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雪终究是没有下出来。

    镇上沉默而忙碌,家家户户多少有些损失,有过冬的食物被糟蹋的,有房屋被砸烂的,更有不少人失去了亲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整个小镇笼罩在恐惧与悲伤的阴影下。

    埃达没有回家,爱德华多在休养室休养,铁匠也在,在她的坚持下,茅斯太太带着小儿子还有谢丽回了家,埃达本人则在照顾父亲之余,组织一些年轻孩子们维护小镇。

    修士们没有任何的意见,至于那个歧视女性入会的牧师,早就跟镇长一样被关了起来,弗雷拉斯公爵怒不可遏,当晚就杀了好几个擅离职守的治安官,他刚继承公爵之位,就闹出这样的丑闻,特别是帕特里克是他亲自下令逮捕的,这只会让他与台农王的斗争中处于下风。

    他宣布本次镇上所有的受害者都将安葬在教堂后的空地上,殓葬费用全都由教会出,并且由他亲自督查。

    威科姆也难得的没有离开,跟着布莱克还有几个小伙伴一起,陪着埃达跟伊莎,伊莎十分担忧自己的的父亲,他总是在夜间发热,相比起来,爱德华多虽然是看起来更加狼狈,但是好歹已经渐渐好转。

    埃达从发呆的状态醒过来,她带着少男少女们在清洗橡树广场,对比起教堂广场的满地血污和尸体,只是被波及到的橡树广场倒不算太惨烈。

    她看大家都面露疲惫,便暂时叫停,让大家找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儿。

    她轻轻拍了拍伊莎放在她腿上,安抚她的手,“还是回去看看你的父亲吧,我知道你很挂念他。”

    伊莎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威科姆还有几名少女的陪伴下,往教堂的休养室走去。

    埃达看着石梯上的几个背影,陷入了沉思。

    葬礼安排在事发后的第五天,镇民们终于见到了许久没见的帕特里克牧师,风尘仆仆的他看起来瘦了许多。

    为此埃尔伯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他只是把帕特里克关在卫城的城堡里而已,加上帕特里克好歹也是有地位的,压根就没那么容易下手,甚至都还没关进牢里,更不可能虐待他。

    帕特里克的回归仿佛给了镇民们一针强心剂,骚动不安都被短暂驱逐了。

    殓葬日当天,冷风呼啸,阴惨惨的天空居然裂开了几道缝隙,久违的阳光就通过那点小细口子吝啬地洒下来。

    修士们围在坟场的周围,祷告的双手搁在腹前,队伍肃然平静,时而吹来一阵猛烈的风,将他们身上的黑袍吹得变形。

    气氛安静而沉闷,人群中仍有人低声哭泣,这场巨大的灾难终究是镇民人生中过不去的坎儿。

    莉莉紧紧地抱着埃达的双手,原来祷告的时候她都是跟母亲站在前边的,好像那样可以离日神更近,但是她现在只敢牢牢抱着埃达的手,跟着她一起站在靠后的位置,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父亲兄弟们都仍旧站在靠前的位置,她没有看向前方的牧师跟弗雷拉斯公爵,双眼一直关注着自己的父兄。

    埃达沉默地看着地上的一个个坑洞,坑洞里已经摆满了木匠赶出来的棺木,装着一个个曾经熟悉的人。原来教堂高地的西边是一片草地,雾霭沉沉的时候草上结满了水珠,晨早起来一走动袍脚就被打湿,平日里孩童们很喜欢到这里玩闹,镇民们也很放心,因为这里是教堂,是日神关注的地方。

    就是这样一片属于安宁与欢乐的草地,将要埋葬许多曾经在它上面走动的人。

    她对年幼时候的那场劫难依旧有着深刻的印象,那种无可落脚的恐慌终究还是紧紧缠了上来。她记得茅斯太太在惆怅生计之余,还夸赞过自己沉静聪明,搭救了不少的人,灾难发生之后还努力组织年轻人来收拾狼狈的现场。

    但是埃达很清楚自己的性格,是因为相比大部分镇民,她的损失更小,爱德华多到底是撑过来了,如果是没有撑过去呢?葛博尔牧师早就被她想办法大卸八块了吧?

