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远并非我本名,我原是官家女,家父是一介地方小官,为人老实本分,清廉谨慎,家中虽非大富大贵,可父母恩爱,日子过得也不错。

    我七岁那年,京中二皇子名下的商铺掌柜,一个叫李金泉的人奉二皇子之命到家父辖区的凉州小城禹安县去寻一味草药,因是给宫中贵人治疗头风所用,十分紧急,二皇子命京中传信于凉州刺史,令他派人协助李金泉一同完成此事。

    恰这李金泉要的草药,是我父亲辖区的特产,刺史便安排我父亲来接待。李金泉到禹安县后,家父安排他住在家中,又协调县城内的各大药铺去寻该草药。

    李金泉所求的那味药只长在深山中,且每年雨季时节是其生长季节,凉州的山区道路偏僻,山里多有野兽出没,故此药极难采,价格也极昂贵,各大药铺并未囤货此药。

    一时间买不到药,李金泉很是着急,凉州刺史担心此事做不圆满会被二皇子降罪,一直向我父亲施压,无奈当时正值雨季,路不好走,我父亲担心此时上山会有危险,便劝李金泉再等两天,等雨稍停再做打算。

    可那李金泉过于心急,并不听劝,趁我父亲不在,带着一队人马便私自上山去了。我父亲回来后,听说他们已出发进山,心下担忧不已。

    且不说山里的路况不好,常有野兽出没,就算是路况好,那草药的生长位置也得是常年在山中采药的师傅才会知晓,盲目上山未必能找到药材。怕那李金泉出事,我父亲立刻带着几位熟悉山路的采药师傅上山去寻他们。

    我记不清他们走了多久,大概三五日的时间父亲和那李金泉都未回来。

    一日清早,家中乱糟糟的,我因着还小,被母亲要求待在屋内别出来,我趴在门缝里,看到我父亲和那李金泉被抬进来,躺在担架上,不同的是,李金泉的脸上盖着白布,我父亲看起来也奄奄一息。

    母亲立刻扑过去要去查看父亲的伤势,却被一个官吏按住,说父亲此番犯了大事,苟活至今已是侥幸。

    家里的人来去匆匆,我拉着母亲身边的嬷嬷问,才得知原来那日上山后,山里确实路滑,李金泉嫌打头阵的几位采药人行路太慢,便嚷嚷着快点走。

    其中一位采药师傅解释说山里路不好走,况常有野兽,也有猎人在此设陷阱,雨天行路已是危险,还是稳妥些好,李金泉却不信,认为是采药师傅怠慢自己,看不起自己商人身份。

    李金泉冲上前一把推开那采药师傅,要他们看好了,自己是二皇子的人,是皇家亲信,谁敢怠慢了他,回去要掉脑袋的。几位采药师傅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气接着往前走。

    终于走到了那味药的生长处,几位师傅远远看到草药后,便开始整理行囊,准备拿出攀山路用的绳索和鞋子,李金泉这人肤浅至极,又极度自负,他觉得采药师傅们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许是想在二皇子面前抢功,他趁着大家不注意,带着两个侍卫便往那山谷里走,谁知一个脚滑竟滚落下去,两个侍卫带着佩刀,慌乱中刀柄卡住了树枝才没掉落山谷,可那李金泉却滚入山谷里没了动静。

    剩下的人皆不知如何是好,几位采药师傅吓得掉头就想跑。

    恰好此时父亲带着人寻到了他们,父亲要求侍卫们下去救人,可那两个侍卫在滚落途中都被乱石划伤了腿,无法动弹,一时间无人能下去救人,我父亲无法,只得央求采药师傅陪同他一起先去寻人,又命随从下山去寻人来帮忙。

    我父亲平日里为人和善,虽因为性子耿直与官吏来往不密,却在城内百姓中有着好人缘,几位采药师傅商量了下,决定帮父亲一起寻人。他们在身上绑着绳子一路往山谷里走,其中两个师傅去采药材,另外两个随家父接着去找李金泉。

