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她的时候,她像一只白鸟,闯入他的视线。

    车站总是秉承视野最佳原则,作出大面积透明设计。

    出站口,她站在那里,身后是有一整面玻璃墙的候车厅,日光层层叠透,化作柔和的光影。

    “微微,这里。”一如那个清晨,他刻意安排的偶遇。

    彼时,晓雾弥漫,少年的身旁,高大的乌桕树落叶。

    日光将影子无限拉长,又揉进一片模糊了的暖色中。

    橙色的影子。

    她向他走来,仿佛梦境成了真。

    “等了很久吗?”发丝扬了扬,复又垂在耳边。

    “没有,刚刚好。”姜程从失神中找回声音。

    她的裙子,和他随口编纂的梦境一模一样。

    她应当......

    姜程侧身,按捺下心底的一点冲动。

    不住上扬的嘴角,是喜悦最后的倔强。

    每一丝快乐都对应同等的疼痛,快乐越深,痛就越深。

    他像是走投无路的赌徒,押上所有,迎接一无所有的必然结局。

    值得。

    “演出什么时候开始啊。”海滩上,海风卷起她的长发,鞋子陷进柔软的金色沙砾中,压出一个个脚印。

    “六点整。”货轮拉出长长汽笛声响。与江风不同,海风带着苦涩的咸湿气。

    让人,想哭。

    林微偏头,用力眨眨眼睛。

    “哈哈,学长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海水中的盐分,是因为海里的小鱼在海底哭过。”

    夕阳涂抹在天际,海面上,浓郁的颜色铺成一片。

    生怕一个呼吸,一片片粘合的心就碎得再也捡不起来。

    又该说些什么呢?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充满眷恋,在玫瑰不曾回头的地方。

    她看向他的每一个眼神,写满不舍,在白鸟不曾面对的方向。

    “嗯......的确有几分道理。”姜程低头,作沉思状。

    “学长!”她知道他在打趣她,故作生气道。

    他总能找到让她忘却难过的方法,片刻也好。

    无论怎样,她也要永远幸福快乐才好。

    姜程的心口泛起隐秘的疼痛。

    夕阳倾下一抹更深的红,音乐节灯牌亮起。

    黑夜的颜色更浓。

    “微微”人流密集起来,她回头,撞进安全的怀抱里。“我候场了。”

    克制着力度的手臂,是他爱意的实体。

    贪恋,她的气息。

    这个拥抱并没有很长,他蜻蜓点水般拥了拥她,转身汇入人潮。

    越来越远。

    毕竟是冬季,入夜,风里掺杂凉意。

    沙滩是热闹的,白色的立式钢琴“坐落”于山体模型上,琴凳的位置,有一片“积雪”。

    主办方没有对演奏者服装有明确规定,所以在场的乐手都穿着休闲松弛。

    姜程的节目在中场,林微站在人群里,随人群在旋律中挥动应援灯棒,浅蓝色的透明球体中,泡沫雪花环绕天蓝织金丝带蝴蝶结飞舞。

    恍惚间,仿佛回到那年的草地音乐节。

    远没有今时今日的这场盛大,但她记得,交叠的手,他先回握。

    掌心的温度,紧紧包裹她的。

    海风的温度似乎升了一些。

    思绪拉远,沉浸在过去的一幕幕情节,直到熟悉的身影坐在钢琴前。

    他的侧颜,一如既往的好看,海风穿行,扫动额前的发,克莱因蓝色围巾伏在黑色长毛呢外套上,格外显眼。

    灯光汇聚,那抹蓝色提亮几分。

    唯一的,亮色。

    许久之前,也是这样,他在台上,她在台下,她的爱意沉默在没有灯光的空间里。

    现在,她终于能够坦然的接受他的拥抱,主动牵起他的手。

    一切,却不可避免的奔向了结局。

    演奏到了尾声。

    林微看着他指尖起落,音符在指下鲜活起来。

    应该提早打开的,但,舍不得挪开视线。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阵阵掌声,冲淡在海风中。

    姜程起身,左手自然搭在钢琴边缘,身体倾斜,缓缓鞠躬。

    未抬头,目光已有了方向。

    那是.......