    即便是后来努力收拾情绪,先一步组织大家清洁现场,维护秩序,包括慰问伤员,安抚受惊的镇民,都是为了营造更好的名声,与缓解心底那轻微的愧疚。

    莉莉听见埃达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抱着埃达的手更紧了,埃达明显消瘦了很多,本来合身的丘尼卡也宽阔起来了,手臂更是细得厉害,她仍旧不怕冷,穿得明显比众人要单薄很多,埃达的手并不温暖,但是好歹给了她一点力气。

    帕特里克站在人群的最前边,埃尔伯跟骑士们站在他不远处的边上,他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着,但是埃达的个子实在是太矮,他找不到,看了一下便放弃了。

    他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留意到埃达格外沉静的样子了,说实话,埃达从前的沉静能看出来一个少女努力掩盖想法的样子,但是还会在不经意处发现她的错漏,但是这次他总觉得埃达看什么都有一股冷冰冰的感觉。

    按照埃尔伯的性格,温特倒是不能再回来了……他的思索并没因为她而多做停留,面对着镇上的惨况,他要快速制定好修复镇民精神与信仰的计划。

    帕特里克在前边平静地讲述着日神的教义,声调低沉,为不幸者生前的罪孽表示宽宥。

    “死亡是人间痛苦的终结,他们将到达日神的身边,侍奉祂、聆听祂,并永远与日神……”

    放声哭泣在殓葬仪式上不被鼓励,人人都努力保持着审慎和压抑的情绪,几位体面的夫人眼角挂着几滴眼泪,让人既能看见她的痛苦,又不至于品行不端。

    埃达察觉到莉莉浑身都在颤抖,她伸出没被抱着的、自由的一只手,搭在莉莉的手上,用力地握了下,以表达安慰。

    莉莉吸了吸鼻子,拿起哭巾轻轻擦拭眼角,然后继续低头聆听。

    吟唱赞美诗的声音从坟场周围响起,修士们低着脑袋,双手祈祷,轻声唱起了日神的赞美诗。歌声神圣轻灵,镇民们怀揣着不同的心思,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坟场上的歌声渐渐大了起来,伴随着冷风的呼啸在身边回荡。

    葬礼结束之后,埃达特意留下来,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待帕特里克。

    等了许久不见帕特里克从坟场出来,埃达好奇地走出来,发现埃尔伯正在跟帕特里克谈话,她留意到时常出现在帕特里克边上的安达尔并没有出现,大约是埃尔伯还不愿意对安达尔表示宽恕跟原谅。

    两人的气氛看着倒还是十分平和。

    帕特里克先发现了在外围等待的埃达,他对埃尔伯欠了欠身,就转身离开了。

    “什么事情?”他开口问道。

    埃达摇头,“没事,我只是恰好路过而已。”她原本觉得自己应该有些话要说的,但是最后还是选择闭上嘴。

    帕特里克沉默片刻,说道:“我记得走之前曾经给了你几本书,都看完了吗?”说罢便抬脚往书房走去。

    埃达默契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初略已经看完了,有些不认识的单词还在努力学着。”她答道。

    帕特里克微微一笑,“那些书其实都是消遣的书本,难为你,居然也找到能学习的地方。”

    教堂里的狼藉早就已经收拾干净了,只是被打碎的玻璃还有不少木制门窗来不及再装上,镇上跟高峰镇上的木匠们最近都忙着做棺木,这些相对不着急的,只能等日后慢慢修补。

    这个时间段教堂里没什么人,就帕特里克跟埃达走路及谈话的声响。

    回到牧师书房之后,埃达留意到书房被开的那扇窗,已经暂时用厚木板挡起来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约之后还是会用大石回筑。