    可怜父亲一介弱书生,根本没有行过这样的山路,一个不小心踩空了。父亲身上系着绳索,并未直接掉入山谷,剩下的人也极力抢救,可是那日山里的雨下得太大了,饶是大家费了大力,依然没能第一时间将我父亲救出。

    我父亲就那样吊在山谷里,不饮不食好几日。最终沿着绳索,他们找到了父亲和李金泉,父亲因绳索在身,并未摔很远,只是身受重伤,那李金泉却没那么好运,跌入山谷后正巧砸在乱石上,摔死了。

    李金泉是二皇子派来的亲信,原是来寻药材,却摔死在采药的山中,即便最后药材被带回宫中,也治好了贵人的头风症,二皇子依旧写信大骂凉州刺史。

    并非李金泉有多金贵,只二皇子认为凉州城的官吏竟如此不重视他的嘱托,让亲信亲自上山采药,怠慢皇家至此,其罪当诛。

    那刺史是个胆小的,如何敢承担这罪名,于是一路往下,寻到父亲头上,说是父亲这个县令官小脾气大,推父亲出来做顶罪羊。

    可怜家父一生清贫,为人正直,从不做些蝇营狗苟的钻营之事,人脉并不广,大罪落在身上,竟不知该寻何人求情帮忙。

    父亲的老师在京中做官,也曾想帮着父亲将此事的实情禀明圣上,可此事事关二皇子,患头风症的又是淑妃娘娘,哪有人敢替父亲说话呢。

    就这样父亲落了罪,判了流放。

    说是流放,可父亲受了那么重的伤,母亲亦是身体瘦弱之人,一旦流放便是死路一条,我是家中长女,还有一个妹妹,尚不足两岁,母亲怕我们跟着流放是死路一条,便托身边的嬷嬷带着我和妹妹逃命。

    嬷嬷是母亲的乳母,随母亲陪嫁过来的,这么多年将母亲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的爱护着,哪舍得丢下瘦弱的母亲,于是她找来家中一个看着机灵本分的丫鬟,托她带我们走,嬷嬷则留下来陪着母亲。

    从父亲出事至获罪那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和妹妹都没在人前露过面,倒也无人问起过我们二人。我们跟着那丫鬟一路逃亡,路过一个破庙时,趁我和妹妹睡着,那丫鬟竟丢下我们二人,带着母亲留给我和妹妹的钱财首饰独自跑了。

    等我醒来,庙里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人。我年幼没有什么技能,又怕有人追我们,只能化身乞儿去要饭,讨得一点口粮回来喂妹妹。可我一个孩子,如何抢得过那些成年乞丐,时常空手而归。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妹妹每天都只能吃两口黑馍,还是别的乞丐吃剩踩过的。我们就这样维持着,经常饿晕过去。直到有一日,一个老乞丐路过破庙,偷听到妹妹偷偷喊我姐姐,说她饿的眼前都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那老乞丐知晓我是女儿身后便起了歹心,想要欺负于我,为了阻止我反抗,我被那老乞丐按到在地拳打脚踢,我本就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又饿的眼前发黑,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我那是以为自己要死在他手里了。

    可突然他的头被人用石头砸了,老乞丐满头是血倒下晕死过去了,我奄奄一息时,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跑到我身边,蹲下后翻看我的眼睑,而后双手叠在一起按压我的胸口,还有节奏的哼着一首奇怪的曲子,嘴里念叨着还得是凤凰传奇。

    渐渐我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块松软的毯子上,妹妹躺在我旁边,看起来睡着了。那男子背对我坐着。我没出声,只打量着他,他身材高大,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我从未见过男子留短发。

