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旧书

    临近入秋,北岛总是在下雨,今天也不例外。暴雨大到看不清远处低矮的楼房,弥漫着一层看不透的雾霭,空气像吸饱了水的海绵,潮得喘不过来气。

    而手续早不行晚不行,偏偏现在过了审核。作为典型的北方人,今丽受得了干热、燥热,独独无法忍受潮湿。

    要是雨停了再走就好了。

    她如此思索着,墨迹着动作。待到狱警来敲门的时候,她刚收拾好,蒸腾了一身潮气,坐在铁床架享受着穿堂风。

    标准?的豆腐块码在低饱和的床单上,身旁只放了一本旧书,那是今丽唯一想要带出狱的家当。

    “收拾好了?”狱警望向她茫然、空洞的眼神,不禁放柔了语气。

    对方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点了点头。

    “那走吧。”

    狱警拉开了铁门,生锈的门“吱呀”声刺耳,今丽面不改色,带着旧书亦步亦趋。

    “是前阵子借的书?”狱警没话找话。

    “对。”许久没开口,今丽清了清嗓子,“图书馆拿的,叫《忒修斯之船》。”

    北岛第一监狱有一个小图书馆,里面堆满了募捐的书。今丽偶然发现了那里,于是从里面借了一本。不过因为入狱时间只有六个月,文章晦涩难懂,她没有看完。因此,当狱警顺着话头问下去的时候,她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长廊终于走到头。

    这六个月来,今丽一直都是左拐。左拐是监狱工作间,那里有上百台缝纫机,他们这里负责的是缝衣服上的纽扣。工时费极低,主要是看工作态度。

    今丽的工作态度就是,好好缝,拿一个月赚来的钱买桶红烧牛肉面,馒头粘着汤吃个一干二净。

    该享受享受,日子总要有点盼头。

    所以六个月,就是六桶红烧牛肉面。

    换好了灰色运动服,褪下了监狱服。两个衣服色调太相似了,要是不仔细看和没换似的。

    “拿件鲜亮点的就好了。”狱警拍了拍今丽的肩膀,“出去,好好的。”

    到底年轻,藏不出情绪,语气里的哽咽让狱警难得狼狈地转头,擦了擦泪水。

    今丽“嗯”了一声。

    她知道,那是同情的泪水,也是心疼的泪水。

    距离被家暴的正当防卫案宣判,已经过去六个月了。前男友有钱运作,拘留没几天出来了,今丽作为受害者却要吃牢饭,在北岛这样的小渔岛上,引起了不小的舆论。

    狱警自然也是知道的,从不会为难今丽。

    包括狱友也是。

    所以这六个月,无平无波地就过去了。重复的日子很快,没什么记忆点。成年之后,能被今丽记住的年份越来越少。

    大门打开,没有人来接今丽。她接过狱警手中的伞,独自走向公交站。褐色的长发大波浪用鲨鱼夹夹着,她清秀的、带有少量雀斑的脸上溢满了雨水。

    监狱在山坡上,右边便是海崖,激荡的海水大幅度拍在礁石上,宛如鼓点敲打在今丽的耳膜。

    公交车还没来。

    她闭上眼睛,数了二十次海浪声,随后睁开了眼,把旧书抛向空中,望着它卷入墨色的海水。

    二十岁生日快乐,今丽。

    她默念着,薄唇扬起明亮的笑意。

    她喜欢极了自己的二十岁。

    2/医生

    最后一个小孩子离开了疏导室。一直等在门外的燕一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怎么样?”她撩开了短发刘海,急切地看向宗明。

    宗明缓慢地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捏下金丝无框眼镜,搭在木质桌上。

    “我认为他们没有说谎,不过刚才的小女孩提到,他们掉下坑洞的时候,隐约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铃铛声?确认吗?”燕一捕捉到信息,满脸猜疑,“不会又是他们撒谎的手段。小孩子的把戏,我见多了。”

