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玖和颜玦是在一个雨天回大启的。

    她的脸上很不好,泛黄,原先在丝花巷里还是一株吸满了水分的栀子花,清亮窈窕,出来一趟,已如植被削去了根系。

    初玖带着她坐上了一辆马车,颜玦看见了他将金元宝和银子塞满了整个马车车座,晃动起来,能听见重物砸向木板,足可见他带了多少金银。

    “你不是说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攒么,那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少管闲事。”

    “你从这里头拿出一百五十两金子,我们回丝花巷给露娘姐赎身。”

    初玖懒得理她,他既没耐心哄她,也懒得解释颇多。

    颜玦见他装睡,掀开车帘就要从飞快背驰的马车上跳下去。

    “你疯了!”

    颜玦真厌恶透了这个人,满嘴都是谎话,她从没有见过如此阴险的人,两面三刀,居心叵测,自私自利。

    “我不想再与你同行。”

    初玖握住她的手腕,“知道你瞧不起我,不过劳烦你跟我走一趟,把你的伤治好,以后我再不管你。”

    颜玦道,“你发善心了?当初不是说将我和露娘姐丢下就丢下吗,现在又惺惺作态给谁看!”

    “你一口一口露娘姐叫得亲热,可她是如何利用你,你不仔细想想?”

    颜玦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没良心,你自己心肠歹毒,就不要乱给旁人泼脏水。”

    初玖眸子一沉,“你说什么?”

    她反正要死了,左右也不要夹着尾巴做人了,“我说的就是你,怎么着?”

    一拳打得他吐了口血,算是报了当时他在崇明背弃她们的仇。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不信他还能打过她。

    初玖吐干净血,“我是手脚不干净,可露娘她又有多光明磊落?”

    嘲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金菊坊的主人是谁?”

    颜玦确实不知,“你为什么平白说这个?”

    “傻子,是露娘,你被人当刀使了还不知道。”

    “她根本无需人替她赎身。对了,她是不是和你还说了她当初是如何如何要和我私奔,我却抛下她不理?”

    颜玦忙追问,“你怎么知道她都和我说了?”

    初玖笑得喘不过气。他想过阿满是个蠢货,没想过她竟是个十足的蠢货,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你说啊,为什么一直笑而不语?”

    “我笑你实在愚蠢。老实告诉你,她的故事不假,可那根本不是我和她发生的事,而是宋蝉筠。当年她追寻那负心人未果,放弃了高门大户,堕入烟花之地,我和露娘还有几个孩子不过是后来她为自己赎身之后收养的孩子,她告诉我们要为她报仇,找到那个男子,可她如今再遇良人,想来已将过往抛去了。”

    颜玦一时间不知道该相信谁好。

    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该相信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欺骗她的男子。

    可另一个声音却指引她听。

    初玖见她沉默了,说道,“她没那么好心叫你来送药给我,我想她当时的打算是一石二鸟,你送的龙蛇草有毒,我交给宋蝉筠之后,服用药物的人毒发,你和我都难逃一死,宋蝉筠也无法脱身。她既报复了我,也让一直控制她的宋蝉筠付出了代价。”

    颜玦听罢,肩膀上如压了两块石头,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她内心不想相信他,还欲为露娘辩白,可她知道,初玖也许说的是对的。

    只是露娘没有算到在卫国会发生这么多事,导致龙蛇草根本没有送到用药人的手里,只在初玖和她手上过了一遭。

    她累极了,不光是因伤负累,更觉江湖险恶,人心难测。

    傍晚时分,马车在一个小镇停下。

    初玖带着她走向了一个杂技班子,客栈的院子里,两个孩子正在两棵树中间走着绳索,颜玦坐在树下看他们,不时为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叫好。

    他们走得更起劲了。

    初玖走进房内,不久走了出来。

    再出来,拎着的一带金银便轻了不少。

    颜玦还在拍手,“慢些走,对。”

    “我们该走了。”初玖说。

    “现在要去哪里?”

    初玖没有告诉她,但马车继续往前走,走向她从未到过的地方。

    转眼已经到了半夜,她打起瞌睡来,初玖再回来,已经拿了两个烧饼,他道,“你在马车里等我,还是跟我一起走?”

    “你还回来吗?”

    他点头,“嗯,我难不成还把你丢在这里?”

