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岚楼眼明手快地拉了她一把。衣袍下,一只银白色的小蛇眼见着就要钻入废墟的石缝中。

    她冒着冷汗,三指掐住小蛇,手抖得厉害,眼前晃着虚影。

    段清嶙和李岚楼两人再抬头,拓骨面已不见踪影。

    马车里只点着一盏小灯,段清嶙被咬伤的脚踩在对面,雒剩蹲在她面前,手里的匕首浇上烧酒,在烛台上一烤。

    她看得脊背发凉,这种慢刀子割肉的视觉效果,简直比不声不响地蛇咬一口还吓人。

    “其实我觉得现在已经没那么痛了……”

    雒剩侧头看了她一眼,随即手起刀落,她猛一下坐直了身子。

    只听撕拉一声纱布割开的声音,洁白的纱布从他掌中抽出。她缓缓坐回去,看着他把她受伤的脚踝被裹扎起来。

    还要定时松解,雒剩比划着。

    其实他的手语烂透了,哪怕是同一个意思,昨天和今天比划得也会不一样。

    他不像是在表演给对方看他想表达的语句,段清嶙有时候觉得他是把话说给虚空,然后她再由空气里读懂他的意思的。

    “我还以为你要切一个十字刀花挤出毒血什么的呢。”

    段清嶙靠回去,浑身疲软,长舒一口气。

    李岚楼就倚在马车外,马车的窗户是开着的,也能和里面的他俩说话。

    听到段清嶙着没有常识的发言,李岚楼憋不住乐,“你当你脚踝是香菇呢?割开不但会感染,切着筋可就瘸了。”

    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瓷瓶,瓶口用布团塞着,这里面装的便是拓骨面放出来的白蛇。

    “冤有头债有主,拿回家做个生腌吧。吃哪补哪,说不定吃完你脚就好了。”

    雒剩一把截住了瓷瓶,托在手上递到段清嶙眼前。

    “不,我要留着。北肃没有这么有意思的小东西……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把它塞进某人的衣领里。”

    她拿起瓷瓶掂一下晃晃,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脑子里一口气浮现出好几个人的脸。

    一声喊叫打断了他们。

    “找到了,大少爷!诶呦,大少爷,您可把老爷夫人都吓死了!”

    一位小厮绕过其他停着的马车,一露头看见外面站着的李岚楼,简直是当场泪奔喜极而泣。

    远处一辆马车闻声立刻调转方向往这边来,还没在狭窄的道路中行进多远便急忙刹住,随即一位身着朴素的夫人慌张地从马车上飞奔了下来。

    “我是不是得走了。”

    李岚楼肩膀一下垮了下来,像是被人隔空抽了一鞭子。

    他回头望向马车里的段清嶙和雒剩,好像在期盼一个否定的答案,又好像是需要借他人之口坚定一个现实。

    马车里,雒剩望着他。在更里面,段清嶙的脸色还是病恹恹地惨白,听闻这句话,哑然失笑。

    她在需要的时候,确实有种安抚人心的宁和气场。

    “你的时候还不到。”

    窗帘拉上了,这一架低调的马车如同黑暗中的一块岩石,不再打扰亲人的团聚。

    “娘,你怎么来了。”他揉揉鼻子,打起精神走过去。

    不情愿,又有些被感动后的愧疚。

    “你这孩子什么话!太学有房子失火,你和小凤都还没着家,娘能呆得住吗。”

    李岚楼的母亲一把抓住儿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在这位母亲眼中,她和儿子其实也是早上分别而已。但爱子心切,她无法忍受脑子里万分之一的可怕猜想。

    两人的声音一步步远去,段清嶙这才挪过身子,食指挑起一寸缝隙往外看。正看见马车上匆匆跳下来一个少女,那是凤镜舞。

    她明明是同样焦急地奔着人过来的,却在李岚楼面前生生停住脚步。

    她仰着头,错愕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眼中的光从欣喜逐渐变为绝望。

    像是想要逃避一样,她下意识地环顾左右,似乎期待有谁能给她一个解释,但除了她以外没有人察觉到丝毫异常。李岚楼和凤镜舞白日去太学,傍晚太学着火,晚上小夫妻平安回家,仅此而已。

    只有李岚楼,现在被抓着手肘一步步走过来的那个李岚楼,看着她无助的神情,郁郁不言中升起了歉疚,挪开了眼。

    凤镜舞突然哭了。

    她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某些甚至她未曾让她知晓姓名就与她交心的人,就这样无情无义地离去了。她不敢多言语,等到离开这片散发余温的土地,她连哭泣的借口都不会有了。

    “小凤,吓坏了吧?”

