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她收拾完毕,看着手里的丝巾发起了呆。

    那个疤已经被她亲手划的叉号覆盖了,她并不排斥让它出现在大众面前,可是怕吓着孩子们,她还是跟从前她是姜小满的时候一样,系上了,这一系,就又系了两年。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现在到底算是姜小满,还是倪初桐呢?

    亦或是,她从来都不曾成为过倪初桐,从头到尾,她骗的只有她自己罢了。

    她对烟无法抑制的害怕,她的眼泪,她的尖锐敏感,她忘记不了的那个人,都是姜小满的“产物”。

    回想起六年前,她进入大学,她尽力不让姜小满与外界产生太多的交集,那时的她是为了四年后成为倪初桐,重新开启新的人生做准备,还是...只是她懦弱自卑,从心底里觉得没有人会真的想和姜小满成为朋友。

    这个答案,她应该早就知道了。

    在她犹豫不决要不要改名字,最后毅然决然从凳子上站起来离开派出所的那一刻,她就应该知道了。

    她还是系上了。

    她走出卧室,踌躇着,还是出了门。

    卧室里,书桌底下的垃圾桶里,扔在最上面的纸团“消失”了。

    当她双脚踏出外面,看见高楼大厦,早餐店的烟火气,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车辆时,她莫名感觉有些不自在,就好像她其实并没有属于过这里。

    倪初桐收住思绪往前走,走路时手脚摆得很僵硬。

    “小初老师!等等我!”

    她一顿,转身,蒋琦朵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鸡蛋饼正朝她跑来,后面,张奶奶招着手,嘴里直嚷嚷:“小满!跑慢点!”

    倪初桐眼球颤动,她疯了似的往回跑。

    她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了。

    “小初老——”蒋琦朵话没说完,倪初桐就跑走了。

    张奶奶走到蒋琦朵身边,两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倪初桐径直跑向消防通道,推开那道门一股脑地往上跑。

    她脑子嗡嗡的,心跳声又重又响,仿佛心脏已经被整个掏出来放在她的耳边,整个楼梯间充斥着她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

    “啪嗒啪嗒”的抬脚声经过每一层楼都亮起一盏灯,鹅黄的灯光照着她惨白无神的脸,没血色干巴巴的唇微张,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晶莹在下巴处挂着,滴落在她走的每一步路上。

    之前她很确信自己成为了倪初桐,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个身份,感受着“她”的生活,可是好几个小时前她才渐渐清醒,直到刚刚,她听到张奶奶那与自己母亲如出一撤的语气喊:“小满,跑慢点。”时,她才终于醒悟过来。

    原来不是“能出逃”而是“内存条”。

    她再也无法认同自己的新身份了,她很矛盾,是她主动抛弃了姜小满,如今也不能继续坦然对别人说她叫倪初桐了。

    因为“倪初桐”的存在本身就来源于姜小满。

    当一个人没有了身份认同感,她也就如同没有了身份。

    倪初桐一口气爬了好多层楼,她只感觉自己胸闷气短,在快要窒息前,她随意选择了一层消防通道的门,直接冲了出去,这一下子突然就撞上了一个眼镜小哥。

    由于倪初桐出来的太过突然,那人一下反应不过来,一下被撞退差点摔倒,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也脱手甩在了地上,袋子里滚出了一个圆滚滚的卷心菜和几根白蜡烛。

    “抱歉抱歉!”倪初桐刚感觉到撞到人,还没站稳就赶紧开口道歉。

    “不碍事!”眼镜小哥呲牙咧嘴站起来,揉了揉屁股,笑嘻嘻地说:“是我这个男人太弱了,居然一下就被撞倒了!”

    “没有没有,是我太莽撞了,实在抱歉!”倪初桐不断点头哈腰,她走到电梯门口,将卷心菜和几根蜡烛捡起来递给他。

    眼镜小哥重新装回了袋子里,他问:“倪老师,你这个点不应该已经快到学校了吗?怎么还在这爬楼梯呢?”

