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极端

    如果人生的轨迹是一条河流,那么宗明的河水,应该泾渭分明的。

    至少他自以为是。

    孤儿院,就是阻断河流的一块巨石。

    童年的晦暗,是纯粹的恶。

    到了孤儿院,又成为了极端的善。

    宗明撕裂地行走在两个极端中,甚至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从进入孤儿院开始,莫妈妈便对宗明十分苛责,严重到了同龄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别人犯了错,是罚值日,罚水果。

    宗明犯了错,是要被打的。

    因为每一个错误的端倪,在莫妈妈的眼里,都是受李根良影响的行径。

    不可饶恕。

    可是这样的方式,又和李根良的教育,有什么区别呢?

    莫妈妈和李根良是一样的人。

    而我们是一样的人,宗明。

    月光漏过照耀在宗明的侧脸,像海底鱼群轻盈地穿梭过死去钙化的惨白珊瑚丛。

    所以宗明,杀了她吧。

    幽灵有着竖琴般清脆的声线。

    今丽最高超的技能除了杀人便是伪装,即便言语背后全是虚伪,入耳也依旧给人以温柔深情的错觉。

    宗明全身的警报器都在鸣叫,可他的手偏偏接过了石头,犹豫地望向坑底莫妈妈昏迷的脸庞。

    “所以,孩子是你推的?”宗明听到自己问。

    “是。”

    “家暴的也是你。”

    “不入狱怎么遇见你?”

    “原来陆国富说的都是对的。”宗明认命地笑了。

    该怎样形容现在的黑暗。

    像是被蜘蛛吞进腹中。

    今丽的存在,是幽绿的鬼火,吸引他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宗明的眼睛失去了焦距,石头坠落下去,弹在了硬物上,又再度弹开。

    一片死寂中,今丽鼓起掌。她半蹲着坐在舞台边上,看了一出好戏。

    她回忆起从前有位酷爱戏剧的狱友,在休息室里曾大段背诵的独白。

    ——可是太阳啊,你高高在上。请饶了我好吗。请让另一种东西,一种不痛苦的东西,眷顾眼前好吗。即使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文不名,但请不要让我随时都可以被消解掉好吗?

    今丽,饶了我好吗?

    她抬眼,对上宗明悲怆的眼神,读懂了里面的意味,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不可以哦,宗明。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太好了宗明。

    我们是一样的人。

    --

    忘记是怎么开始的了。

    车窗外是密不透风的黑,面包车的灯光被关上,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

    宗明冰凉的指腹扼住今丽颤栗的喉咙缓慢收紧,她在不断逼近的窒息感中扬起头颅,呼气起伏,没有规律,充血泛红的眼眶落下连串湿润的泪。

    今丽的视线起了雾,宗明被汗水浸湿的刘海下,如黑洞的瞳孔正掀起九级地震,橙红的陨石纷纷坠入沸腾岩浆,地狱之火在熊熊燃烧,今丽感受到了灼热的火焰。

    烟火绽放后,无尽的空虚与烧焦味将他们吞没。

    她的每根神经,都在参与这场盛大的狂欢。如此刺激,让宗明沉溺于漩涡里,再也顾不及现实。

    今丽恍惚间,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她抬眼,望向竖起的腿,洁白的脚踝上哪里有铃铛线的痕迹。

    是她搞混了。

    搞混了过去和现在。

    不过今丽出神的时候,总会想起《动物大世界》。

    春天,是动物□□的季节。

    那时她问起母亲这样羞涩的问题:动物和人的区别是什么?

    “动物是□□,但人会赋予动作更多的美感。”

    今丽莫名想起这句话。

    可是她确定,李根良是动物,宗明也是动物。

    为什么?

    “你爱我吗?”没头没尾的问题说出了口。

    宗明点了根烟,薄薄的灰雾散在空气中。他摇下车窗透起风。

    听到问题,宗明不解地看向今丽,一脸茫然。

    今丽头发随意扎着,身上还存留着没有褪去的红晕。他抬起手,勾起她耳畔散落的发丝,别在脑后。

    沉默就是今丽预想的答案。

    果然。

    还是动物。

    因为他们之间没有爱。或者说,他们也不会去爱一个人了。

    宗明侵略的视线一寸寸掠过今丽的皮肤,目光渐沉,随后覆了上去。凉薄唇如斜生的带刺玫瑰,令每一个吻都有冷冽而锋利的边缘。

    风吹起面包车上长着霉斑的黯绿色窗帘,日光透过蒙灰的玻璃泼到他们的身上,像缓缓流淌的河水。

    休憩片刻,他们踏出了面包车。

    有了太阳的照耀,坑底的一切情况一览无余。

    莫妈妈没有了气息。

    “他们不久就会发现,警察快要来了。”宗明嗓音沙哑,喃喃道。

    今丽没有搭茬。

    默了良久,她说:“我想去看看阿画。”

