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细雨绵绵。

    院里的杏花沾了雨,枝丫一摇,水从花尖落,滴入湿哒哒的地面。

    偶尔有水滴下,落在树下女孩的发里。

    “啪嗒。”

    微生抬起头,瞧着远处的天发呆。

    这是她来到李家的第二年。

    彼时天上飘了雨,到处都是水蒙蒙的,连着李家的连廊,也一并湿了起来。

    “李长微。”

    身侧落下一个声音。

    来人年岁不大,还是青涩的少年郎。

    微生瘪嘴,秦小世子又来了。

    少年目光随她一同望着天,尚且稚嫩的面庞上带了点疑惑。

    他问:“你在瞧什么?”

    微生回头,笑道:“我在看雨。”

    少年点点头,目光转向别处。表情淡然,并不问她看雨做什么。

    微生眨眼,心里好笑。

    秦小世子今年十二,年岁尚小,却喜穿暗色衣袍。装束干净利落,分明稚气的面上总无表情。

    他们认识一年。微生和他说话,他却活一副严肃大人模样。

    从不喊她长微妹妹,只问她原来名讳。

    微生笑一笑:“我就叫李长微呀。”

    于是秦小世子人前喊她李妹妹,人后直呼李长微。

    微生对这些无所谓,倒是笑嘻嘻喊他无咎哥哥时,小世子脸色绿得那叫一个精彩。

    于是微生学着他,人前喊他秦表哥,人后却喊小世子。

    秦无咎听后面如土色。

    微生改口,喊世子。

    秦无咎才点头。

    微生想,真奇怪。

    这人明明对她好奇得紧,怎同她说话却憋着一股劲呢。

    “世子也无聊么?”李长微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又问。

    秦无咎目光一一掠过府中花草,似乎有些看厌了京都的雨,他随口答道:“嗯。修行无聊,出来散散。”

    末了末,他又说:“李长微,你还没修行么?”

    微生:“……”

    她无奈叹了口气:“世子,我才六岁。”

    这回轮到秦无咎沉默了。

    这小姑娘才六岁。正常孩子到八九岁时才开始修行,确实还早。

    看着只有一丁点大,裹着淡绿小袄的女孩,秦无咎短暂陷入思考。

    自己和她一样大时,已经步入了修行道,七岁时,也有一重境巅峰了吧。

    秦小世子思考得很认真。

    微生噗嗤一声笑了。

    她模样看着很小,声音还带着孩童的软糯:“世子,你是天才啦。不要拿我和你比哟。”

    毕竟她已经一百岁了,还是一棵成精的小野草,是个妖怪呀。

    他们比不了啦。

    女孩水灵灵的双眼盛满了笑意,十分大方,并没有因为比不上别人而感到失落。

    她笑着,活蹦乱跳地走开了。

    秦无咎跟在她身后,或许被女孩的活泼触动,他声音弱了下去:“我没有说你不好。”

    微生随手拈来一枝低处的杏花,开心道:“嗯嗯。”

    “我少时鲜少玩乐,便以为大家都同我一样,刻苦修炼。”他又闷声说。

    微生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现在也不大嘛。”

    秦无咎跟不上她,只是点头:“嗯。”

    闷葫芦。

    微生回头做了个鬼脸。

    秦无咎:“……”

    他做错什么了吗?

    怎么还和初见时一样,他一说话,这小姑娘就低头偷笑。

    他看着春天里格外鲜活的女孩,逐渐纳闷。

    天上的雨渐渐小了,晚春时节还是有些冷的。下雨时空气寒凉,混着浅淡的泥土味。

    “世子,你快跟来。阿母说,叫我带你透透气,可你怎么还跟不上我呀。”

    微生嘴里哼着不知哪儿学来的小调,转头没入连廊另一头。

    秦无咎一默,看着没心没肺的李姑娘消失的衣角,他按下心头生出的那点不虞,提高了音量:“我会跟来。”

    少年跟在女孩身后,一同没入蒙蒙烟雨中。

    *

    京都近来传言,仙界有仙君要来凡间。

    此言一出,众人皆兴。

    但仙君要来凡人间的京都做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故消息刚出时,是有不少不信的。可传了许久,皇室那边都没有动静。

    这算是默认了。

    此时那些人才发觉,真有仙君要来!

    虽不知确切日子,众人估摸着算,应该碰巧赶上人间的春灯节。

    好事碰好节,京都城内近来欢声一片。人做不得仙,若是能窥见一番仙人风采,也是值当的。

    就连城东的李家,也是缠绕着欢喜的气氛。

    李家的院府坐落在洛水河畔。从花园走过去,便是一连串的木廊。

    李大人颇爱江南烟景色,有水的地方,种满了莲与荷。在荷叶没来得及遮掩的地方,时常看得见红鲤戏水。

    微生带着秦无咎穿廊越墙,终于瞧见雾雨蒙蒙的洛水河。

    连廊曲折,尽头是一处轩。李大人偏爱山水,微生记得醉酒时他曾说,轩上小亭有个名,叫听雨亭。

    饶是微生见过诸多景色,还是不得感叹一句,李大人好眼光。

    青山远黛,烟雨蒙蒙。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思及此,微生问:“世子,你少时鲜少玩乐。闲暇之余,看过这洛水河畔的山水吗?”

