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玦不知是不是换了张床才做了这么多奇怪的梦,想着想着,竟不知自己是何时完全睡去,耳边一丝声音也没有了。

    次日清晨的金光从琉璃窗外飞入,刺眼得很,颜玦便醒来了。

    身旁并无一人。

    她急忙起身,在房门外,却看见初玖正拿了一个包袱来。

    “你去哪儿了?”颜玦问他。

    初玖道,“小孩子,莫问那么多。”

    颜玦便出了船舱,在外头看见露娘和蔺三公子你侬我侬。

    初玖也奇怪,昨日蔺文庆对露娘动手动脚他还怒骂,今日竟全然当作看不见了。

    颜玦实在不懂,不过短短一夜,就完全不同了。

    等她在船上停留一会儿,才发现这艘船已经离开了临安,此时正在江心一处,临安已是背后之景。

    她急忙问露娘,“我们是要离开临安?”

    刚说出口,就担心自己坏了露娘和初玖的计划,他们两个本就是冲着卉英镖局去的,想必是昨夜发生了一些事,不得不让蔺三带上他们三人。

    难道昨夜她并非做梦?

    露娘笑道,“我们家这个小妹妹啊,胆子就是小,从未离开过家,你看她离家越来越远,吓得啊!”

    蔺文庆道,“阿满不必担心,我和你姐姐过些时日就会成亲,你日后就跟着我们住在蔺家就是,你那大哥,在我家中的镖局做事也省得在江上日晒雨淋。”

    “成亲?!”颜玦虽知道初玖和露娘动了些手脚,听见蔺公子说要娶露娘,还是吓了一跳。

    他们果然是好本事,能将人骗得团团转。

    颜玦只好连声道,“恭喜,恭喜。”

    船就这般行着,蔺三公子一路上倒是没再对露娘动手动脚,就算偶有接触,初玖也不再像一开始那般阻拦。

    夜间颜玦和露娘躺在一处,这才告诉她实情。

    原来那天晚上颜玦睡着后,她便去勾引蔺三,实则初玖已经暗中准备好去捉奸。

    等蔺三和她难分难解之时,初玖再撞破他们的好事,要捉蔺三去见官,说他奸污幼妹。

    蔺家好歹是有头有脸的大户,怎么丢得起这种人。

    露娘又一边哭着要他给个名分。

    初玖再吓唬吓唬他。

    软硬兼施,他可不就上了当,得将露娘带回家娶了,方才能平息初玖的愤怒。

    又答应给初玖一个好差事。

    其中门道,颜玦听一遍也懂了。

    从前她在府中,左右不过觉得武功难学,经文难懂,典籍难记,现如今入江湖,方才明白,这世间比习武学文更难堪破的是人心。

    任由一个男子来,也难以抵抗美人计。

    初玖的局环环相扣,等蔺三公子将他们带回去,可就是将老鼠带进了米缸。

    但事情太过顺利,顺利得颜玦不大放心。

    就算是进入蔺家,难道他们就能轻而易举找到那批药材?初玖和露娘又怎么知道药材在何处。

    抵达崇明乃是夜间,蔺三口口声声说要八抬大轿迎娶露娘,实则他们是从蔺家的一个小门进去的。

    露娘神色不大好,若不是初玖劝她忍着些,怕是她就要跟蔺文庆闹起来了。

    “你还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

    “嗯,没忘。”露娘又接连唾了几次。

    蔺文庆发觉露娘被落在后头,回身几步揽住了露娘,“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我明日再带你去见我爹娘?”

    露娘靠在他怀里,柔声道,“但凭夫君安排。”

    蔺文庆对落在最后面的颜玦说,“阿满妹妹,跟上来,当心迷路了,府邸岔路多,我家中有一位妹妹,跟你一样的年纪,喜好养蛇,前年养了一笼子,一个不当心全溜走了。家中下人常在廊间石下瞧见蛇蜕。”

    颜玦道,“是。”跟了上去,眼睛却不自觉在暗夜里观察。

    她的眼睛这些时日已慢慢恢复,师傅从前道,所有弟子中,唯她五感最好,这也算是习武者的一种天赋。

    颜玦知道自己是遗传了父亲的五感,对周遭环境尤其敏感,即使在暗夜中,视线也比寻常人清晰,风吹草动,声声入耳,不过她在师门的时间太短,并未加以训练,以至于这种天赋比起幼年变弱许多。

    崇明自这日起,便一直落雨,不知是不是近海的原因,雨来得尤其急。

    盛夏的崇明,天极蓝,蔺宅据说有数十个入口和出口,其中三个可乘舟上岸,亭台建于水中更数不胜数。

    下雨实在不好,临安也多雨,但在丝花巷,看雨落在后门那条河上是种享受。如今出来,再下雨便不好了,雨会影响颜玦的耳力和目力,让她变得比平时迟钝些。

    颜玦倚靠栏杆打盹,眯着眼犯困,问初玖道,“为何你要说下雨好?”

