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冯在穿过教学楼的走廊上远远地看到了常霈泽,他单手拿着两本书,另一只手在有规律地摁圆珠笔。

    他身旁是一位高马尾的女生,她在说什么,好像很坦荡,但眼神里的羞怯闪躲和小心翼翼是藏不住的。常霈泽看她说话,眼神真是温柔极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都要漾出深冬里的花。

    但付冯了解常霈泽,他不停地摁圆珠笔时,是有点不耐烦的。

    付冯突然觉得有点讽刺。这么明显的倾慕,她仅仅过路都看出来了,常霈泽那只聪明又狡猾的狐狸,会不明白吗?

    他掩饰住内心的不耐,好像是真的温柔。这是维护尊严的体贴,也是出于礼貌的残忍。

    如果可以,他大可以对每个路过的、倾慕他的人表现出相似的深情。而她,也没有什么特殊。

    如果常霈泽也这样看她,那他们最好再也不要见面。她讨厌别人对她的喜欢表现出高高在上的怜悯。

    *

    常霈泽找了个很蹩脚的理由去付冯的教室找她,但他实在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两个毫无交集的人,怎样才能再靠近一点?

    付冯是迎着全班的目光出去的,有艳羡,有试探,有好奇,有嫉妒,有轻蔑,什么都有。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句话,你怎么会认识常霈泽?

    付冯接过常霈泽的饼干,低声说,“学校里,我们还是不要接触了。”

    常霈泽想过付冯很多种的回答,却唯独没想过这种可能。他低头看付冯的神情,想捕捉她情绪的蛛丝马迹,但付冯平静得像在说天气真好。

    “为什么?”

    付冯没回答。

    常霈泽有点生气,他的青睐有多少人追捧,却在付冯面前变得一文不值。他想到付冯急转直下的冷淡,退一步转而维护他的骄傲,克制地问,“付冯,认识我,你很丢脸吗?”

    付冯不解地眨眨眼,很真诚地说,“不是,只是我们没那么熟。”

    他们的交谈声压得很低,哪怕教室里有再多双好奇的眼睛,也都只能看到常霈泽一如既往的体面微笑。

    但常霈泽想,真是响彻心扉。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好像击碎了他。

    *

    深夜,付冯的SNS响了。

    常霈泽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他问得委婉、隐晦、字斟句酌,比起护着萌生的爱恋,更像是护着闪光的骄傲。

    凌晨两点在无人处的疾驰,堆砌出人类最高尚感情的琉璃,他暗自欢喜过的代表归属的印记,都在他心里执着地开花结果,怎么能只靠一句单方面的否定就归于虚无?

    他不相信付冯无动于衷。

    付冯正因为窗外的大雨失眠,打了电话。

    常霈泽在屏息的黑暗里接通,身边和耳畔的两道雨声重叠。

    付冯说,“常霈泽。”

    常霈泽静静地看着屏幕,等待她的下一句。

    “常霈泽,我只是太孤独了,你懂这种感受吗?我在人群中说话都怕没有回应。

    “哪怕是一个落魄的乞丐,他看我抽了一根烟,他只是想要我的烟蒂,我都会自作多情觉得他深情地想要了解我。

    “所以,常霈泽,你为什么一定要一个答案?”

    一直到付冯挂断电话,常霈泽都没有回答。

    原来,谁都可以。

    随人可给予。

    *

    付冯想,她该更早看清的。她这么了解自己,当然可以了解常霈泽——他们像并蒂而生的反义词。

    他敞亮,她就黯淡;他掩饰,她就坦诚。他说“你不就像我一样”,她说“不一样的呀,不一样的”。

    他纵容,她就试探;他默许,她就放肆。他为她描唇,她就以他为纸,写下名字。

    他们的根都生长在自我里。因为自尊脆弱,因为骄傲耀眼,所以才会看得这么重要。他们是一样的,谁都不愿、也不会认输。最后的底线不是彼此,而是自我。

    反义词是伪装,是流于表面的浅薄。她的离经叛道是会过期的,就像阿May喜欢的凤梨罐头。

    以伪装喜欢上别人是可笑的事情,不过是太沉溺于自我的想象。因此,付冯从不多谈自己,也不过问常霈泽。她只是在不问明天地尽兴狂欢,做好彼此过客的准备。

    仔细想来,他们又认识了多久,相处几时,交心可否?那一点心动实在太轻了,像朵一吹就散的云,迟早要落下雨来。

    她唯独不能用她的爱贬低他。他也是。

    群青在大雨里褪色,又遗落在大海深处。

    “霈然甘泽洗尘寰”,他该干干净净,不惹尘埃。

    *

    常霈泽浓黑的身影拓进了夜晚和僻静无人的深巷里。在不想碰到的时候碰到了付冯,但本来就是邻居,他们相遇的概率可比相爱高多了。

    明明也过了好久,明明没有什么故事,却有了旧情人重逢的尴尬。

    付冯沉默地看常霈泽,常霈泽也看她。

    是了,爱情也无非是你看我、我看你。一种寂寞有了两种注脚,一种爱情有了两具躯体。破碎有两种形状,她流着她的血,他眨着他的眼。沉默是一种完整。说话的爱,不安静的爱,会打碎镜子,冷生生地映出彼此掉冰渣的心,被肢解的样子。

    付冯的声音轻得像风,常霈泽俯身才能听清,“常霈泽,你会讨厌我吗?”这次,付冯的确用了疑问语气。

    常霈泽默了默,只是拢了拢付冯脖子上的围巾,“太晚了,回去吧。”

    常霈泽不抽烟,但付冯感受到他温热的吐息,却像吸了二手的坏情绪,坏透了的凉薄。好像身上还留着他清冽的香,付冯伸手想要探脖子上他柔软的体温,但常霈泽已经抽开了手。

    地上泛着橙光,模糊地勾勒常霈泽。走出很远后,付冯才发觉脸颊上的两行冰凉。

    后悔吗,还是遗憾?难过吗,还是愧疚?付冯不知道。

    她想有人亲近她的寂寞,可是如果真的有人亲近,陪她太久的寂寞就死了。付冯对这份寂寞产生了久伴的依恋,她珍视这份寂寞,它让她自由又放纵。

    他人的爱盛不住她厚重的记忆、丰满的精神和斑驳的情绪,付冯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哪方的悲哀?

    付冯想,人大概需要很多原谅才能活这一生。她原本是多么厌恶父亲的沉默和自己的懦弱,但是很快地,她本能地习惯了。

    她连痛和厌都不绵长,更何况是爱。

    或许一周,或许半个月,她大概就会重新变得平静。

    平静,而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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