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凉都临近西北。

    在大周的地图之上,这是个有着辽阔荒原和戈壁的古老城镇,天下动荡,凉都的原住民与蛮人通婚,不受朝廷控制,在刀剑拳头中厮杀出自己的秩序。

    凉都有一条街,是位于城中心,大家都喊梧桐道。

    夜色渐浓时,梧桐道的灯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有人拿着酒壶银钱起身,争相追逐,嬉笑怒骂,有的甚至当初就拿出鞭子来,骂骂咧咧。

    梧桐道是凉都唯一的花街柳巷,这里不比富庶之地,矮房黑瓦,出来卖的衣着清凉,有男有女,当街卖笑,看上了谈好价钱直接就能去屋子里办事。

    最后一盏灯挂在一只枯树枝上,灯下站着一个人,不同于其他人,他衣着算得上规整,只有衣襟处松了一个扣子,乌发如墨,眼眸微垂,唇色偏红,自然溢出春色,但眼尾冷淡,似芙蓉打霜,只叫人望之生退。

    梧桐道没有梧桐,但是有只凤凰,于是大家都叫起来了梧桐道,梧桐道,引凤凰。

    薛七郎就是梧桐道那只凤凰,他第一次来到梧桐道时,每个人都想上他,因为他长的比凉都每个人都要好看,粗布衣着也像锦衣华服,他要是肯看人一眼,比他娘的杀人还爽。

    但薛七郎性格冷淡,他每天只和出价最高的人睡觉,每天看人在底下出手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他从不动眉,清冷漠然。

    今夜风吹沙尘,吹起薛七郎束发的缎带。

    下面的人吵得很,怒不可遏时,手起刀落,血液飞溅,两三滴溅到薛七郎脸上,他抬手拭去,沾染殷红。

    “十金。”

    混战之中,有人举起手,脆生生的,是个姑娘家。

    “我出十金。”

    看戏的人脸上失去了笑容,打架的住了手,他们齐齐回头,薛七郎抬起眼皮,一眼就看见了说话的姑娘。

    无他,谢惊蛰只是站在那里,就突兀的与凉都格格不入。

    凉都夜寒,这人披了一件白色狐皮大氅,一点杂毛也没有,羊脂玉簪绾青丝,再无半点首饰,通身气度,容色惊人,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细心呵护的世家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月朗星稀,所有的光都跑到她眼底,她毫不在乎面对众人的视线,抬起下巴,笑着宣布。

    “今夜薛七郎是我的了。”

    众人哗然,看着这个外乡人,刚刚打架的几个人哪里肯愿意,嘴里操着浓厚的方言,骂着就要挥刀过来。

    谢惊蛰没动,她依旧看着薛七郎。

    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睛很清澈,她长的好看,像春时被雨打湿的娇贵花卉,无端有些雾霭朦胧的湿气。

    薛七郎被她看的一愣。

    他少有的不太自然,视线晃了一晃,往旁边瞄了一下,又不受控制的转了回去。

    谢惊蛰还在看他。

    薛七郎眼睫轻颤,袖子里的手动了动。

    与此同时,一直被人忽视的,站在谢惊蛰身后的人突然动了,众人只觉得一道黑影闪过,再回过神来,血溅满地,头颅滚下来,无头尸首轰然倒下。

    那是个身着一身黑衣的女人,她沉默着收剑,面无表情,肃杀之气未散,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女人叫阿蛮,是谢惊蛰的护卫,她恭顺对其垂首。

    满地都是血和尸首,谢惊蛰依旧坦然自若,她往前走了几步,裙摆微荡,鞋尖沾上一些血渍。

    她就这样朝薛七郎走过来。

    薛七郎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他沉默不语的看着谢惊蛰,像尊冰凉的玉佛,断情绝爱的谪仙,任其摆布,却不为所动。

    他跟着谢惊蛰走进了屋子,阿蛮抱着剑守在门外,和她的剑一样,不起眼,却因为见了血无法让人忽视。

    众人没散去,人群中匆匆跑来一个驼背的矮个子男人,这会那群人倒给他让路,嘴里喊着三叔。

    三叔是梧桐道管事的,他目的很明确,直奔着薛七郎的门而来。

    阿蛮守在门口,目光冷冷。

    三叔被她看的头皮发麻,识趣的停了下来,隔了几步远,他哈哈赔笑。

    “阁下是从哪里来?”

