你一起过生辰吧?”

    带着几分试探之意,陈之钰却不在意道:“岂会?舅舅忙,我都知道。”

    他给陆侯爷找了个台阶下,陆侯爷自然是顺杆爬了下来,两人一副甥舅慈爱画面,说笑之间便往里头走去。

    相较于陆侯爷的热情,一旁的陆夫人看着便冷淡许多了,从始至终不咸不淡,虽是出来一同迎人了,却也从不主动上前说些什么,还是陆侯爷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才肯主动上前同陈之钰寒暄。

    陈之钰自也笑笑,不将此放在心上。

    几人快到膳厅之时,陈之钰问起了陆舟,他道:“怎不见表哥,方一路来都不曾见到。”

    说起陆舟,陆侯爷没好气地地摆了摆手,道:“开始要用午膳了,也不知道人是做什么去了,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净和旁人不一样些。”

    听着陆侯爷骂陆舟,陆夫人便不乐意了,“他乐意出去便出去,怎不行了?家里头有这样个孩子还骂,你不偷着乐便算了,还不知足呢。”

    陆舟这样的,旁的人家几辈子都羡慕不来,他不去偷着乐,还说他神经?

    听得人都来气。

    陆夫人没再搭理陆侯爷,几人去了膳厅之后,便也没再说些别的,开始用膳。

    文序同明无月站在膳厅的隔间,同他们只一道帘子之隔。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都能清晰传入耳中。

    陈之钰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忽开口去问陆侯爷,“当初曾听底下的人说,表哥要娶明家女来着,算起来都三四月了,竟还不曾见到他们进京。”

    他忽有些意味深长说道:“不会说他们在路上出了事吧......”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神色各异。

    尤其是陆玑,她年纪最小,藏不住事,一听此话,便被口中的吃食呛住了嘴,猛地咳嗽了起来。

    同几人一帘之隔的明无月就这样注意着里头的动静,听着几人的对话。

    见陆玑如此失态,陆夫人忍不住出声斥责,她道:“做些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又面色如常对陈之钰解释道:“人确实是出事了,前些个时日,他们一家人上京的时候,遭了山匪,一家人都没活下来,恰好尸体就给送去了怀檀的衙门上,好歹也是让他们一家人有了归处。”

    陈之钰闻此,默了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叹了口气道:“那还真是叫倒霉,偏生碰上了这样的事。”

    他这不合时宜的沉默自然也不会有人再去深究,几人也都识趣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下去,最后皆安静用饭。

    没过多久,就听得门口那处传来一阵动静。

    是下人给陆舟行礼的声音,明无月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去,就见陆舟和一女子携手而来。

    两人牵着手,看着何止一点甜蜜幸福。

    她候在外间,就这样同那两人擦肩而过。

    视线几乎黏死在了他们的身上,直到两人都已经入了座,都不曾回眼。

    不知为何,总觉那个女子莫名的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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