    初玖叹息,解释道,“一看你就什么都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讲究的是‘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也就是说,刮风下雨可以行动,因为风雨之声盖过脚步声,月明如昼和下雪天不能偷窃,会暴露行踪。”

    颜玦道,“受教了。”她以防护的姿态看雨天,自然觉得来袭者容易借着雨声隐匿踪迹,而初玖则以攻者去看,认为雨天是个好时机。

    怪不得他能做贼,颜玦心道。

    说话间,有个小厮来上茶,眉清目秀,低了头,递了茶水。

    初玖便不再开口了。

    颜玦接过茶盏,道谢一声。

    “敢问小哥,湖当中似乎有个小院子,那里是做什么的?”颜玦指着小舟停留的远处庭院问道。

    他摇摇头,并不回答。

    初玖皱了眉,“别乱打听,没见这府里的人都嘴紧得很么?”

    饮了一口茶水道,“蔺家果然是崇明大家,连蔺三公子院中服侍的丫鬟,小厮都面相端正。”

    颜玦趴在栏杆边看水面,已经渐渐不再为面容损毁而难过。

    本以为她这辈子也不能接受破相的自己,不过短短十数日,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小时候她摔碎了父亲为她做的白瓷小狗,哭得无法停止,颜琼将她抱在怀里,她说,若雨水落到眼中你只顾得哭,那便要错过一场美好的雨景了。隔了几日,带她找了个烧瓷师傅,领着她亲手做了个新的。

    开窑那日,颜琼道,人啊,最重要的就是不自苦。

    坏事发生就是发生了,总沉浸在坏事里,不能排解,只会越来越糟。

    初玖见她盯着水面,掏出一块糖道,“吃。”

    “做什么?”颜玦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塞在她嘴里了。

    “吃人的嘴短,我日后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许反驳我。”初玖躲开了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颜玦哦了一声。

    “你们找到卉英镖局的那批货了?”

    初玖道,“已有眉目了。”

    “那你和露娘姐姐不日就要行动了?”

    “到时候自会告诉你,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颜玦嘘了一声,不以为然,“露娘姐说,你才十七,如此说来,你不过比我大三岁罢了。”

    “三岁就不叫哥了?一口一个占子哥,麻杆儿哥,露娘姐,怎么就不叫我玖哥?”

    颜玦扭过脸去,她实在厌烦这个人,即便有几分颜色,也总让她感觉不舒服,也有些鄙夷。

    不过念在他救了她的份上,总不好拂他面子。

    “初玖哥。”

    “让你叫我玖哥,怎么还带着我的姓?”初玖依旧不满。

    有时间他无赖得比她更像是个孩子,颜玦道,“我有九哥,不能叫你九哥。”

    “你有九个哥哥啊?”

    颜玦道,“不是,是那个哥哥正好在家中排行老九,所以我叫他九哥。”

    “玖琼,为美玉者也,玖为黑色美玉,琼为赤色美玉。”初玖说道。

    她本以为他的名字叫初九,没成想竟叫初玖。

    听见琼字,仿若隔世。

    “谁为你取这个名字?”

    初玖道,“我义父。”

    “他肯定很疼你吧?”

    初玖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他给我取名初玖是因为他捡到我那日正好是初九,后来他的一个朋友生了儿子,叫算命的给赐个名,他听见人家取名玖,便给我改了玖。”

    连名也是从旁人那里偷来的,颜玦不禁感慨。

    她看着初玖,许久没有说话。

    初玖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脑门,“别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

    颜玦低声喃喃道,早知道不该同情他。

    “露娘姐呢?”

    “陪蔺文庆。”

    “他们当真要成婚啊?”

    “你觉得呢?”

    颜玦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是你,你嫁不嫁蔺文庆?”他忽然问颜玦。

    “是你呢?”颜玦反抛回去,他天天问些乱七八糟的话,“不过如果是露娘姐,嫁给蔺文庆也很好,他很喜欢她,想来日后会对她一直好。”

    初玖无奈道,“蠢货,人心最易变,尤其是男子,没听过女之耽兮不可脱?”

    “露娘姐不会嫁他。”

    “方才不是还说嫁给他很好么?”

    “只是我觉得好,露娘姐未必觉得,她喜欢你。”

    初玖一窒,拿话转开,“小小年纪,牙都没有长齐,知道什么。”

    颜玦便不说了。

    她又想多嘱咐初玖几句,想到他还是那样冷嘲热讽,又罢了。

    她担心他们做什么。

    他们这个小团队,日常坐在一起就是拿着一枚铜钱,他磨完给他,他磨完又给他。

    不过他们只磨一面,另一面还是未开刃的。

    等磨好了,夹在手指当中,神不知鬼不觉便能割破人家的袖袋,偷走钱财。

    他们干的是不义的勾当,颜玦明知不能与他们同路而行。

    就这一次吧,初玖他们救了她的命,算是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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