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楼下的邻居又在厨房做饭了。

    食物的香气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楼下的邻居】。

    其实楼下最早住着的是个艺术系的女大学生,厨艺不精动静倒是不小。

    她头一次跳进3楼露台时还把人吓得不轻,但出于敬畏,对方默许了她时不时地加入一起用餐。

    女大学生内向腼腆,从不主动和她搭话,有一天她端上了一锅蘑菇浓汤,毫无征兆地就在她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我……我失恋啦。”

    她:“?……???”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有默默上楼拿来了一瓶酒。女学生喝完那瓶酒,第二天就搬走了。

    再后来303住进了一个沉默寡言脾气暴躁的中年男人,酗酒,几乎从不做饭。

    一个闷热的夏夜,楼下久违地传来了食物的味道,勾得她没忍住再次跳下了楼,男人却不是个好惹的主,暴怒地将她赶出了家门。

    她吓坏了,可实在饿得受不了,才又取来一瓶酒下楼敲门试图换取食物。

    那一桌墨西哥菜辣得她胃里灼烧,呛得她直冒泪水。

    男人的泪水抢先一步落下:

    “Ancho chili powder,我的女儿只用这种辣椒粉做菜,如果不是那场车祸……”

    她:“……”

    不出一个月酒鬼邻居也搬走了,303空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迎来了那位南意大利大厨。

    身姿高大挺拔,总是戴着一顶花纹独特的绒线帽,穿着短毛衣配斑马皮裤,贴身的布料下不难看出他拥有的漂亮躯体完美的肌肉轮廓。应该是个性格开朗又好脾气的那不勒斯本地人,因为她经常在早上9:59看到他走出公寓大楼,和一路上遇到的所有街坊邻里微笑着爽朗地打招呼——

    脑海里几乎在第一时间浮现出了那个人清楚的面容。

    她见过太多人,却总是很难去区分或记住他们,可有关于【米斯达】的一切从其他灰白模糊的人影中跳脱出来,全部是具体且鲜明的。

    Mista——不确定是姓氏还是名字——意大利语里‘混合物’的意思。

    多么奇怪,名字的主人明明是个纯粹的家伙。

    他很快乐,总是很快乐,笑容仿佛被永恒地镌刻在了那张脸庞上,一个成熟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很少能像这样简单地快乐,这是十分罕见的某种特质。

    但后来她邀请他做模特,观察到他在透过她找寻什么人的影子,那是一种怀念,扭曲了表面虚有的对外快乐假象,破坏了她原本期望的那份纯粹特质。

    不仅如此,他还提到了‘男爵’。

    人们总想从她这里获取点什么,米斯达也没能例外。

    他在她眼中的‘特别’于是消散不计,变得平平无奇而令人失望。

    ——倒也没有完全失望。

    从卧室的窗户探出身子,向楼下屋里看去,刚好能看到灶台上翻炒着的菜肴……以及一双漂亮的、神奇的正在烹饪的手。

    手的主人在哼歌,又或者自言自语:

    “加迷迭香吗,NO.5?什么?你不喜欢?好吧……加芝士粉总行吧?”

    男人低沉慵懒的嗓音夹杂在热锅翻炒响亮的动静里,却并不让她觉得吵闹厌烦。

    在她的记忆里,食物永远被摆放在精美的餐盘里,安静地端到桌面上,用餐需要讲究礼仪,整个过程都是冰冷且寂静充满距离感的,她从未亲眼观赏过烹饪的过程。

    充满烟火气息热闹拥挤的厨房与餐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总是很遥远,也令人向往。

    “希望这一次的303……能住的久一点。”

    她对自己说。

    ☆☆☆☆

    菜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她罕见地只吃一点就没胃口地停下,反倒是和米斯达一起把她带来的那瓶酒喝完了。

    “酒,还有吗?”

    没喝够的南意枪手摇晃着空瓶向艺术家询问。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上楼又拿下来一瓶,很快又被喝完。

    “还有吗?”