    帕特里克留意到埃达的目光,他想起修士们说的,爱德华多就倒在那扇窗前。

    “爱德华多还好吗?”他问道。

    “父亲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埃达回道,不过她转口就说起茅斯一家来,“但是铁匠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茅斯太太现在正着急。”今天的葬礼,伊莎一家待了一阵子之后就匆匆回去了,现在镇子暂时安全下来,他们便把铁匠带回家去照顾了,休养室毕竟人多杂乱。

    帕特里克点点头,说道:“了解。”

    埃达看了一下窗边书架,书架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空缺位置,那是慌乱时候不小心遗失的书籍原本的位置,然后她便熟门熟路地找了张椅子坐下。

    帕特里克也不计较,他坐回位置上,等待她发问。

    呆坐了一会儿之后,埃达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个葛博尔最终会怎么处理?”

    正在写卷宗的帕特里克抬眼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写他的东西,一边写一边说道:“他不会受到什么惩罚,教会里多少人是照他这样做的,顶多埃尔伯气不过,折腾他一下。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镇长要完了。”

    葛博尔那边毕竟只有上级的教会才能处置,埃尔伯手没办法伸得太长,但是镇长这个尸位素餐的家伙这个时候倒是可以顺手解决了。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神权的老一派代表倒是受到了重创,埃尔伯一系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但是以帕特里克为代表的新神权派倒是缓缓立稳了脚跟。

    葛博尔最后的下场跟她想的差不多,受到庇佑的人,果然活得更好,埃尔伯只能将他先软禁起来,送到台农的王城中去,等待台农教会的审判。

    自己人审判自己人,能审判出什么结果。

    第一场雪终于在全镇哀恸中降下来了,这场雪来势汹汹,不一会儿地都全白了。

    埃达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雪,就转过身去照料自己的父亲。

    她并不是很相信现在的医疗条件,修士们的治疗方式能吓呆她,虽然不至于什么症状都放一放血,但是粗暴简单的步骤还是能吓到她,帮助处理完一些清洁事物之后没多久,爱德华多幸运地苏醒过来,她便把爱德华多接回来休养了,谢丽的精神状况也是每况愈下,清醒的时间不多,时常低声呓语,除了爱德华多之外,没有人能理解她在说什么,然而比起之前受到轻微刺激就大喊大叫,这次犯病倒是安静很多。

    双亲的病情简直让她焦头烂额,虽然有了时常到牧师身边去的机会,但是她在葬礼之后,反而一次都没到教堂去过。

    这样的情况她实在是太难离开寸步了,唯一庆幸的是爱德华多在逐渐好转,如果是无法恢复的病状,她可能也要跟着发疯了。

    爱德华多无疑是有脑震荡,他苏醒以后时常头痛晕眩,全身也疲乏无力,走动需要谢丽或者埃达搀扶着,也畏光,看他的情形,这样的症状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修士们建议你应该在床上多躺着,”她一边拿起炉子边的水,倒了一点给爱德华多,“频繁起来对您的身体并不太好。”

    爱德华多坐在一张靠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他的双手也在战斗中受了伤,见自己的女儿要喂自己喝水,他缓慢地伸手,要接过来,“我想看看外边的天气怎么样了,这么多天没有到农场去,不知道农场那边有没有损失。”他努力地举起杯子,终于喝到了一口温水。

    埃达看着父亲坚强的样子,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件事她已经跟父亲说过很多遍了,“农场那边报过信来,说那边并没有受到一点儿伤害,都好着呢。”葬礼前她就见过了在兰波农场干活的一个农民,那边倒是风平浪静的,恶鬼们就是选择了有治安官守卫的黄金镇,而不是周围的村庄农场。

    这大约也是葛博尔始料未及的地方。

    爱德华多松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幸好啊……幸好啊……”