    如果不是在台上,他一定要掐自己一把,确认不是幻觉。

    他的女孩,从20岁就决定喜欢的女孩,真的穿着白裙子,站在他面前。

    “哥们,怎么了?腿麻了?”乐手开始依次退场,唯独姜程站在谢幕的位置,目光定定的,凝住一个方向。

    “哥们?”离钢琴最近的贝斯手拍了拍姜程的肩。

    “哦,没事,愣神了,谢谢。”

    强作镇定的脚步,勉强维持平静的防线。

    欣喜,快要冲破水位警戒线。

    “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人群,来到她面前。

    脑后,白色点缀小珍珠的头纱适时飘起,蒙住了整个世界。

    姜程看向头纱。

    无需多言,答案在她的眼睛里。

    “笃定我会在这里?”

    “没有,是,我要在这里。”

    省略的词句在彼此心中。

    姜程的眼中闪过一簇惊讶,她是说,她要在这里。

    她没有笃定,只是因为,她也愿意。

    周遭的声响又一次简化成单一字节,属于他们的频段空了出来。

    故事到这里,就足够了。

    外套口袋中的手,攥了又攥,指甲在掌心刻下深浅不一的痕迹,血液也汇集。

    刻意略过的物体,碰了又碰,还只是略过。

    故事到这里,就足够了,不是吗?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明明知晓命运荒唐的剧本,却还要若无其事的演下去。

    他终于,还是给不了她一生的承诺。

    那就,到此为止吧,故事应当走向终章了。

    姜程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琥珀色的眸子大雾弥漫。

    “微微,对不起。”他曾无数次向她道歉,为他的失态,失控汹涌的爱意。

    这次,曾经的因素中,杂糅了许多心绪。

    “我曾以为,只要不揭穿,故事就能永远续写下去。”少年琥珀色的眸子中映出了海,“可是结局早就注定,早早等在那里,不管我们承不承认,愿不愿意。”海风中,涌动克莱因蓝色的悲伤。

    “微微,你该回去了。”海水涨潮,海浪撞向防波堤,拍起一人高的水花。

    一下接一下,使出浑身气力。

    藏了许久的话真正说出口,却是意想不到的轻松。

    自私也好,煎熬也罢,都将在此刻画上句点。

    他将这只笔,交到她手中。

    “姜程,程程,其实,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叫你。”林微抬手捻开挂在唇角的发丝。

    她笑着,风里都是苦涩。

    姜程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星子样的眸中,盛满了和他相同的东西。

    他们久久相望,眼中满是彼此,再也装不下别的什么。

    心也是如此。

    “不把那天没做完的事完成吗?”海风再一次吹乱了她的发。

    遮盖了她的笑意。

    晚秋的公交站台,也是这样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心。

    他们之间,有太多过往值得去铭记。

    也是太多放不下的过去。

    不舍吗?当然不舍。

    但她无法选择为他留下,他也无法选择为她离开。

    那就,将仅有的时光用美好填满吧。

    “世界上最好的林微小姐,请问你愿你嫁给我吗?”少年虔诚的屈膝,柔软的沙砾轻轻裹住右膝。

    “当然啦,世界上最好的姜程先生。”少女伸出左手,手指微张,留出无名指的间距。

    莫比乌斯纹样的戒指滑到她指根,一切在这里终结,虚构的时光凝结在此刻。

    时空静止,冰湖喧嚣,她悄无声息的离去,身影如散沙一般,风一抹,就再无踪迹。

    时间恢复流动,一切如常,舞台灯光交错,“3!2!1!我们不散场!”人群爆发出尖锐的呐喊,只有他的世界,迎来巨大的悲伤。

    今夜,暴雪。

    白鸟折断了它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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