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茂十四年,景国汴京,春分。

    春闱已过,时至三月底,京城下了一场小雨。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完全没有要歇的迹象。

    和春推开雕窗,见院子里刚开的花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心疼得紧。种在院子里的没法,但花盆里的还能救一下。

    她取了屋内那把乌木柄油纸伞,推开房门,边往外走边吩咐准备点炭盆的婢女绿枝:“绿枝,别管炭盆了,先把花盆搬到檐下。”

    绿枝应了一声,拿了把油纸伞跟出去。

    花盆不多,好几盆都是和春之前出门在山上采的难得一见的草药。难就难在这些草药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比较苛刻,存活率低,京中药铺里也不见有多少,有些药材更是有价无市。

    和春在山上寻一日可能才寻得一株,她连着草药附近的泥一起移进花盆里带回府里照料,那草蔫了几日,本以为活不了,没想到居然发了新芽。

    存活下来不易,和春不想一场雨又把它们给折腾没。她和绿枝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总算把花盆都搬回了檐下靠墙放着。

    搬完花盆,和春收了那把乌木柄油纸伞,将其立在门外。雨水顺着伞面一路往下,路过纸面上青绿色的竹叶,沿着伞尖落到地面上。不一会儿,那处便积攒了一小滩雨水。

    绿枝将伞立在青伞旁边,跟在和春后面进了屋子。她关上房门,又将宣纸摊开置于桌上,到一旁给和春研墨:“小姐,陇州之战告捷,羌国退兵签订和平协议。大少爷信上说他明日就能到汴京。”

    陇州大捷,捷报比人先抵达京城。和捷报一同到京城的还有骠骑大将军的请归书,跟去的少将军和信自然也要一同归京。

    启程已有数日,和信中间没有传信,只昨日飞鹰传了封家书回来,说再过两日便能抵京,让亲人不必挂念。

    和春蘸了墨,左手执笔,右手轻拢宽袖。她在宣纸上落了一首《雁门太守行》,字迹潦草有劲:“信上还有其他内容吗?”

    绿枝顿了顿,放下墨条,取火折子去点燃炭火,声音低下去:“大少爷说大将军不会返京,皇上命他驻守在陇州,以防羌贼再犯。”

    和春执笔的手一顿,“紫”字最后一点便洇开浓墨来。她很快回神,提笔继续写下去,声音平稳:“母亲怎么说?”

    绿枝转达赵素蕙的话:“立了这么大的功,大少爷肯定是会有封赏的。夫人说不可骄躁逞风头,需得谨言慎行。”

    和家共四口人,和承为礼部尚书,夫人赵素蕙为骠骑大将军赵驰的妹妹。和承并未娶妾室,赵素蕙诞有一子一女,长子和信,幼女和春。

    和信自幼跟随赵驰习武习兵法,他天赋极高,习得快。陇州边境战争爆发,和信十四岁便随赵驰上战场。如今已过去六年,他从一位籍籍无名的士兵,成长为军营里大家交口赞誉的少将军。此次陇州之战,和信更是立了大功,举国皆知。

    当今圣上本就多疑固执,若是说前几年皇上听得进大臣的劝,还能称一句明君贤臣,那这一年来皇上就是性情大变,一连杀了好几个前朝旧臣,弄得朝中人人自危,唯恐自己就是下一个遭殃的。

    赵家父母去世甚早,赵驰又一直戍守边疆,至今仍未成家,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妹妹赵素蕙。和家在京中本就颇有名望,如今和信带功归京,再得赏赐,恐怕就有些显眼了。

    外面的雨忽然大了起来,豆粒大的雨打在窗前那棵梧桐上,溅至书桌,刚写的字被雨晕染开一片墨迹。

    雨声嘈杂,风声呼呼作响,院子里不少花草都飘摇不定。天色一片灰沉,连温度都骤然低下来。

    绿枝已经点燃了火盆,火光一亮,就叫人觉得热乎不少。她关上雕窗,慨叹道:“这天变得还真快,明明收花盆时眼看着雨都快停了,这会儿又变大了。”

    “天气瞬息万变,本就无法猜测。”和春捻了刚刚被雨打湿的宣纸,扔进炭火盆,看上面的字迹一点点被火苗吞噬。

    待宣纸燃尽,她用火筴拨了拨纸灰,让纸灰和炭灰混为一体:“猜不中便不猜了,天若下雨,那便拿伞挡。父亲还没回来吗?”