    “我今天不舒服,不去了。”倪初桐面色铁青,但还是回答了。

    “我先上去了。”她推开门,继续爬楼梯。

    眼镜小哥住在她房子正楼下,她刚好再爬一层就到了。

    经过这一个小插曲,她的慌乱感减轻了些许。

    她喘息着,从包里掏出钥匙,手颤抖地插了好几次才进去。

    她一进去立马打开窗,外面艳阳高照,直照着房子亮堂堂,连同着她,也在光下。

    客厅没有空调,她拧开风扇,风呼呼地吹,吹得脸麻麻的,她伸着两只手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最后捂住脸,倒在了沙发上。

    缓了好一会儿,她拿起手机给自己请了一个假。

    在挂掉电话后,她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已经被抽干了,手无力地垂在了地毯上,手机也掉落一边。

    窗外的阳光很是刺眼,她无焦点地看了一会儿,眼角便盈满了泪水。

    不大的客厅里没有多少家具,一个立式风扇,一张小沙发,一个小茶几,不大的电视,可是整体看起来却并不整洁,摆放的东西又杂又乱,有用的没有的还都摆在了显眼的明面上,简直像刚被小偷洗劫过的现场一样,可倪初桐却很安然地窝在这个地方。

    她打开电视,嘈杂的人声传入她的耳朵,可她却觉得不够,又加大了音量。

    她习惯了安静,可是却厌恶安静,尤其是现在。

    很多时候,除非累极了,不然她一定要听着躁乐才能安然入睡,为此她特意找了隔音很好的房子。

    电视里随机播着古装剧,倪初桐听着一声声,“卖糖葫芦咯,糖葫芦~”缓缓闭眼。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六岁那年。

    黄昏下,妈妈双手推着自行车小摊,她的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跟在后面走。

    路上有个大爷在做糖葫芦,只见他把那一串山楂果子放进糖锅里转了一圈,糖葫芦就做好了,在昏黄的光线里闪着亮光。

    酸酸的果子,甜甜的糖霜,咬一口下去,又甜又酸,光是想到它的味道,她的嘴里就已经开始分泌唾沫了。

    好想吃啊。

    她扭头看了一眼妈妈,妈妈正目视前方专心地推着自行车,她又看了一眼后座那白布盖着的竹筐。

    竹筐里是今天没卖完的馅饼,她知道,那是今晚的主食之一,是明早三人的早餐,她更知道,馅饼剩的越多,意味着今天赚的钱越少。

    她微张的嘴巴瞬间就闭起来了。

    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直往那瞄,等到过了一大段距离,她就默默叹气。

    到了拐角,只要再走几步,就彻底看不见那个糖葫芦了,这时,妈妈停下了脚步,蹲下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小满在这乖乖不动,等妈妈回来。”

    有些粗糙的大手在她滑嫩的脸上抚摸,她觉得暖暖的,很舒服。

    她看着妈妈越走越远,直走到卖糖葫芦的小摊那,脑海里猜想到了什么,心底渐渐涌起了些许雀跃,当亲眼见到妈妈从那个人手里接过糖葫芦时,她没忍住开心地在原地跺脚脚。

    在那一刻,她觉得妈妈就是天神,闪闪发光。

    妈妈高举着糖葫芦,虽一脸疲惫,却仍旧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在递给她的时候,她伸着小手却迟迟没接,她的眼神在摊车和糖葫芦两者间流转。

    妈妈突然不笑了,眼圈不经意间发红,她咬了一个,接着有些苦恼,“妈妈突然想吃点甜的,但是妈妈蛀牙,不能吃太多,所以妈妈吃一个,剩下的小满帮妈妈吃掉好吗?”

    她那一刻瞬间就没有心理负担了,甜甜地说:“好!”