    米斯达问,眼看她沉默着站起来又要上楼,没忍住阻止:

    “算了,我跟你一起上楼喝好了,免得你一次次跑……再跑一次就是第4次啦。”

    她对于他的自说自话似乎有点生气,但还是忍住了,默许地带着他回到了4楼,直接敞开了酒柜,壕无人性地让他自己拿。

    4楼没有沙发,他只好拖来两个椅子,和她面对面坐下。

    他们又开了一瓶酒,她给他找了个雕刻着繁华漂亮花纹的复古铝杯,倒上满满一杯酒塞到他手里,自己则坐下直接对瓶吹。

    一时间无人开口说话,屋子里于是恢复了有些尴尬的安静。

    她看上去比以往更消沉,整个晚上都没怎么说话,哪怕他主动搭话,她也只有点头或摇头,现在更是没有聊天的意愿,瞧都不瞧他一眼,低头发着呆。

    这份消沉也让她今晚显得格外温柔,连带着对他的态度都有了一丝无奈般的……纵容。

    米斯达说就这么喝酒实在太安静啦,放点音乐怎么样?

    她点点头,起身搬来了一台笨重老旧的唱片机,终于开口问: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她随手按下了播放键,一首前奏舒缓却忧郁的管弦乐歌剧曲子就此响起。

    女歌手才开嗓子唱了第一句‘Addio’,米斯达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哗哗掉了下来,吓得她连忙关掉唱片机,不知所措地看过来,她现在的模样终于变得有那么点乖巧可爱了:

    “就这么难听吗?这可是《茶花女》里的经典曲目。”

    枪手抱歉地摇头,却仍旧止不住眼泪,不算解释地说:

    “阿帕基——我的一个朋友,也总爱听这一类的音乐。”

    “那你的朋友蛮有品味的。”

    “但他死了,已经死了。”

    她不再说话,站在唱片机边迷茫地看他,仿佛在等什么指令。

    米斯达想好吧,都开头了,那还能怎么办,就继续说呗?特里休能从她这里获得【平静】,那他也可以。

    于是他继续了,借着酒意不管不顾一股脑地自顾自地说下去:

    “18年前,他是最先死的,我没能救下他,只是离开了一眨眼功夫,回来的时候他就不行了,被偷袭了你懂吗?……然后是纳兰迦,在斗兽场——你去过斗兽场吗?随便吧——同样很快,就像人生,就像这18年……最后是布加拉提,等我们回过神来一切都来不及了,什么也无法挽回,他们就这样一个个离去了。”

    “……”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停不下来了,他喝了不少酒,脑袋一片混乱,舌头也在打结,整个故事被他说得颠三倒四的,她甚至不知道替身是什么,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很快反应过来,她肯定早就听过无数遍了——从特里休那里。

    等他再看过去时,她已重新拿起酒瓶走到了他面前,一双暖咖色的眼睛湿漉漉的,乖巧安静地注视着他,在他把酒喝干之后默默地重新替他倒满杯子。

    “你这人真是……”

    看着她不动神色的样子,他又有点没脾气了,

    “你都不安慰我两句吗?这对你一点影响也没有,是不是?”

    她没有任何回答,答案却不言而喻。

    这一瞬间米斯达突然找到了【平静】的由来:

    她见过那么多人,倾听过各式各样的痛苦,此时看着他的目光冷冽而平和,用一种超乎感性的目光在审视他——像神灵观察凡人,又像艺术家观察作品。

    他需要的恰好就是这份冷酷。

    那些过去所有无法诉诸于身边人的悲伤可以安心尽数倾倒给她,她在聆听,并将它们化作艺术……又或者其他什么可以被平和接纳的存在全部收拢归纳。

    快乐的人也同样需要发泄痛苦,她是他多年以来无法找寻到的出口,终于携同那些伤痛一起拥抱并解救了他。

    此时她刚好将酒瓶里最后一点酒都倒入了他的杯中,正俯身在他椅子旁,抬头看向他。

    目光如同温柔之箭,直直投入他的眼中。

    “……说点什么啊,”

    米斯达开口,惊觉自己喝了酒的声线竟能如此沙哑磁性:

    “求你了,说点什么。”

    咖啡色清澈的眼眸仍旧波澜不惊,她的声音同样如此:

    “我并不打算安慰你,因为你根本不需要安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我和你都没有办法做任何事,你只能学会接受它。”

    “可我接受不了,我努力过了,18年来的每一天……可还是接受不了。”

    “……”

    “你又是怎么做到的?你的那些……那些痛苦,”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理直气壮地反问她:

    “你明明也没办法接受它们啊!所以你才会总是说那些无病呻吟的丧气话——”

    “你觉得那是无病呻吟?但这或许就是生命的意义。”

    “?”