    春闱过后需要礼部尚书审批学子们的答卷,和承这几日都歇在礼部,不曾回府。

    绿枝道:“没有。但老爷说已经在拟入选名单了,等拟好后入宫呈给皇上,就能回府。皇上那边过目后如果没有问题,今年的榜单差不多就定下来了。”

    和春估摸了一下和承往年的阅卷速度,今天内肯定是可以回府的。她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又问:“兄长明日是直接回府吗?”

    “不是。”绿枝摇头,“皇上说陇州大捷,他要为将士们开庆功宴接风洗尘。明日城门大开,将士一路直入宫,皇上与百官携家眷为其庆功。”

    百官贺喜?这排场未免太大了点。

    寻常庆功宴根本用不着百官贺喜,即使这次陇州一战苦寒,但该受此礼的也是骠骑大将军赵驰。赵驰都没回京,和信战功虽然大,但也没到能受百官贺喜的程度。

    但要说皇上重视,他又不携百官在城门口迎接,只是在宫内设宴庆功。

    道理大家都明白,朝臣心里都亮得跟明镜似的,就看皇上的态度。和春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不提这些了。京中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特别的事情倒是没有,现在大家都等着春闱放榜和大少爷归京。”说到这儿,绿枝突然想起来什么,她一拍脑袋,瞥了和春一眼,嗫嚅着不敢说话,“还有就是……”

    和春看不得她那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她倾身轻敲了一下绿枝的头:“还有什么直接说,你这唯唯诺诺的是做什么?”

    绿枝眼一闭心一横,大声说:“还有就是京中传谢公子又被上家法跪祠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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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你们过来看见谢公子没?”

    “没有,但我看兵部尚书和夫人已经到了,难道谢公子还在祠堂里跪着,今日不来了?”

    “怎么可能。”旁边一位身穿杏黄滚边罗裙的姑娘说,“百官贺喜,谢瞻竹作为御史中丞,自然也不能缺席。”

    “你们说谢尚书怎么就不喜欢谢公子呢?谢公子面如冠玉,待人温和有礼,当年高中状元,一篇文章写得满朝喝彩,如今更是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御史中丞的位置。如此年少有为,谢尚书对谢公子也不见得比以前好点。”

    提起兵部尚书之子谢瞻竹,汴京城内众人想到的第一个词必定是旷世逸才。十七岁揭榜成状元,之后一路高升,两年后成为御史中丞,如今也不过弱冠而已。

    汴京城内不是没有天才少年,但在他这个年纪坐上这个位置的,谢瞻竹是独一个。当年与他一同求学的官宦子弟,现在大多数还没有任职,即便有考中被朝廷分派了职位的,也是远不及谢瞻竹。

    即便是年少成名,谢瞻竹也没有得意忘形恃才傲物,他待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谦和有度,无论是对同窗旧友还是寻常百姓。也正因此,京中的姑娘们谈论谢瞻竹时总是“谢公子”地唤,总忘了他已经是高居御史中丞之位的“谢大人”。

    当年高中状元打马观花游遍汴京城街的翩翩少年,到现在依旧是不少京中闺秀的梦中郎。

    只可惜这少年郎虽好,却还是有人不喜欢。

    旁边一位姑娘回忆道:“当年我和谢公子同窗,就总是见他家小厮来向先生告假,一问缘由,十有八.九是谢尚书又罚谢公子了。可谢公子若是像刑部侍郎之子那般目中无人也就罢了,偏偏又不是这样。”

    另一位姑娘摇了摇杏黄罗裙的姑娘,问道:“阿黎,你怎么看?当初你和谢公子不也是同窗吗?”