    秦无咎说:“不曾。”

    微生摇头,叹了口气:“那还真是可惜喽。”

    她抬脚走进听雨亭,伸出手,雨水便落在她手上。

    秦无咎一看,皱眉道:“李长微,天气还冷,别着凉。”

    微生低头:“哦。”

    “那世子好好看看吧。这里是阿父最爱来的地方。”她一下子换了低声,好似受了什么委屈。

    秦无咎:“……”

    小姑娘委屈了。

    他驱使灵力,雨水被隔开,亭内的水汽也被烘干。

    接而干巴巴道:“还是别着凉了好。你生病了,舅舅该训我了。”

    微生还是不看他,手指绞着衣袄上的系带玩。

    秦无咎一时无言。他不知道如何与这小姑娘相处。

    他望向远山,水汽朦胧,入眼皆一片绿色。

    洛水河广阔而平缓,这会儿涨着水,水却很清澈。

    秦无咎突然问:“李长微,你喜欢这里吗?”

    微生点头:“嗯,喜欢的。”

    “这里很美。”秦无咎认真答道,他是思索了一会,又说:“有一种不同于京都的美。”

    微生笑:“嗯,安静。”

    秦无咎问:“你喜欢安静?”

    “喜欢呀。”她说。

    李长微手抵着扶栏,撑着头说:“我以前,还跟着渡船的老伯伯来过这儿呢。”

    语气间难免多了一丝怀念。

    秦无咎认真听着,这还是李长微对他第一次提起以前。

    他问:“后来呢?”

    微生摇头,“后来我就没见过他了。只是没想到现在,我可以站在当时惊叹的地方,看着小船飘摇的方向。”

    微生难得回忆。

    秦无咎哄她:“你还小,懂得倒多。但是别难过,想一想让人高兴的事。”

    微生看着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快到春灯节了,你想去放春灯吗?”

    秦无咎被秦夫人带过来,是来小住一段时间的。微生想,秦表兄是小大人,童年过得应当无聊。

    看在他这么老实听话的份上,微生乐意带他玩。

    秦无咎终于郑重点头:“我带你放花灯。”

    微生:“……”

    “哈哈哈哈哈……”

    她没忍住笑。

    微生来人间的时候,秦小世子还没出生呢。

    京都的路怕是都认不清,还大言不惭带她放花灯。

    微生问:“世子,你要是迷路了,那可怎么办呀。”

    秦无咎:“……”

    他确实出去得少,但不至于不认路。

    好不容易生出的责任感被小姑娘的笑声熄了个干净。

    他疑惑。

    做什么又笑他?

    望着他疑惑的目光,微生只笑不言。

    “世子,说说你的修行心得嘛。”微生跳脱,又问到别处。

    秦无咎吐出一句:“引气入体,认真修炼。”

    “然后呢?”

    “认真修炼。”

    “没了吗?”

    “没了。”

    “……”

    天才的世界微生不懂。

    *

    清河十三年。

    人间正是秦氏统治。

    秦氏子嗣并不多,却胜在天赋皆上乘。

    至少修行分十二重境,秦氏族人修至八重境不成问题。

    要知道,普通人修至个七重境便不错了,若想往上,要花的精力和时间可不小。

    而今皇座之上的那位,已高至十一重境,堪为现今人间最高境。

    修行讲求心境清明,求稳求实。所以秦王族对世事管理尚少,行事较为温和。说严重些,就是放养。

    修行全凭自己,人间大多数人都有慧根,到了八九岁时,便可自行修炼。

    许是皇室的踏实,又有足够精兵镇守边界,人族鲜少被犯。

    活在人间的百姓虽轻松却不放松。修行一路讲求心稳。因为远在天外,还有一个自在的仙界。

    谁人不想节节升,去做逍遥快活仙?

    微生醒来时,就是这样一个世间。

    仙、凡、妖、魔各盘踞一方。人化为仙,妖族式微,魔族愈横。

    而她生自一方隔绝之界,逍遥一百年。后来她离开那里,转而来到人间。

    跌跌撞撞,凡间游荡。

    人间总是下雨的。

    微生却不讨厌。

    她曾躲林间小亭看雨打芭蕉叶,也曾洛水河畔乘一叶小舟顺流远方。可以闹市独自观世人喧嚣,也可一人翻墙覆瓦看星辰。

    微生虽然已经一百岁,但在妖的世界,也才不过一岁的小娃娃。

    她在人间一年,也还是凡人孩童时的四五岁模样。

    后来她游荡到段家桥那儿,碰巧遇到外出散心的李夫人。

    微生灰头土脸的,一双大眼睛泪汪汪,很是落魄。她说起话时又软软糯糯,李夫人听得心都化了,便把她捡了回去。

    所以她变成了李长微。

    人间李家的女儿。

    来李家不过一月,便认识了惊才绝绝的表哥。

    那日,李大人的妹妹秦夫人带着小世子拜访李家。

    李大人和李夫人同妹妹叙旧。

    李家一众兄妹带着微生认识秦小世子。

    少年是天赋异禀的,小小年纪却在修行一路上一骑绝尘。

    可他到哪都垮着一张脸。

    而微生脸萌嘴甜,李家的兄妹都对这个捡来的小妹妹喜欢得不得了。他们一边顺着微生,一边告诉秦无咎不要臭着张脸,要对妹妹温柔些,不要吓到她。

    秦无咎:“……”

    他尝试微笑面对这个陌生的表妹。

    话都没说,就被微生低头偷偷嘲笑。

    秦无咎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小姑娘嫌弃他。后来相处,方觉不是,微生只是喜欢逗他玩。

    微生喜欢逗人玩的,或许她活了一百年,还是小姑娘心性。

    她嘴甜,因为她开心,所以喜欢别人同她一样开心。她年纪小,却懂得多,但从不为世事感到悲凉。

    微生生自天地,也长自天地。只有浩瀚的江河山水,才能养出她这般鲜活坚韧,心情通透之人。

    所以她说,世子,我就叫李长微。

    人间李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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