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风从半开的窗外吹来。

    没被压进桌边的暗绿色窗帘趁机扬起又落下,将下方一桌两人裹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

    原本趴在桌上朝向着窗午睡的孟逾一颤,睁眼便见跳跃在满地金黄落叶间的阳光,灿烂得晃痛了她的眼。

    孟逾下意识地急转头,泪眼朦胧间,一片模糊的白色堪堪定在她眼前——是穿着白T恤的同桌。他站起来正要把作乱的窗帘送回原处,却被她骤然转头的动作惊得停下了动作。

    “抱歉。”男生的面容模糊不清,为了不打扰到自习室的其他同学,他的嗓音压得极低,几乎一出口就消散在空气里,于是又轻轻摇了摇手里抓住的一角窗帘示意:“不是故意吵醒你的。”

    她的“没事”始终未能说出口。

    生理性的泪水滚落,孟逾摸着脸上微凉的湿意彻底醒了过来。

    伸手关掉振动着提醒午休结束的手机闹钟,她抬头,被同事拉开的窗帘还微微荡着。

    办公室窗外的天白得刺眼,怪不得能一路照进梦里逼得人落下泪来。

    桌上的手机又振动了一下,弹出大学群有新消息的提示。

    班长提醒大家,今晚六点就截止填写统计下周同学聚会参与人员的共享表格,炸出一堆“收到”的回复。

    孟逾像当年一样习惯性地点了最后一个“收到”旁的“+1”,不抱任何希望地点开表格。

    那个消失已久的名字就这么突兀地在第一时间从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跳脱出来,映入她眼帘:

    夏不迟。

    1

    在孟逾的记忆里,她与夏不迟的缘分应该始于十八岁那年秋天的某个清晨。

    刚刚进校的大一新生,即使刚结束军训也显得精力充沛。学校正式行课的第一周,孟逾经不住室友的软磨硬泡,起了个大早陪室友来感受大学数学的魅力。

    可惜事实证明,在早八的高数课上,最有魅力的还属周公。讲台上老师声音温柔,絮絮介绍着知识点,台下的同学们陷在昏昏欲睡的泥沼里。

    同桌的室友睡得头一点一点,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栽下去。孟逾刚好心地戳醒她,就惊闻讲台上的老师一声暴喝:

    “夏、不、迟!”

    前排一个男生应声摇摇晃晃地站起,头上还立着两三撮睡乱了纠在一处翘起的发丝。

    老师怒道:“都坐在第一排了还上课睡觉?!你给我站着听讲,好好醒一醒瞌睡——”

    这一段小插曲唤醒了教室里沉睡的大多数同学。

    窸窸窣窣的翻页声和沙沙写字声中,孟逾看见那个罚站生抬手揉了揉眼,随后很自然地微垂下头,上下眼皮一搭,竟是站着也能合眼睡着。

    在第一排睡觉就很了不起了,被点起来罚站还敢继续站着睡,真是出奇的胆大啊。

    大概是“灯下黑”的缘故,直到下课铃响起,老师都没再发现这位在她眼皮子底下睡得极香的同学。

    本就不用上这节高数课的孟逾闲得无聊,欣赏着这位仁兄罕见的站立睡姿出了神:

    从来都是规行矩步好学生的她,恍然有种从这位仁兄身上初次窥见了些许大学自由松弛之风的错觉。

    虽然并不是她自己会认可并践行的自由松弛之举。

    待孟逾回过神来时,已在草稿本上信手写下“夏”“不”“迟”三个字。

    夏天不会迟到……吗?

    这个人倒是有个好听又有点意思的名字,她想。

    2

    作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孟逾的记忆力显然不能差,是以大一刚进校时这样小的一个插曲,两年后依旧能在第一时间迅速从记忆的角落里飞出来。

    学校资源有限,在新老校区的主教学楼底楼都开设了专门的考研自习室,却不能面向所有人开放,限制报名年级在大三,还考验学生运气:需在一定时期内填写表格,然后等待抽签结果。

    孟逾幸运地得到了其中一个名额,分到了老区二号自习室的一个座位。

    上一届研究生考试结束的第三天,学校临时通知大三预备考研的学生:在今天之内搬入自习室,过时不候。不定时会有学生会的干事检查在座情况,请大家务必珍惜自习室有限的座位。

    不巧的是,孟逾新在老区租得的教师公寓房间之前也约在这天搬入。

    赶完早上一二节课后,她在室友帮助下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扛到新租房间,粗略找出考研的学习用书装了一箱,又着急忙慌地往自习室运。

    一上午在搬来搬去的体力活中轻易消耗。午间,孟逾请室友们到后门小吃街大快朵颐了一番。等她拿着醒神的咖啡正式踏入自习室的门口时,已是下午一点。

    正是午睡的最佳时间。

    孟逾的座位在窗边,上午她搬书进来时,左侧的同桌还没来。她又整理了一下桌面,尽量把书本放在抽屉和桌下的书箱里。

    自习室里已经坐满大概一半的座位。在座的大多数已在争分夺秒地学习,少数几个趴在桌上休息。孟逾毫不犹豫地加入休息的少数派。

    她睡得浅,身边一有动静就蓦地惊醒过来,下意识地直直看了过去。

    刚落座的男生正在努力堆齐桌上的一叠书。他有一头嚣张的白金色短发,睫毛很长,侧脸的线条锋利又收得干净利落。

    好看,但是很不好惹的样子。

    追过星、爱过纸片人,但在三次元对异性脸盲的孟逾,看他竟觉得似乎有点面熟,却丝毫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可能那点熟悉,只是因为世界上无论何种材质构成的男性,帅都是相似的,丑则能丑得千奇百怪吧。

