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晚。

    李家兄妹放完花灯,便先走一步去逛街市了。

    李大人带着李夫人,也不需要他们这帮小孩来添乱。

    派了几个修为尚可的修士暗中守着,两人便摆摆手走了。

    当然,这其中不乏让秦无咎与微生好好相处的意思。即使谁也不说,但是大家心底都明白,秦无咎家中管教甚严。日子过得贫乏无聊,十二岁的少年郎,回忆起来,竟然连糖葫芦这等平常物都没吃过几次。

    微生和秦无咎从洛水河畔回来,穿过古老昏暗的枇杷树底,被晃眼的灯光一照,下意识抬手挡着眼睛。

    “哇。”微生眼中按耐不住的兴奋快要溢出,“世子,你逛过春灯节的长街吗?”

    秦无咎回忆短短的十二年,“没有。”

    少时父亲总是忙于修炼,母亲对他或许温和一些,但耐不住父亲严厉。家中的主心骨说不,母亲所能做的也只是杯水车薪。

    少时秦无咎也同寻常孩儿一般,和母亲吵闹着要出去看看。一开始,心软的母亲还会带着他到外边瞧瞧。

    乘小船儿,摘枇杷,吃糖葫芦,碰上节日,还会带他和喧闹的百姓一起说笑。

    后来,父亲对他修行这一块越来越严厉,渐渐地,母亲不再带他出去。

    秦无咎记得,是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他哭着喊着想吃糖葫芦,母亲再也不会对他心软,拍掉他紧紧攥在她衣角上的手,蹲下来抚着他的头,告诉他,人应当以修行为重。

    母亲那时面露无奈,却温声说:“无咎,吃喝玩乐是没有用的。你不是小孩儿了,要听话,知道吗?”

    那时候几岁呢,大概和李长微一样大吧。或许还要再大一点,那时他在修行之路上展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

    所以,很小的时候秦无咎就知道,他再也不是节日里那个可以在嘈杂的街上,拽着母亲的手,吵闹着要吃糖葫芦的小孩了。

    后来,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日如一日不知疲倦地修炼。两重境的修为让他成了京都人人都艳羡的孩子。

    那时他不满八岁。

    父亲开始对他展露笑颜。

    母亲也破天荒地带着他出行。

    可他一点儿也不开心。

    因为他再也不是像个寻常孩子一样,牵着母亲的手,自由的走在街上,无人在意他们是否雍贵,是否得体。

    秦无咎还记得,那年的春灯节,他同母亲坐在王府的轿子上,掀开帘,外面很亮堂,街上百姓们的惊呼声也很大。

    他突然索然无味地放下帘子。

    接着陪母亲百无聊赖地放完花灯,回到府中继续修炼。

    或许是那天的月光太过刺眼,窗外下了雨,雨打芭蕉叶。他就那样,披着外衣在窗前站了很久。

    “……”

    “啊……这样嘛,那你要和我一起吗?”微生歪了歪头,看着有些恍神的秦小世子。

    她觉得小世子应该是想起了伤心事。

    那可不行,今天是春灯节呢。人应该开开心心的,伤心的事情,留到长大再说吧。

    “好吗,小世子?”她又问。

    秦无咎看着她,小姑娘好像永远没有烦恼,眼睛到哪儿都是亮晶晶的。

    他带着她,答道:“好。但你要牵着我的袖子,人多眼杂,别走散了。”

    微生嘿嘿一笑,主动攥紧他的衣袖,“好嘞。”

    *

    “长脚小儿郎,吹箫入洞房,爱吃红花酒,拍手命丧亡。猜一生灵。”

    微生咬一口糖葫芦,糖衣入口化开,“你猜猜……”

    “蚊子?”秦无咎提了好几个小花灯,口里吃完最后一个糖葫芦,回答听起来有几分不确定。

    “对啦,秦无咎你真聪明。”微生笑嘻嘻夸赞。

    “长微,你也很聪慧。可以记住很多字,有时我觉得你不像六岁的孩子。”

    “嘿嘿,谬赞谬赞。”

    她一百岁了,这些都是以前来人间记下的。实在不好意思当得一句聪慧。

    她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响,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全是这一路走来没忍住掏钱买下的东西。

    当时她看着一个透明会发光的小球,小球底端还坠着几个羽毛。她便高兴地戳戳秦小世子的手臂,“世子,我想要这个!”

    是的,她买,世子掏钱。

    嘻嘻。

    微生眉开眼笑,扯着秦无咎的衣摆晃荡。谁说一百岁的小草妖不可以喜欢人间的小玩意呢。

    秦无咎也算知道小姑娘有多爱这些小玩意了,他付好钱,拿了两个小球。

    一个给她,一个自己收起来。

    “你其实可以不喊我世子的。”他把小球绑在微生的小袄上,“我一开始总想知道你叫什么,没想过你的感受。有时候我一根筋倔的很,现在我想,可以叫你长微吗?”