    “我自认为足够智慧,然而就算我能发现那些【规律】,最终也未能幸免于难地落入俗套。宇宙必然存在一种恒定的能量在与人们对抗——你可以称它为【命运】——它意图通过无法避免的苦难与灾厄,来摧毁人们的希望与勇气,可我不会被打败,我会持续地、不懈地和【命运】对抗……那就是活着,直到实现我存在的意义为止。”

    ——又开始了。

    米斯达脑壳阵阵发麻。

    ——她又开始说那些绕圈子烧脑的话啦!

    可是这一刻她坚定的目光,温柔的语气,以及那双阴影中逐渐有些微微发蓝的虹膜……正让她和记忆里最终缺失的那抹身影重合。

    最后一块拼图也找全了,他在她身上终于拼凑出了完整的他们。

    乔鲁诺说的没错,他在怀念他们,发疯地怀念。

    他开始感到一阵对眼前人的愧疚,他误解她了,她的确孤僻又古怪,但她对待他已足够好。

    她安排他见到了‘男爵’,她陪伴他度过了难熬的4月6日,她耐心倾听他的诉苦,还认真给出了见解(虽然没什么卵用),她甚至……甚至还给他喝了那么多又贵又难喝的酒呜呜呜,还给他放音乐!

    天啊,这一晚的她怎么会如此反常地温柔?几乎对他是到了一种有求必应的地步了!

    ……而他竟然还在她身上找寻别人的影子!

    米斯达想:

    ——我可真他妈该死啊。

    他嘴上赶紧跟随内心补充:

    “我很抱歉。”

    “?”

    “我、我今晚肯定打扰你了,”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越界太多,顿时慌乱无措:

    “真的很抱歉,那实在是因为今天、今天很特殊,而且你太像他们了,你身上有他们所有人的影子。我只是……只是太想念他们了呜。”

    “没关系,米斯达,”

    她说,

    “人总有相似的地方,人也总会习惯于在他人身上寻找共同点。这也只是一种【规律】而已。你无需在意。”

    出乎人意料,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沉默,竟还笑了一下。

    这一笑就让她更加温柔……也更像布加拉提了!

    他再也无法忍受,迫切地在这一秒期望她能迅速变回以往无情冷酷又嘴贱的可恨模样。

    米斯达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酒瓶咣当一声砸在木地板上。

    他们的视线交错,同样震惊且错愕。

    灯光终于照亮了她的面庞,他看清了她,将那些他追寻着的身影层层剥离,最终只剩下她,退却所有借口般的渴望,当她不再是任何人时,他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米斯达绝望地发现:

    他仍然想要靠近她。

    更糟糕的……

    ……他甚至还想亲吻她。

    ☆☆☆☆

    于是亲吻了。

    一秒不到的功夫,回过神来时他们的嘴唇已经莫名其妙地贴合在了一起。

    ——就很合理啊。

    米斯达理直气壮地在心里安慰自己:

    ——我得亲吻她才能确定我没有把她当做其他人!

    ——毕竟……毕竟我不会想要亲吻布加拉提!

    原谅喝多了枪手,大脑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找更合适的借口,就连手脚也不听使唤,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还在继续,直到他们跌跌撞撞地一同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板上。

    “起来,”

    她皱眉恢复了平时不耐烦的神情,在米斯达失望起来的前一秒话锋一转:

    “地板太脏了,要继续的话……去卧室。”

    【继续】?

    ……多么美妙的一个词。

    之后的一切都因为酒精的关系变得恍惚起来。

    他们还在继续亲吻,像落水之人在沉溺深陷前最后挣扎着抓住浮木般亲吻彼此,并在炙热急促的呼吸间踉跄着沿着那道狭隘的走廊往尽头那间米斯达从未踏入过的卧室前进。

    离开亮着灯的工作室,越往卧室的路越是昏暗,他扶着她,一边在漆黑中继续寻找她颤抖的嘴唇一边伸手去摸灯的开关,按下开关,卧室仍旧是一片黑暗。

    “灯坏了,”

    她呼吸短促,没太多语气道。

    “没关系……不重要。”