    晨早开始下的大雪,直到深夜才停止。爱德华多抱怨过的那几棵树,已经被雪压折了,彻底倒在了地上。

    埃达躺在暖和的被子里,侧身看着木窗的位置,他们这片房子比较靠后,离教堂不算太近,在袭潮中却也遭到了一些破坏,现在的木窗是找木匠重新安装的,比起以前有些区别,她专门让木匠留了一个位置,方便她随时查看窗外的情形,但是又不至于在冬日的时候让风雪随意侵进来。

    她这些日子都睡在二楼的裁缝屋里,方便照顾谢丽跟爱德华多,但是铁汉子般的爱德华多,在身体好转之后,就把她赶回三楼休息了。

    盯着木窗一段时间后,她转过身来,盯着倾斜的楼顶,终于有了一丝睡意,她灭掉了蜡烛,枕着一本传说入睡,第二日她将代表自己的父亲,去一趟农场查看一下大雪是否给农场造成了灾害,虽然农户们不时会来报信,但是总要亲眼见过心里才有实数。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攒了许久的雪下了整个白日跟半个夜晚,终于下干净了,街道已经有人出来扫雪了。因为房屋遭损,暂时无法抵挡严寒的镇民们在教堂暂住,天气晴好外边就开始叮叮当当修复房屋。

    街道上走动交谈的声音也多了起来,这个沉闷多日的小镇,终于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至少看上去确实是如此。

    谢丽一边低低念叨着一些埃达听不懂的话,一边大力地给她披上羊毛斗篷,系风帽的时候差点把她勒个半死。

    谢丽彻底不敢出门,长日里躲在二楼,身边有没有人也不在意,只是一定要留在二楼,留在那堆衣料中,仿佛这样能给她带来安全。

    埃达整理好衣服之后,往腰间的麻布袋子里放了两块切下来的面包,搂紧了斗篷,打开门坐到农夫的马车上。

    这种马车就是平日拉货物用的,没有任何风挡,马车一动风就刀割一样划向她的脸庞,她只得拉下风帽,尽量让自己缩成一团。

    农夫是一个常年在兰波家农场干活的中年男人,背后的箱板上坐着她的妻子,除了给镇上的人还有爱德华多送货之外,两口子还带了不少东西回去,其中就有谢丽闲时做的几件衣裳。

    农夫见她缩成一团,咧嘴一笑,说道:“兰波小姐,你还是跟我的玛丽坐在后边吧,前边风景虽好,但太冷了,不适合小姐你。”

    埃达尴尬一笑,拒绝道:“我不是很冷。”载过猪的马车能跟屠夫街一比,别说坐上去会不会弄脏衣服,光那个味道就受不住。

    农夫哈哈一笑,倒是再也没说什么,只认真的赶着马车。去兰波的农场时间可不短,得越过几个小山坡,台农是典型的山地国家,这里平原很少,到处是山。

    颠簸了好长一段时间,翻越了两座山跟数个林子,在日头渐渐要挂在中央的时候,马车终于来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原野上,这就是埃达一家曾经待过的村庄,兰波家的农场就在这里边。

    经过十来年的发展,村庄的规模更大了一些,她偶尔会来一次,距离上次前来也过了快半年了,那时候气温还有点热,当时来的时候这片土地上有不少建到一半的房屋,现在都已经修建完毕了,农户们清扫了门前的雪,路上的雪也被清理干净了,几个相熟的村民大声跟玛丽夫妇打起招呼。

    “很久没来了吧,哈哈,那些人都是新迁来的,听说以前住在更远处的地方。”农夫解释道,“你父亲也见过这群人,他们住在这一块土地上,距离村里还有点距离。”

    “他们说过为什么搬来这里吗?”埃达的声音从斗篷里传出来,有点模糊不清。

    “什么?”农夫果然没听清楚,他追问了一句。

    埃达忍着寒冷,把脸露出来,重复道:“他们说过为什么搬来这里吗?”

    “噢。”农夫回答道,“是因为他们那块地不能种出东西来了,传闻说是女巫悄悄撒了东西在土壤上,然后诅咒了他们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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