    说罢,燕一冷哼一声。

    “宗明,虽然你只是心理助手,但你也应该知道,小孩子比大人更擅长说谎,务必不可掉以轻心。”

    “了解,那我再复盘一下磁带,看看有没有线索。”宗明点点头,没有反驳。

    相较于师傅和燕一这样的专业人士,他还有更多的地方需要学习。宗明认真时,原本帅气立体的轮廓,总会笼上一层迷人的光辉。他身上有着不属于二十一岁的成熟与稳重,说话从来逻辑清晰,温柔细语,人缘极好,被人亲切叫做“天使般的医生。”

    “话又说话来,宗明,你该好好地准备一下考试了,入编了工作更方便些。要不然师傅出差了,找你做嫌疑人心理疏导,还要过好几层审批。”年轻干练的刑警队长,避开了宗明的视线,垂眸掩盖住一霎那的悸动。

    宗明没有搭话茬,沉默许久,才解释道。

    “我还年轻,再历练历练。”

    意思是还没有这个打算。

    是她多管闲事了。

    话头一堵死,燕一有些懊恼,点点头先行离开。

    门被关上,宗明低头看了眼表,又瞥向外面的倾盆大雨,不禁叹了口气。

    座机的铃声响起。

    宗明拿起话筒。

    “哎,宗明啊,这雨下这么大,船也通不了航,等稍微好点了,你再来接阿画吧,孩子先在我们这里住着。孤儿院最近走了几个孩子,有空余床位。”

    是莫妈妈的声音。

    “好的,麻烦您了。”宗明回应道,而后闲聊几句,挂断了电话。

    莫妈妈是本江市孤儿院的院长,也是从小照顾宗明长大的“妈妈”。

    是的,宗明是一个孤儿。多亏了孤儿院,才能顺利成长到今天。他对于莫妈妈,一直都心存感激。因此阿画在她那里,他很放心。

    甚至要比托儿所放心。

    因为阿画是特殊的孩子,患有自闭症,六岁了也不会说话,只爱拿着油彩棒画着一张又一张简笔小人。他常常被托儿所的其他孩子们欺负。

    没有人愿意接纳一个笨孩子。

    包括宗明的追求者们。

    一直以来,围绕在他身边的追求者的确很多,但当看到他身边那个不明不白的孩子的时候,爱慕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嫌弃,他都能感受到的。

    但他从不会去刻意解释阿画与自己的关系。

    没必要。儿子也好,弟弟也罢,怎么理解都行。

    总之,阿画就是他的全世界。

    雨噼里啪啦地击打着窗户。宗明没有关窗,斜依在软椅上,思考着今天的案子。

    案子不算大,也不算小。

    几个孩子摸着黑玩游戏,结果被人故意推进了坑洞里,脚崴的崴,骨折的骨折。那一片本身是一个采集区,后来资源被采的差不多,枯竭了,因此就荒弃了,图省事,坑洞没填。

    谁能想到多年前的隐患到了今天,竟然炸了。

    炸得老板头疼。

    学生家长一定要赔偿,双方不停扯皮,案子目前还无法给定性。

    燕一觉得孩子们撒谎了,没有人会闲的没事把人推下坑洞,美滋滋地就走了。肯定是孩子们怕晚回家家长生气,仗着那里监控坏了,故意混淆了时间。

    宗明则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孩子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说谎,而他们提供的新线索铃铛声,有必要追查下去。

    一黑一白,一正一反,有点棘手。

    宗明突然有点怀念小老头了。平日里别看他絮絮叨叨,没个正形,但能力要比宗明强太多,这么一出差,担子落在宗明身上,说是历练历练,可他还是觉得心里没谱。

    一股燥意涌上心头,宗明打开了桌上的台灯。

    台灯的灯泡接触好像不良,一闪一闪的,还散发着一股钨丝烧焦的味道。

    大家都下班了,楼里突然很安静。

    只剩下灯泡的声音。

    “嘶。”

    “嘶。”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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