    他们一起倒在那张小床上,床真的太小了,和米斯达当初猜想的一样,他躺上去,若要伸展全身,脚踝会挂在床沿外——但那时他根本没想过自己真的会上这张床!也根本没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

    但是……管那么多呢!如果最后真的要怪,那就不负责任地都推到酒精头上去好啦。

    他急切地摘下帽子扔到了地板上,然后最后一遍亲吻她的嘴唇。

    夜里本该微凉的空气在这时变得滚烫而沉重,压迫得床上两人都喘不过气来。

    “灯……或许等我明天起床了,可以修好它。”

    米斯达努力地想要掩饰什么般地强装镇定试图聊点别的,可惜过不了一秒,他又急切地扯回了话题:

    “你还在等什么?我帽子都脱啦,还不快点抓紧我的头发呀!!!!”

    ☆☆☆☆

    到底还是发生了。

    恶俗爱情故事里的Hei.帮枪手到底还是和他的艺术家女邻居滚了床单。

    ——让双脚悬空在床沿外的米斯达绝望地想。

    脑海里霎时浮现了特里休和乔鲁诺【你们什么关系】【你迷恋上她了吗】的质问模样,让他一时惶恐地想不出正确的答案来。

    他通常不会在上床这个步骤前铺垫那么久,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

    和美女看对眼了,那就睡;没看对眼,那就找下一个。

    睡完第二天要么分别,要么就持续一段关系再分别。也有过甜蜜的热恋期,但往往都是无疾而终。

    可这一次又算什么呢——

    啪嗒——

    她伸手打开了床头那展昏黄的台灯,也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思绪。

    床真的太小了,只能堪堪睡下一人,所以现在她正伏在他胸膛上,两人仿佛是从热水里刚被捞出来似的贴在一块儿,看上去亲密实际却又恢复了疏离。

    “……其实你没必要修什么灯。”

    她抬头,咖啡色的眼眸死气沉沉,语气淡然地扯开了话题,仿佛刚才缠绵中死揪着他头发不放的疯子是其他人似的。

    米斯达心情复杂,实际发生的所有细节都太过超出预料地美妙了,他们的一切都很合拍,只不过开灯的瞬间就把一切都推翻打散归为原位了。

    他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她已经起身跳下床不再看他,兀自咕哝着‘好想洗澡’,转身走出了卧室,实际她并没有去洗澡,很快又带着一瓶新开的酒与那个铝制杯子回到了床边,并制止了米斯达试图起身从可怜窄小的床上为她挪出点空间的举动,自己灵活地钻到了床头的位置,蜷缩在枪手头顶的枕头位置,以一种近乎将他的脑袋护在腹部要害处保护的姿势躺好了,还给他倒上了一杯酒。

    他侧过头去,她的脚踝从裙摆下露出,刚好搁在他的左肩上,踝骨下的阴影是一抹奇妙的紫灰色——这颜色用来画画应该挺好看的——他胡乱想。

    这一场毫无预谋的交缠带走了部分痛苦给予的压迫,让枪手的脑袋短暂进入了格外清醒的贤者时间,酒都好像醒了大半,她看上去也同样清醒而慵懒,让他枕着自己柔软平坦的腹部把十八年前的往事再次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你明白吗?我只是放不下一点,”

    米斯达说,其实也不在乎对方有没有听懂了,他只是想说出来:

    “如果我一开始能够阻止【滚石】,或许布加拉提就不会……人们总说我是个大大咧咧的家伙,我想他们是对的,我太粗心了,错过了很多细节,如果多注意一些……如果我早点发现布加拉提不对劲……”

    “没有【如果】。”

    她果断地出声打断,用一种怒其不争的口吻长叹:

    “我都说了,人生中的苦难是必然存在的,无法避免与改变的。”

    他有些生气:

    “你难道是想说布加拉提注定要死在那场战斗里吗?那么与【命运】的抗争呢?抗争成功的结果不应该是救下布加拉提吗?你的观点很矛盾,你既相信【命运】无法改变,却还在与之抗衡?”

    她从枕头上坐起来一点,像是想喝酒,但姿势实在不便只好作罢,翻手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了那个蓝色的烟斗开始吞云吐雾,声线再次变得低沉而颓丧:

    “我的【选择】就是抗争。”

    “什么?”