    林黎的视线时不时往来路上转,像是等什么人似的。听到这话,她摇头:“确有此事,但别人的家务事我也不清楚。你们以前不是都不聊谢瞻竹吗,今天怎么忽然来兴致了?”

    其他几个姑娘相视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用团扇挡住晕红的脸颊:“平日里不是和春在吗,怕她不高兴。今日她还没来,所以就多聊几句。”

    林黎:“……”

    原来你们是怕和春不高兴,以前对谢瞻竹不感兴趣都是装的。

    以前同在国子监求学的学子们大多都知道,和春与谢瞻竹私下不和。兵部尚书谢长弘对谢瞻竹极为严苛,而礼部尚书和承又是个极为惜才之人,经常接济一些家境贫寒但无力缴纳束脩之礼的学子。

    当然,再不受父亲待见,谢瞻竹也不至于到需要和承接济的地步。在私塾时求学时,谢瞻竹的才智已初现端倪。后来入国子学,众人就听闻和承专门嘱咐自己的好友国子祭酒对谢瞻竹多加照拂。

    要知道和承都没嘱咐国子祭酒多照拂一下与谢瞻竹同窗的和春。

    除此之外,和承还带谢瞻竹去过和府几次。几番行为下来,众人都默认和春对这个分走父亲对自己宠爱的外来之客不满,再加上后面有人在学府里撞见和春拿戒尺把谢瞻竹的手心打伤过,这种说法就更加可信了。

    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敢在和春面前提谢瞻竹了,怕触霉头。

    “京中不是在传谢公子是和尚书的……”有人压低了声音问林黎,“传得可真了,有理有据的。阿黎,你不是跟和春关系最好吗,这是真的假的?”

    林黎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假的,你看谢瞻竹跟和尚书和夫人长得有一点像吗?说书人瞎编排的,制造噱头,而且和春跟谢瞻竹的关系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差。”

    旁人不信,下意识辩驳:“关系若是好的话,怎么不见频繁往来?不提谢公子了,这都聊半天了,和春怎么还不来?”

    就算是关系好,男子和女子能频繁往来吗?简直荒谬。

    林黎还没来得及反驳,眼神突然一亮,看见和春领着绿枝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了件薄绿刺绣缠枝纹月华裙,外搭一件竹青镶边烟罗春衫。这一身衬得她肤色更白,如月中聚雪。

    她发间簪着常用的那支金镶玉蝴蝶簪,日光一照,簪子折射出莹莹的光辉来。和春本就生得漂亮,螓首蛾眉,这么一打扮,更是出奇俏丽。

    好几位公子都在偷偷看她,胆子大点的以及跟和春认识的,就光明正大地看过去,对和春一点头。

    这园子里多半是世家公子和闺秀,宴席未开,父辈们都在另一处闲聊。和春的目光在园内晃了一圈,找到林黎后提步往这边走。

    她一路走一路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回应别人的招呼,走到林黎身前才有机会缓口气。和春问:“刚刚在门口就看见你们聊天,在聊什么?”

    “随便聊了聊。”不敢让和春知道她们刚刚聊了谢瞻竹,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地抢话,“和春你今天没撑伞来啊?”

    和春这几年出行,无论天晴还是下雨都会带着她那把油纸伞,所以京中也有人说她娇气,淋不得雨就算了,太阳也晒不得吗?

    和春摇头:“宫中不行。我今日没带伞来。”

    林黎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往常不都随意穿吗。”

    “今时不同往日嘛。”跟和信阔别多年,难得重逢,和春今天心情很好,“今日我兄长回来,我得高高兴兴迎接他。”

    她脸上还带着笑,就见面前几个姑娘你推我我推你,几个人互相推搡了两下,又看了她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点像绿枝昨天的情态。

    她还没来得及问,姑娘们就面带薄红朝她的方向微微行了个礼:

    “谢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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