    阿蛮没说话,手依旧放在剑上。

    三叔也没觉得尴尬,他佝偻着背,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继续说道。

    “阁下初来乍到,想是不懂我们的规矩,这……”

    “我家姓谢。”

    阿蛮突然打断他的话,三叔脸上的笑僵在了脸上。

    “我家小姐,是谢氏的贵女。”

    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了。

    因为一句足矣。

    夜半,梧桐道更热闹,艳曲□□不绝于耳。

    薛七郎的屋子很简陋,一张床,一个桌子,就没有再多的家具了,谢惊蛰还在好奇的打量,没看几眼就兴致缺缺,她回头,就看见薛七郎在脱衣服了。

    薛七郎脱的很干脆,也很痛快。

    他里面没有穿衣服,就披了一件外衣,谢惊蛰一点也不觉得害羞,看见他的背,盯着看了很久,突然感叹。

    “没想到你的骨头也长的很好看。”

    瘦但并不孱弱,肩宽腰窄,长身如玉,是具相当漂亮的身体,谢惊蛰走近了,手摸上他的背。

    薛七郎的背上有伤痕。

    是鞭子的痕迹,并不深,只是破皮没有出血,但看上去很严重,一道一道红色的鞭痕交错落下,更衬皮肤苍白,对比强烈。

    “是上个客人留下的?”

    薛七郎听见她好奇的问。

    谢惊蛰像个求知欲过剩,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手指轻碰着那些伤痕,因为没有用力,反而让人觉得骚痒。

    她听见薛七郎发出今天第一道声音。

    “是。”

    声如磬玉。

    让谢惊蛰想起来在王宫大殿,那些轻薄纱衣的乐师敲击着用金和玉做的乐器,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你喜欢?”

    谢惊蛰又听见他问,语气没有起伏。

    “可随意。”

    这出乎谢惊蛰的意料,她哑然了几秒,突然好奇薛七郎的表情,于是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他侧边,歪头打量。

    薛七郎没有表情。

    淡淡的,脸上蒙上一层薄薄的冰霜,因为容色过胜,生生压下几分艳糜,又添了几分清冷。

    但如雪中梅,雨中竹,这样的脸挂着这样的神情,也不怪客人会拿鞭子打他。

    当然——

    并不是说薛七郎活该被打,只是这样欺霜赛雪,越是高洁明亮,越就想让人折下来,百般凌辱,肆意玩弄。

    薛七郎还是不肯看她。

    他始终背脊挺直,无悲无喜,不像是出来卖的,倒像是被人强迫,心如死灰,最后看破红尘的鳏夫。

    静默之中,薛七郎听到一声笑。

    刚开始是隐忍着的,不小心从唇瓣间泄露出来,肩膀都轻轻颤抖,只是屋外喧闹,屋内气氛又古怪,薛七郎不由得侧目。

    她身形单薄,大氅还没有脱,下巴四周都是白色的狐狸毛,更显娇小孱弱,因为忍笑脸都有些泛红,眼尾隐约窥见一点晶莹。

    谢惊蛰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抬眼看他。

    眼底湿漉漉的,像新生的小鹿,她忍不住又笑出声,没有什么形象,可是她这样的人,纵然是放声大笑,也只觉得畅快洒脱,不觉得唐突失礼。

    “我是谢惊蛰。”

    她揉了揉眼角,刚停下笑,还有些残余。

    “春雷响,万物长,我生在惊蛰,父亲故取了惊蛰二字,我还有个小名,叫灵雎儿。”

    “你呢,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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