    “我没有【选择】的事并不会发生,‘不存在’就是‘错误’的。所以我的选择必然是‘正确’的。人永远都在‘正确’的道路上,即便结果不尽如人意,那也是‘正确’的,你要相信这一点,哪怕注定会发生的不幸也是‘正确’的,是必然存在的。”

    她停一下,低头注意到米斯达困惑烦躁的表情后,又贴心地补充解释: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米斯达,你只是……【选择】了一条唯一客观存在的道路。只有正确的事才会留存发生。”

    他眨眼,望着光晕下似蓝又似褐的深邃眼眸,逐渐倒映出了他满脸的泪水。

    “……所以‘布加拉提不会死’的那条道路,是不存在的,是错误的吗?”

    她震惊地盯着他的泪水看了一会儿,忽然又认输般泄气了:

    “并非所有问题都必须有一个准确的答案……罢了,我说的也不一定都对,忘了刚才那些话吧”

    这一次的妥协来得太快太生硬,就连米斯达都明显感觉到了艺术家的怜悯与退让,但他不再觉得低人一等了,反倒是有点感动,于是擦擦眼泪发自内心地感激对方: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小脑瓜里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歪理,我知道你在安慰我……没想到你人还怪好的嘞。你能再说点什么吗?我还挺喜欢听你那些一本正经又深沉的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那是我的思考!你也应该学会思考,米斯达,如果你多用用脑子——”

    “就会像你一样老气横秋,是吗?”

    她收声翻了个白眼,好像生气了。

    唯恐会被赶下床,米斯达再好声好气地哄:

    “你再说点什么嘛,算我求你啦,我还不困呢,随便说什么都行。”

    她再生了一会儿闷气,才缓和表情,低声开口念叨起来。

    只可惜米斯达一个字也没听懂。

    米斯达:“你说的是西班牙语吗?……你该不会在骂我吧?”

    “我如果要骂你为什么不用意大利语?”

    她更气了,又翻一个白眼:

    “那是祷告词,哀悼亡者的祷告词。”

    “你意大利语说的真好。”

    无视她的怒意,他伸手去拨弄她的金发,这时候6个替身小人也都冒了出来,一个个在她厚实蓬松柔软的发丛间钻弄玩耍起来,气氛又变得轻松欢脱下来,米斯达于是问:

    “你15岁之前都在西班牙吗?你是天主教吗?”

    “我的家族世代都是虔诚的教徒,我曾经也是,只不过……后来不信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当生活开始变糟的时候上帝什么也帮不到我。”

    米斯达突然来了精神,从枕头上翻身起来,好奇地接连八卦追问:

    “还从没听你提起以前的事呢,过去在西班牙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孤身一人来到意大利的?”

    “……”

    “说嘛说嘛QAQ你不是说过人们可以通过痛苦互相治愈的嘛?我都把我最伤心的事全部告诉你了耶,现在轮到你了,这是公平交换——”

    她狠狠灌了一大口酒,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

    “你别夹了!我说……我说就是了!”

    ☆☆☆☆

    她仍旧蜷缩在枕头上方的位置,靠着床背稍稍坐起来一点,答应交代自己的过去,只不过需要时间想想该怎么起头。

    米斯达无奈内心吐槽:呵,这艺术家,还要梳理故事框架声情并茂地讲?真是有够形式够装杯的。

    一直到她把脸都喝白了,才有气无力恹恹地开口:

    “真的没什么可讲的,和那些杂志访谈描述的一样:我出生优渥,家庭富足且和睦。由于是晚年得子,父母都很疼爱我,就这么说吧——我从小什么也不缺,但凡是想要的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米斯达也开始翻白眼了,对她如此高高在上的态度表示无奈地习惯了,也就不打断地任由她再说下去:

    她有着令无数人艳羡的出生,又天资聪慧,仿佛从出生起就是人生赢家,无灾无难平安顺遂地活到了15岁那年,终于迎来了人生第一次变故:

    一向病弱的母亲过世了。

    “然后父亲把我赶出了家门。”

    没有起承转合,她突然这样说。

    “?……???”