    ——

    阿画还在被窝里睡觉。

    即便没有爸爸的陪伴,他也懂得按时吃饭,按时上床,已经强过太多自闭症的孩子了。

    见到今丽,阿画朦胧的睡眼闪过一丝欣喜。

    “今老师。”

    他抱了上来。

    阿画从不对宗明以外的人,有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今丽。

    他们说这话,宗明收拾着家。

    他耐心地给很多物品写上了标签,今丽走到他的身后嘲笑。

    “你是在准备后事吗?”

    “算是吧。”

    宗明不动声色,声线还是淡淡的。

    “我知道有一片海,特别美,要去看看吗?”

    今丽问道。

    宗明迟缓了许久,点了点头。

    他们把阿画送到了托管所。宗明不舍的目光在阿画的身影上停留了很久才挪开。

    车开的不算快,沿着海岸线,路过了北岛第一监狱。

    而今丽所说的那片海,就在监狱的不远处。

    车停了下来,因为前面的路开不过去了。今丽下了车,向着海崖的尽头走去。宗明见状没有阻拦,只是跟着。

    堪堪到了边界,轻轻一动石子不断掉落到翻滚的海水。今丽终于停了下来,傲然地指着脚下。

    “这里。”

    宗明顺着看去。

    往日里的海水都是缓慢的、律动的。但是海崖边的海水,却汹涌地拍打着山崖,完全截然不同的情景。

    今丽看向宗明。

    他的领口没有系好,凸起的锁骨向上,是嵌着冰块的喉结。

    她突然想知道,冰块含在嘴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所以她就这么做了。

    宗明给予强烈的回应。

    柔软双唇反复爬行在她的唇还有眼睑下方。

    他的吻并不像人类惯常意义中的吻,更原始野生,可追溯到五千年之前,像猛兽舔舐猎物伤口鲜血,品尝意味胜过眷恋。

    警笛声忽然在不远处响起。

    “警察来了。”今丽笑着,脱离了宗明的桎梏。

    她低头,摸出来了一个生锈的铃铛,穿着古旧的红线,系在了他青白的手腕上。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记得我。”今丽拇指拂过他的薄唇,“不要忘了我。”

    随后今丽不等宗明反应,就跳下了山崖。

    坠落的时间很长,宗明没有探头看,直到耳畔传来了入水的轰鸣声。

    他睁着眼,炽热的阳光却如同接触不良的钨丝灯,在视野里闪烁,唯有手腕上的铃铛银皮表面,反射出他狠戾透红的秀致眉眼。

    他看了看掌心,原本空荡的左手捏着一柄短刃,沾满了血迹。

    微风拂过,宗明目光搜寻了一圈,才发觉自己沾湿了血液的胸口。刀痕的力度很重,以至于衣服的角料黏连在伤口上,融为一体。宗明甚至不再感觉痛,明明心脏还在缓缓跳动,生命还在继续,他却觉得自己体内涌动的不再是滚烫的血液,而是死寂和海水。

    坠落下去的时候,宗明是仰着头的,正好可以看到刺眼的太阳,阳光终于不再闪烁,投影在海水上,波光粼粼。

    宗明满足地闭上眼,拥抱了属于他的阳光。

    ——

    托儿所里,新闻联播正在播报最新内容。

    “——在废弃坑洞里发现一具尸体,死者是本江孤儿院的莫院长,凶手目前锁定在北岛警局的心理咨询助手宗明身上。据悉,宗明的父亲为多年前犯下多起杀人案的凶手李根良,目前案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所长匆忙赶来,关掉了电视。

    她关切地看着阿画,阿画还是哼着歌,画着手里的画,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的画纸上,简体小人的形象有所改变。

    色调是难得的高饱和,色彩绚烂无比,美得像一场梦。

    一位青年戴着白手套,牵着阿画的手,向着太阳的方向走去。

    ——可是太阳啊,你高高在上……

    亲爱的,太阳会宽恕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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