    许是她好奇观察的目光停留得略久,打扰到了对方。同桌猝不及防地侧过头来,在她惊吓的目光中粲然笑出白牙,压低了嗓音,自我介绍道:

    “你好哇,同桌。我叫夏不迟。夏天不会迟到的‘夏’、‘不’、‘迟’。接下来的日子请多关照。”

    话音入耳的一瞬间,孟逾仿佛被拉回大一的高数课上:她此生第一次试图感受大学数学的魅力,也是唯一一次。

    那节课她的收获只有一个,就是记住了“夏不迟”这个名字。

    时隔三年,她没想到还能有把名字与人对上号的一天。

    也没有想到,顶着白金色头发,第一眼看起来颇为不良青年的同桌,实际咧开嘴憨笑的样子更像个……阳光开朗傻白甜?

    孟逾极力忍住,没有说出“我记得你,你是大一高数课罚站的那位仁兄”之类冒犯的开场白,克制道:“你好,孟子的孟,逾期不候的逾。”

    她以为介绍到这里就是今天的全部交集,夏不迟却递给她笔和便利贴,眼神真挚,充满了对知识的探究欲:“不好意思,请问yu期不候的yu怎么写来着?”

    只是考研自习室的同桌,需要对名字怎么写都准确掌握吗?

    孟逾有些疑惑地接过来,一笔一划地写给他看:

    逾、期、不、候。

    3

    孟逾就读的大学,也可能只是她所读的专业并不贴心:按照专业的培养方案来,学生要一直上课到大四上学期结束,才能修满学分。

    为了大四尽量少修几门课,多一点时间准备考研。孟逾的大三两个学期都选满了课。

    周一到周五,她白天基本上没时间去自习室,只能固定去上个晚自习。好在她租的教师公寓很近,就在自习室所在教学楼的对面再往前一点,很方便她每天学到闭门时间再回去。

    尽管如此,刚开始,孟逾十分不适应身边杵着一个陌生的异性同桌。

    学校在有限的自习室教室里尽可能多地安放桌椅,以至于将同桌之间的社交距离,一下子拉近到了45cm~120cm的“私人距离”范围内。

    客观来讲,夏不迟是个自习时不打扰人的安静存在:他写字不会晃动桌子,翻动书页声音很小,趴桌上小憩时不会打呼……连日常呼吸声都很轻微。

    但他又的确是那种很难融进空气里被忽略掉的存在,就连不经意间闯入别人余光里的头发丝都很扎眼。

    然而孟逾毕竟考的是本专业的研究生,应试科目还是语言文学大综合。

    古代文学史教材四本、作品选四本,古代汉语教材四本,外国文学史教材两本……还没拿出一半教材,桌上已经能堆起一座不低的书山。

    孟逾细致调整了一下位置,确认它只起遮挡人形作用,而不会起到阻碍同桌作用。待得当天晚上夏不迟如常入座后检验成效,果然呼吸和思路都顺畅很多。

    期末周很快到来,自习室的上座情况检查很人性化地宣布停止一段时间。为了复习和考试方便,孟逾白天就和室友一起待在新区图书馆。

    她自认没有做卷王的天赋,大三上学期后的寒假是断不可能留校备考的。期末考试最后一科考完,孟逾就连夜回家享受假期去了。

    再踏入老区自习室已经是新学期。

    开学第一天,两人在自习室门口遇见。

    一个寒假过去,夏不迟换了乌黑的新发色,宛如脱胎换骨,孟逾仿佛一下子有了一个新同桌。

    他像初次自我介绍时一样热情洋溢,只是这次是放开嗓门版:“中午好啊,同桌……”

    这一层楼都是自习室,楼道里平时安静得可以清晰听见脚步声回响。众所周知,在自习室和图书馆发出扰人噪音是该上学校表白墙示众的大罪。

    她自己平时就很厌烦在应该安静的公众场合发出噪音的人类。孟逾赶紧冲他一点头作为回应,截断了对方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寒暄先走一步。

    早在夏不迟刚出声时,他们所属的自习室里就有好几个同学无声投来建议噤声的目光。她一路匆匆逃向座位时简直感觉如芒在背。

    4

    孟逾站在群里通知的饭店门口,轻轻吁了口气。室友发来消息,说已经到了,在包间里等她。

    在公交站台上时,已看见这边门口有几张似曾相识的脸,但不是大学本班同学。她刻意等到他们进去后,才慢慢踱过来。

    孟逾大学班级的前任班长是位男同学,其女友是同校同级的经济学一班班长。因着这层关系,大学期间常常组织两个班一起联谊,一起进行团日活动。混得熟了,班干部换届选举后仍沿袭这一习惯。

    毕业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也依旧如此。留在本省的人数并不算多,两个班一起还能凑凑数,显得热闹一些。

    已经凭着一股冲动登记了要参加同学聚会,走到门口,孟逾却在此时迟疑起来:再见一面真的好吗?现实一点,万一对方已经发福成为脑满肠肥的大肚男……还是留个记忆里干净清爽的影子比较好吧?

    她想到此处,就在要下定决心,掉转头溜掉的那一秒,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孟逾。”

    久违又熟悉的明亮嗓音,一下子撕裂了几年不见的时间隔膜,好似直接从当年而来。

    “怎么还愣在这里,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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