    “别那样看我,我也不知道原因,”

    她烦躁不堪地又想喝酒,才发现酒瓶空了,于是更加沉重地叹气:

    “我只能猜……兴许是母亲的死,他突然开始反省自己是否太过于溺爱女儿,想起总有一天自己也会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必须在那之前让我学会独立生存。”

    只可惜这位父亲太过心急,又或者说太过激进。

    15年来被娇生惯养的女孩失去了母亲,即刻就被赶出了家门,她出生名门,自然有不少名门贵族愿意接纳收留她,可正直叛逆期的女孩选择了‘男爵’。

    ‘男爵’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已故女儿的身影。他有钱,大方且心甘情愿地砸在她身上,纵容她做想做的一切,给予她缺失的父爱,让她过上水准和从前无差甚至更好的生活,最重要的是还能带她离开西班牙——他便是当下最好的选择,是她对抗父亲最狠最有力的报复手段。

    “‘男爵’对我很好,”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不知怎么沉默了一会儿,在米斯达最猝不及防的时刻宣布:

    “……直到18岁那年,他睡到了我的床上。”

    她说得很快,快到这一句句子令人不易察觉地存在。

    也将屋子里的空气骤然凝结得冰冷而令人寒颤。

    “再后来我成名赚到了钱,就离开了‘男爵’去欧亚诸国旅行采风,最后回到了那不勒斯,我很喜欢圣方济教堂,就在这里定居了。”

    她说完,总算抬头去找米斯达的眼睛,干巴巴地结束:

    “好了,讲完了。”

    ——烂透了。

    ——真是烂透了。

    米斯达感到绝望,这么一个深沉悲伤的故事原本可以讲得更加感人,但她的语气从始至终都太过平静,平静到好像在描述别人的生平,和她毫无关系……也和米斯达毫无关系,可这故事带来的冲击却是巨大的。

    他似乎在这一刻总算弄明白了这个人身上的种种紊乱的矛盾与不和谐,因为她的生平就是如此混沌,幸福的生活莫名其妙地中止,悲剧在她身上发生,可她始终困惑且找不到原因生活是怎么一次又一次被毁掉的。

    父亲为何将她赶出家门?‘男爵’又怎么会——

    ……‘男爵’!

    米斯达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

    他怎么会没想到呢?凭她和‘男爵’的关系无论什么样的要求私下里提一嘴都必然会得到响应,但她没有,反而特意寻了一个公开的场合,为了就是避免过多的交谈触及那段令她想要逃离的往事。

    他觉得愧疚,是那种半夜醒来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的愧疚——他竟然无意间逼迫她做了那么不愿意做的事、回忆并面对那段往事……呜想想拍卖会那天晚上她该有多痛苦?

    ……他真该死啊!!!!

    同时米斯达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问了:

    “那、那‘男爵’的事……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到这个地步?”

    她头也没抬地就答:

    “我想看你痛苦。”

    米斯达震惊,震惊之后更加愤怒,愤怒到原本那巴掌他现在只想扇她脸上:

    “好啊!所以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看我痛苦?!你是有多讨厌我啊!”

    她竟然有点惊慌,连忙解释——高傲如她并不会屈尊解释 那样有损艺术家的清高与尊严、所以实际上她顶多只是在自证:

    “你一定曲解我的意思了。记得我说过你身上有种扭曲的存在吗?你的本质是个快乐的人,虽然也有痛苦,那份痛苦被压抑许久无法释放从而形成了扭曲……我需要还原你的本质才能从你身上找到我想要的灵感,米斯达,我需要你的痛苦,彻底的痛苦……再不然接纳痛苦后纯粹的快乐,这两种我只需要其中一个。”

    “好吧……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家伙。”

    “那是因为你见过的人太少了。”

    米斯达不服气,来了精神地和她争起来:

    “我见认识的怪人可不算少,真的!有能舔汗水分辨谎言的、有涂抹紫色唇彩顶蛋壳脑袋的、有喜欢穿破洞衣精分暴躁的、还有脑袋上顶着三个甜甜圈双标且喜欢复读的、有每天认真学习却连28x15都算不出来的小笨蛋……”

    她迅速打断:

    “28x15等于几?”