    她的婆婆赶紧过来,大手顺着她的后背,摩挲她的发顶。那双手好像真的是与她血脉相连一样,比她老家的亲生母亲还要动情怜惜地拭去她的泪水。

    李岚楼这时回了一下头。十几天前他就是钻入这辆马车下,然后开启了一段此前从未有过的自由散漫的生活。现在假期结束了,总是到了回家的日子。

    凤镜舞在他的前面,低着头,被母亲搀扶着。她应该是发现了,发现了如今要和她回家的这个丈夫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了。

    她是怎么分出来的?她没有声张,是因为她知道了过去的那个才是假的,如今只是回到原本的正轨吗?她对那个直到不久前还满心信任的人,如今怀着怎样的情感?

    作为也许是这里唯一的知情人,他觉得自己似乎该安慰她一下。但是想想自己如今的这张脸,也许在她面前多晃都是一种残忍。

    “凤镜舞应是知道了。”段清嶙合上窗帘。

    那个女孩还太年轻,未习惯于压抑悲恸的浓度。

    她对于凤镜舞的敏锐洞察并不错愕,她习惯于度量人心,因此更深知灵魂的复杂。当年她见识过不少个低估爱恨,自以为尽在掌握的人,后来死得都很戏剧。

    “动情的人可真是不能轻易招惹,就连拓骨面的手艺,也被一个外行的姑娘看端倪来。可惜这把穿肠剑,杀人杀己。”段清嶙摇摇头,再想到她和他们的未来,起了些怜悯。

    只希望那小姑娘不要陷得太深。

    点点浮露于暗潮之上的真情错爱,只是轰鸣战车卷起血沙时,不经意带起一片花瓣。

    没有人轻视真情,就像没有人否认那落花的明艳动人。但在汹滚野心之下,它柔软无力。

    也许几年前我,是会为她做些什么的。段清嶙反刍自己因麻木而生成的凉薄,曾经满腔热情,在无尽的黏连,牵扯中,慢慢变成一块石头。

    苦难积累、悲剧复生。只要一多想,就会从往事中再次翻出尖刀,刺中久远的伤疤。

    她反感自己的冷漠,却又一次意识到,人力有限,天道难揣。

    她只能抓住唯一的,最重要的东西

    ——一切都要为国事让路。

    她缓缓睁开眼,埋下心中多添的一枚苦果,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答案。

    雒剩一直在观察着她,这才再次伸出手,段清嶙低头一看,是那枚红马棋子和绑在一起的玉佩。

    他捡回来了,要还给她。

    这时她突然有一种错觉:雒剩是纠结了一会。

    如果她刚刚的沉思再短暂一会,雒剩就可能来不及,下定交出来的决心。

    “残局是你摆的?”

    雒剩点头,段清嶙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倾过身子眨眨眼。

    “你当时为什么会到仓库里去?”像猜谜耍赖偷问答案一样。

    如果是旁人,她哪怕起疑心,也不会这样直接地追问。

    她在外人面前,其实是有点端着架子的。不是高贵傲慢的架子,而是全知全察万事尽在掌握的从容淡定。从来只有她明知故问的领先,哪里会有连以早慧闻名的段相都无解的设问。

    绝不轻易暴漏迷蒙,自揭短板,也算为自保练就的一种心眼。

    “你跟谁走了?李岚楼那时和假的他对上,所以你这边是拓骨面亲自来的。他用的什么样的脸……你以前,在南卫可能认识他?”

    她微微眯起眸子,说到南卫,反而故意放柔了语气。

    有一种包容的,原谅的,敞开胸怀马上要一把握住他的手“这全都是过去了我不在乎”的,刻意高尚伟大的温柔。

    雒剩抬眼凝望着她,轻轻仰颌。

    拓骨面用的是她的脸。

    ·

    她从大路的那头走来,面容,神色,发饰,衣冠,一切无差。

    “久等了,咦,李伯明哪去了?”就连她每次上扬句尾时,会稍微抬一下眉的细节都如出一辙。

    但是,‘气味’不对。

    他留下的气味消失了。那并不是感官上的嗅觉,而是直觉中,陌生而警惕的神经开始嗅探,这在面对那个人时本是不可能的。

    “先不管他了,你先跟我来这边,我发现个有趣的事。”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几下便抽出棋子挪动棋局。

    这个动作并不突兀,坐在棋桌前的最后几下闲手,更像是接头悄悄话时为了显得自然的掩饰。所以她扫了一眼,却未有什么表示。

    雒剩还是起身了,他跟着那个她,走入幽深的竹林。

    ·

    段清嶙此时坐在他对面,指尖的便签上是他对此简短的描述。确实是白纸黑字绝无半句假话。

    所以她误会了,她以为是因为她的脸让他半信半疑,稍微试探,最后在对方的据点被动不敌而陷入困境。

    不是的,而是因为,他知道那个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别抗拒了,过去的你已经答应了,连自己都要背叛吗。”

    在他敛首凝视,棋局落下最后一子,正准备暴起时,拓骨面顶着她的脸,微微一笑,一句话正中他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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