    她小心接过那串糖葫芦,正要咬下口,空间开始扭曲,像万花筒里的世界,妈妈越来越小,离她越来越远,她伸出手,想拉住妈妈,可是拉不住,“妈妈,不要丢下我!”她着急地抬脚去追,可刚走了一步,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昏暗的光线,探不出身子的小铁窗户,那仿佛要渗透进她身体的恶心烟味。

    “那个人又来了!那个人又来了……”

    她只感觉到天旋地转,她跌跌撞撞地往记忆中的门口走去,却摔倒了,她想爬起来却全身无力,她挣扎着,哭喊着,可没有人能来救她。

    忽然,她的双脚被一双粘腻的双手抓住!热量从他的手里袭来,透进她的脚腕,仿佛要把她的骨肉灼穿。

    那人右手一用力,拽着她的脚往下拉,背部的衣服与地板快速摩擦,腰上的衣服滑上了肩胛处,突然没有布料遮挡的腰与凉凉的地板来了个直接接触,倪初桐只感觉这股凉意渐渐放大,直捣心脏。

    那人压在她身上,双脚钳着她的双腿,腾出来的手死死地摁住她不断乱晃的双手。

    随着他的动作,体温升高,那股令人作呕的烟味从他的衣服、头发丝、每一个毛孔处渐渐扩散,直钻入她的鼻尖,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浓到将她的气息都吞没,浓到足够将姜小满这个人放血拆骨,抽筋扒皮,最后悉数啃食掉。

    她呜咽着,忍着想吐的冲动,努力从嘶哑的喉咙里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她不断摇头乞求,可是她忘记了,没有人会来帮她了,他们都不要她了。

    她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的话也断断续续,她再也没有办法说更多的话了,她是该要放弃了吗?

    就在这时,一阵警铃声由远及近响起,它就像个在河里漂浮的浮木,在她快要放弃,即将沉溺时将她托举了上来。她渐渐脱离,回到了吃糖葫芦的场景,又从这个场景脱离,最终回到了现实。

    “咳咳咳!”她猛地睁眼。

    大开的窗户外,尖尖的火苗不断往上蹿着,在黑夜里显得特别红火,风把灰黑色的烟正源源不断地吹进房子里。

    房子里已经进了不少烟,她坐在沙发上,萦绕在她身旁的烟将不太清醒的她瞬间拉回那个噩梦里,两个场景渐渐重叠。

    她瞳孔一缩,双眼瞪大地看着前方,他!他又追上来了!

    她刚刚没能逃脱出他的魔爪!

    她的呼吸急促而浅薄,恐惧使她的嘴唇颤抖,她大张着嘴巴,可这次不知怎么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那个男人潮红的脸迅速逼近,她一惊,惨白着脸滚下了沙发。

    她连滚带爬地在地上“逃命”,“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求求你……”

    她声泪俱下,眼神满是祈求和恐慌。

    可那人依旧阴沉着脸朝她走来。

    她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走。

    他叼着烟,浑身酒气,眼神恶狠狠:“你不是很高傲吗?不是看不起老子吗?”

    “我没有!我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她只能一遍一遍重复自己没有。

    可他不管不顾,欺身压来,脸上挂着即将泄愤的阴森笑意。

    “不要碰我!不要……”

    “爸爸,救救我!救救我!谁能来救救我……”

    烟灰一点点落下来,飘到她脸上,眼皮,嘴角,终于在快要落完后,他把它从嘴里拿下来了。

    他摁灭了。

    在她的脖颈处,在她的锁骨窝里。

    他摁灭了。

    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半地下室里,在这个只有几个小时能看见阳光的“家”里。

    那只“令人嫌恶的烟”最终停止了它的“生命”。

    烟雾愈来愈浓,外面声音又乱又急,倪初桐摊在角落,满脸泪痕,余光中瞥到电视一角。

    电视某台的综艺正放着怀旧广告。

    “我们三个就是幸福快乐的一家~美好时光海苔,好营养更香脆,海苔,我要美好时光。”

    “我们三个就是幸福快乐的一家……”她无力地重复着,话音刚落,眼前一片黑暗,她闭眼时,两行眼泪从眼角滑落。

    我要美好时光?她可以吗?她还有吗?

    好像没有了,因为她就要死了。

    真好……她终于要死了。

    她可以去找爸爸妈妈了。

    她再也不要一个人在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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