    米斯达努力心算了好一会儿,刚才床上的消耗太大导致他已无力再调动脑细胞去为这样一个问题工作了,只好生气扯开话题: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是我的朋友……已故的朋友。”

    说完他又忧愁起来,并且叹息。

    她又开始皱眉,看上去快要疯了,也开始精妙地扯开了话题——成年人的必备的社交技能了属实是:

    “那就真的都挺怪的……你呢?你漏了自己,你也很怪。”

    “都没你怪,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家伙了。”

    “这只是你主观的判断,我的确奇怪,但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很奇怪,所以我的奇怪很普通……”

    眼看艺术家又要开始神神叨叨,米斯达思考不能地叫嚷:

    “……普通人不会像你这样说话!太绕了!我脑壳疼!”

    她不说话了,靠过来用虚假地温柔给米斯达揉脑袋,并发自内心无奈道:

    “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什么?羡慕我的天真无忧无虑羡慕我的快乐吗?”

    她摇头,无比认真:

    “羡慕你有一个九成新的脑子,它一定很漂亮,比瓷器都光滑,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几乎从来都不思考。”

    米斯达自暴自弃:

    “你怎么就能确定是九成新呢?说不定是全新未用过呢。”

    她认真到几乎是探讨科学的地步:

    “至少有一成用在了想尽办法和我唱反调不是吗?”

    他实在说不过她,好气,就真的好气。

    ……更气的是,他竟然不讨厌此时这种床上气氛悠哉的斗嘴。

    吵完一轮,两人都有些累了,但仍旧是不困,酒喝完了也没人愿意去取,就这么双双挤在可怜窄小的床上发呆,像是稍作休整,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闲散聊下去。

    痛苦在被释放后终于稀释到了让人可以接受的地步,米斯达忍不住接上刚才的话题,有感而发:

    “其实不思考也挺好的啊,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就不会痛苦——你就是太钻牛角尖了,才会整天怨气重重的。”

    她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的摆烂态度,不知真假地附和:

    “对,你说的都对。”

    “人就是因为会思考,才会比起其他物种拥有更多烦恼,”

    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想法竟然也有了可怕的深度,连忙试图把话题往更虚无缥缈更轻松的方向带去,随口就问:

    “下辈子如果不做人,你想变成什么?”

    “……你在问什么愚蠢又没有意义的问题啊。我拒绝回答。”

    米斯达毫不在意,在有限的空间令人困扰地伸了半个懒腰,嘟嘟囔囔:

    “我的话,想做一只可爱的小狗,因为可爱的关系一定会被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收养~这样我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吃饱睡好,握个手就会被夸‘盖多好棒’‘盖多真是好孩子’——”

    “盖多?这是你下辈子的名字吗?这名字挺像在叫狗的。”

    米斯达恼:

    “这是我这辈子的名字!盖多!盖多.米斯达!我们都睡过了!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她不是很感兴趣,偏过头去打算用沉默结束话题。

    可他不让,头枕着枕头仰起来去看她,去看昏黄灯光中蜷缩着的她,再次问道:

    “你呢,下辈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想成为什么?”

    她侧着身子,一言不发地佝偻着矮小的身子,棉麻质地的白裙布料柔软地耷拉在他的一侧胳膊上,从他的角度抬头看过去,金发女孩的半张脸刚好隐没在阴影之中,而在明亮处的那半张脸庞上也仍旧是没有表情。

    他心情复杂起来:现在他们都睡过了,可他还是找不到自己对她那种复杂情绪的定位。

    是爱吗?显然还不足以被定义为爱。

    是怜悯?是同病相怜?是孤单时渴求陪伴?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他只是会想……想到被她几句话苍白概括的过往,她会像他一样被过去所困吗?

    似乎并不会,她很平静,是一种早已从创伤中平复出来、野火烧尽寸草荒芜般的平静。

    “我猜,你想成为小鸟,”

    他兀自轻声打破沉默,无奈轻笑道:

    “自由自在、到处乱飞的快乐小鸟。”

    是的,小鸟,又或者天使——从她头一次跌入他家露台时,他就这么想了。

    “不,”

    她愁苦地摇头,再次语出惊人地毁了气氛:

    “鸟类会在空中排泄,那是种很低级的行为。我才不要变成鸟。”

    米斯达气结:

    “请问,难道还有什么生物是不需要排泄的吗?”