    穿着也异常奇怪,并不是寻常男子常穿的长衫,而是将灰色的亵裤穿在外面,上衣是一件黑色短衣,脚上穿着一双很大很笨重的黄色长靴。他身边还放着一个很大很大的背包,不是箱笼,就是一个半人高的大布兜子。

    那男人似乎知晓我醒来了,转身问我感觉如何。许是他救了我的命,我对他异常信任,将我家中事告知了他。他给我做了饭,让我好好吃饭别想别的,等我缓过来些后,他带着我和妹妹离开了破庙。

    他说要找一个山洞,找到可以带我们回家,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却也跟着他一同寻找。

    我们在山里待了好几个月,找了无数的山洞,可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期间为了住着方便,我们打扫了山中一个废弃的竹院作为歇脚地,日出他便起身出发去寻找,日落却空手而归,时间长了,他变得很寂寥。

    有时夜里我能听到他在院中吹笛子,曲子都是我未听过的,却极其好听,只是每首曲子的最后,他都会吹与江姑娘同样的一段音乐。

    那段旋律刻在我脑中久久不散,我问他这是何曲,他笑笑,说这不是什么有名的曲子,是他心里对家的羁绊和抚慰灵魂的良药。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只在心里牢牢记住了这断旋律。

    我们就这么在山里住了好几个月后,他似乎不再像开始那样执着了,我能感受到他眼中的光逐渐暗淡下去,迫于生计,他想了很多法子赚钱,我看出他大概是读书人,体力活许是做不来,我便提出要去浆洗,赚钱养家。

    他笑着说我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做什么,老实待着便是。后来我们从山里出来,他带着我们采些草药为生,日子依然过得清贫。

    我心中很是愧疚,若不是我和妹妹,他或许会活的轻松些。

    那日他出门,我带着妹妹在城里四处游走,想寻个活计赚些钱,即便我表示自己可以浆洗打杂,却依旧因年纪小而四处碰壁。我心情沮丧,带着妹妹坐在酒楼下面发呆。

    楼内时不时会有丝竹管弦之音传出,我在家中启蒙早,母亲也曾教过我曲谱,我便在地上写写画画,将楼内传出的曲子都写成谱。

    恰巧一个女子路过,看到我的曲谱心下大惊,她夸我天分极高,并将我带入酒楼内,说她是佩公弟子,我问她佩公是谁,她说佩公是景国远近闻名的音律大家,她问我愿不愿意随她去见佩公,做佩公弟子。

    我不懂这个,我只问她去了能否吃饱饭,那女子笑我说跟随佩公学艺,日后自当吃穿不愁,我听了心下欢喜,立马答应了。可我却不知做了佩公弟子,是要随佩公云游四方的。

    我有些沮丧,我希望自己能养活自己,不再给那男子添乱,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留在他身边报答他。

    他知晓后,同我说让我做自己想做之事,他不擅长与人相处,同我在一起也无法好好照顾我,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让我跟随佩公好好学艺才是正经。

    我问他妹妹怎么办,妹妹才不到三岁,话都说不全,佩公云游四方,绝不同意我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跟着学艺,他笑着说若我放心,可将妹妹托付于他,日后我若学艺有成,自会扬名四海,他寻着我的名字,再将妹妹送还给我。

    我虽心有不忍,却觉得他说的亦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我辞别了他,将妹妹也留给他,独自出来学艺。

    这些年我跟随佩公和师姐四处云游,佩公说我本命就是为音律而生之人,他看重我,将技艺都传授于我,我很快便有了名气,我却觉得不够,仍百般努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扬名立万,让他循着我的名气来找我。

    我出师后,佩公很是欣慰,他年纪大了,师姐陪着他回到青州山中的宅院养老,我便来到京城,用佩公给我取的名字——佩远开了琴院传授技艺。

    这些年我收了不少学生,也结交了很多贵族名流,可依然没能打听到那男子和我妹妹的消息。

    我在这京都,一住便是十年,如今我二十有五,想来我的妹妹若还活着,也已是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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