    “和阿兄阿姊一样。”

    微生本来捣鼓着小球,问言霸气挥手,“没问题。”

    她又不介意。再说了,他们认识这么久了,直呼名讳生分极了。

    虽然她嘴上喊的世子,心里喊的狂拽酷炫世子哥。

    但这称呼哪能让人知道呢。

    微生目光闪烁,心虚地看向别处。

    但是微生大概忘了,她脸上藏不住事,早在她目光闪烁是时秦无咎就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编排什么呢?”他笑着问。

    “没有哦……”微生自顾自地往前走,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秦无咎的打趣。

    晚间的风吹得人衣角翻飞,但秦无咎使了点灵力,不是很暖和,但也不至于着凉。

    “快跟上哦。”她头也不回,嘴里振振有词,“还有不要污蔑人啦。”

    “好,不污蔑你。”秦无咎话落,跟上她。

    微生走得不快,秦无咎还拿着花灯,她也要体谅一下人家的。

    于是问:“这位小兄台,你累吗?”

    秦无咎:“不累,你不是还精力充沛吗?”

    “那好吧,但是很晚了,我们得回去啦。嗯……回去的话,我们猜灯谜怎么样?”

    “你猜吗?”

    “不对,是你猜哦。”

    “嗯,我猜。”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猜一天体。”

    “嗯……是太阳吧。”

    “嘿,对了真聪明。再来一个。”

    “……”

    一路走下来,微生口都渴了。索性路边还有糖水摊还摆着,秦无咎只买了净水。

    快到李府时,不远处几个醉汉懒洋洋地走着。

    秦无咎带着微生避开走,快越过他们时,微生突然不走了。

    秦无咎回头问:“怎么了,认识吗?”

    微生抿嘴,“认不出来了。”

    秦无咎停下来静静等她。

    微生却摇头,“走吧,不去打扰他。”

    秦无咎虽然心下好奇,却没问出来。微生很少提起以前,她不说,他便不问了。

    “阿兄,靠中间那个醉得厉害的,是我与你说过的渡船老伯。”

    说是老伯,实际满头白发,是个垂暮老人。

    微生想到什么,又说:“他老得真快啊,我都认不出来了。”

    刚刚微生走过去,老人醉得厉害,没认出她来。

    “游暮之年,人之常情。”

    秦无咎低头,看着微生踢石子儿。从他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发旋,和月光下闪着碎光的发簪。

    秦无咎俯下身。

    出乎意料地,微生的眼神很平静。她学着秦无咎的话,“游暮之年,人之常情。”

    “我记住了。”微生重新拉起他的衣角,“他老了啊。”

    老了醉了,也记不住事情了。

    她思索了一会,“以后再去看看他。”

    秦无咎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她踏过月色回家。

    *

    夜深人静,天暮无星。

    李府门口鬼鬼祟祟出现几个人影。

    正掐准时机准备混进去是时,两伙人打了个照面。

    李怀安和秦无咎大眼瞪小眼。

    微生抬头:“嗨,晚上好呀。”

    “……”

    李怀安和李怀乐转头相视。两人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活见鬼呀,你俩怎么也这么晚回来?”

    李怀安狐疑地看着秦无咎,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指责他。

    做什么丧心病狂带着这么小的妹妹深夜在外鬼混?

    秦无咎:“……”

    微生依旧目光闪烁。

    其实是她拉着阿兄在外面瞎混。

    但是她选择不说话。

    李怀乐但是瞧了一眼微生,“小长微啊……怎么这么晚回来?”

    微生小声说:“阿姐阿兄不也是么?”

    李怀安一噎,目光四周扫射,“嘘……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咋们先进去。”

    秦无咎:“阿兄,进不去了。”

    李怀安:“?”

    李怀安回头。

    李大人在夜色中笑得尤其危险。

    四人:“……”

    不敢言。

    最终李家兄妹得了李父的痛骂,秦无咎得了几句问候,微生得了几个摸头。

    微生:“耶。”

    李大人领着几个孩子进门,嘴里数落:“你说说你们,真是不像话!”

    “李怀安,这几天你就在家里,不要再给我出去了!”

    “还有你李怀乐,这几天就陪着你娘吧。”

    “无咎啊,舅舅知道你这次玩得新鲜,下次不要再这么晚了……”

    “还有长微,你也不像话。你就让你表哥看着你吧。”

    李怀安掩面哭泣泪如雨下,李怀乐心叹好险,秦无咎低头收教,微生则神游天外。

    只有李怀安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李大人也不忍心再数落两个乖孩子,只好扬手让他们休息罢。

    李怀安还沉浸在喜提禁足的伤心中,微生安慰他:“阿兄不要伤心,我会偷偷给你带好吃的。”

    说完她手肘碰碰秦无咎。

    秦无咎:“嗯,给你们带。”

    李怀安:谢谢但是更伤心了。

    李怀乐:好惨但是我也惨。

    秦无咎:惨。

    微生:别伤心我不骗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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