    她没接话,思考了一会儿低声道:

    “灵魂吧。”

    “?”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成为一缕自由的魂魄,没有躯体就不会被那些现实无聊可悲的‘规律’所束缚……”

    察觉到空气临近死寂,她骤然收起惆怅的神色转变态度恶劣道:

    “不过变成小鸟好像也不错,我还可以在一只名叫‘盖多’的小狗头上拉屎。”

    米斯达:……

    米斯达翻身试图威吓性地去掐她的脖子。

    她躲开了,还一把夺走了枕头开始下逐客令:

    “聊够了没有,聊够了你该下楼睡觉了,时间不早了。”

    ☆☆☆☆

    她展现出睡完翻脸不认人的冷酷一面,名叫盖多的小狗连忙呜呜可怜地撒娇试图在这张拥挤的小床上赖一晚。

    小狗的理由:

    “QAQ睡完都不让过夜也太疏远啦!我们好歹都彼此交底了耶!”

    愤怒小鸟还是不同意:

    “可是床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米斯达委曲求全,呜呜下了床表示自己可以睡地板。

    台灯熄灭后,室内恢复了一种令人舒适恰到好处的黑暗。

    “其实你可以换一张大一点的床。”

    米斯达冷不丁开口道,说完又觉得自己唐突了。

    果不其然,床上传来不屑的一声嗤笑,笑声的主人显然没打算接话。

    他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怎么也没能成功入睡,于是对着发灰的天花板,自言自语地问:

    “……你恨他吗?”

    “谁?”

    “‘男爵’。”

    “这很复杂,”

    她沉默了一会儿,坦白:

    “实际他并没有强迫我,那时我太年轻也太愚蠢,被无聊的‘规律’束缚,认为‘男爵’给了我太多,我必须还他点什么,所以我接受了他……18岁之后,其实我们还度过了一段相当平和美好的日子。”

    “……你爱他吗?”

    “爱?什么是爱呢?”

    她的音调稍显激动,很快平复下来继续喃喃:

    “爱是无私的,让两个毫不相关的人愿为彼此付出;但爱也是自私和毁灭性的,会让人产生占有欲,会去束缚伤害对方。”

    “……”

    “我也曾恨过‘男爵’,恨他毁了我的某种虚妄的期望,天真地以为他会别无所求地给予我一个安身之所,然而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总想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

    “……我很抱歉。”

    他忍不下去了,脱口而出地打断对方,只有在此刻黑暗的庇护下他才有勇气开口说下去。

    “什么?”

    “我其实早该向你道歉了,”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忽然胸口愧疚得发酸,

    “你讨厌那些带着目的而来的人,我想我或许……我或许做了和‘男爵’相似的事。”

    “不一样,”

    她的语气又毫无征兆地温柔无奈下来,仿佛在宽慰他,

    “我恨‘男爵’,是因为他前后言行不一致,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坦言他所想要的,我或许就不会恨他。但是你……米斯达,你从一开始就说明了来意,你很纯粹。我并不恨你,从来没有恨过你。”

    “那你拍卖会那天凶我干嘛QAQ”

    “……我说了,那天晚上我心情不太好。”

    “所以你就把脾气撒在我身上?”

    “是的。这很寻常,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会控制不好情绪的。”

    她理直气壮地说完,没好气地下令:

    “能不能不要再说话了,我想睡觉了。”

    米斯达很想答应她。

    真的很想。

    可是还有一件事压在他心里,如果她单纯只是恨‘男爵’,那情况就会简单许多,说不说都不会影响什么。

    如她所言,他是个简单纯粹的人,不把惦记着的事都说出来,他今晚必然会彻夜难眠——这不行,他明天还得赶在十点一刻前进PASSIONE打卡呢,福葛最近都开始抓考勤了。

    “你知道吗?有了你的引荐,一切都很顺利,乔鲁诺后来和‘男爵’正式约见了,”

    米斯达鼓足勇气,声音颤抖道:

    “只可惜……只可惜‘男爵’拒绝了帮助PASSIONE。”

    “嗯。”

    “你不好奇拒绝的理由吗?”

    “……”

    “他快死了,”

    他心脏跳得飞快,因为他猜不出她此时的心情,

    “这就是他近年来不再对外见客的原因。他病得很重,很重……时间不多了,这是他亲口告诉乔鲁诺的、你在听吗?‘男爵’或许都活不过这个夏天了——”

    她会高兴吗?

    她会难过吗?

    她会惊讶吗?

    都没有。

    漆黑的屋子里,隔了许久之后,她的声音终于又响起,一如既往的平静。

    她说:

    “我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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