    颜玦道,“这谁说得准。”

    他叹了口气,拴了马,“下来吧,你走几步应该还是成的。”

    颜玦跟着他,两人穿行于一条人并不多的街道上。

    不多时初玖停在一个算卦的摊子前,坐下了。

    颜玦站了一会儿,靠着算卦师傅的摊子犯困,她胃口不好,一个烧饼此时才吃了几口。

    刚到丝花巷的时候,她几乎要把占子做的饭碗底都舔干净,也是该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也睡得多。

    他们说的话颜玦都能听清楚,可都听不懂,像是某种黑话,加密了,她怎么听都听不明白。

    以前姐姐说过,江湖上秘而不宣的绝技一般都用特定黑话传承,当时她还不以为然,如今亲身经历方才知晓,不知道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了,初玖站了起来。

    “我们要走了?”

    初玖道,“你坐在这里等我,我有事要走一趟,一炷香时间我就回来。”

    那一直同初玖说话的瞎眼男子像是此刻才发觉除他们两人外还有一人。

    “是八?”他问了一嘴。

    初玖道,“是花。”

    瞎眼男子笑了,“不要不承认嘛。”

    颜玦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初玖跟着那人走了。

    剩下一个空落落的摊子。

    她闲着无事,便坐在摊子前等着初玖回来。

    就在这时,一对男女走了过来。

    男子伸出手来,让女子也伸手出来,“劳姑娘给我们看一看手相。”

    颜玦笑了,“我哪里会看呢,只是帮人看看摊子,摊主走了,一会儿回来。不过要是小符在,还能……”

    她心里忽被撕开一个口子,不断灌入冷风。

    那一对男女走了。

    她回身望去,陌生的街,一个人也不认识。

    她是为何到了这里来?

    是了,她要死了,初玖不靠谱,不知道哪天趁着她还有一口气说不定就把她给卖了,她不能任由他带着她走。

    要回家。

    这个念头一出来,她便坐不住了。

    初玖再回来,方才的位置上已无她的踪迹了。

    瞎眼先生此时睁开了眼,一双眼睛微微泛着紫色光芒,“再给五十两,我帮你找她。”

    初玖心中又气又急,这还是他头一次想要真心帮她,阿满跟宋蝉筠,露娘,占子还有麻杆儿他们都不一样。

    这些人都是混道上的,谁都能说走就走,就算是一时相助,也定是索求于他。

    她不同,从不挟恩以逼,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认定了就要去做。

    偏偏又是个不长心眼的,就凭她一个人在江湖行走,骨头渣都会被吃得不剩。

    心中在生她的气,嘴上自然也硬,“不要找她,她去找死了,谁能拦得住。”

    “当真?”瞎眼先生又合上了眼睛,坐在木板凳前等他的有缘人。

    初玖在原地无奈,既不好问他相助,在他面前丢脸,又担心受了重伤的阿满真的跑丢了。

    瞎眼先生看得多了,一个跑,一个追,常有的事儿,“往南走,二里路就能赶上她。”

    初玖丢下五十两银子,“多谢。”

    他递了回去,“不必。日后苟富贵勿相忘。”

    初玖一时没明白他的话,也不愿浪费时间多想。

    他却提醒道,“那女子虽毁了面容,可她是富贵相,极富贵,全天底下去找,也找不出五个这样的富贵命,不过盛极必亏,她必要经历一番彻骨痛方能琢磨成美玉。”

    初玖笑了笑,不以为然,“富贵相?傻相吧。”

    转身将马解开,弃车骑马,富贵不富贵的,他是不信这些了,小时候宋蝉筠也带他去看相,结果那相术先生说,他日后定位极人臣,信他的鬼话,都这们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个靠着坑蒙拐骗过日子的混混。

    可见相术占卜,并不靠谱。

    初玖纵马,没多久果然看见了颜玦的背影,他下了马,将马拴在一处,眼睛却始终没有从颜玦的背影上挪开。

    再不盯紧些,她怕又要跑了。

    他大爷的,就不该多管闲事,应该丢下她就跑,他还来找她。

    初玖上前便是狠狠一拍她后脑勺,叫她跑,“我叫你等我,你耳朵长了是摆设?”

    颜玦懵了一下,转过脸来,嘴角沁出些血迹,还未干,眼中却是茫然的,好似不认识他。

    他被她这个表情吓了一跳,打傻了?

    初玖此时想到那人的随从送他们离开时说的话,两股内力在她身体中博弈,她内力尚浅难以控制,剧烈的互博会让她极度痛苦,发作得多了,她的神智甚至会陷入短暂的麻木。

    初玖拉她到身边来,果然见到除去她嘴角,衣襟前也有血渍,看来是在他方才不知道的片刻又发作了一次。

    他说的不对,阿满的运气没那么好,说不定她连一年也撑不住。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他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狠狠揪住一处往外撕扯。

    这人其实跟他并不熟,他随手救了她,又随手将她安置在丝花巷跟占子他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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