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裴萝到了白泽泉。

    深山老林中,一泓银泉叮呤。水清澈可见底,隐隐可见泉下一朵牡丹样的白花合拢着花苞,似真似幻。

    上方无树木遮挡,是明晃晃的天,皆因此花剧毒,方圆几里寸草不生。花还未开,只有月出来的时候,才会盛开。

    此时不是时候。

    裴萝坐在泉边的石头上,揉了揉走的酸痛的腿,拿出一个干饼啃了两口。吃过饭,把背篓里一路采集的东西整理好,白日无事,坐在泉边望着水面,安静地发了会儿呆。

    忽然想到,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她不见了这么久会不会着急。

    忽然又想到,自己想了些什么。

    捂住额头,一时无语。

    等待的时间里,去周围转了好几圈,盯着水面看了半晌,背完了一本带来的医书,终于等到天黑,月亮出现,泉中的花开始有反应。

    月亮渐高,远处开始传来咕咕的怪鸟叫声,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嚎叫,裴萝紧盯着水底,眼睛几乎不眨。

    花瓣动了一下。

    一个时辰后,牡丹面已完全盛开,比碗口还大,正伫立在一片雪色月影中。

    泉中月,水中花。

    深山老潭,又是深夜,不时有鸟掠过。

    裴萝早已准备好,悄无声息地下了水,任冰凉刺骨,紧咬着牙朝水底游过去,水面激起一层浅浅的水花。

    头上突然移开一片阴影,仰起头看到一片乌云飘过来,花瓣立马就要收起来,裴萝心惊,还好乌云很快离开了。

    牡丹面重新绽开的一瞬,一只白的没有血色的手伸过,以最快的速度掐断底下的茎。

    咔嚓。

    断裂的一瞬,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极寒水流从泉下冒出来缠住了她的脚腕,手中花被迫离手,裴萝察觉自己脚抽筋了。

    花在水中漂浮,花瓣莹白如玉,颤颤悠悠在眼前晃,她却怎么也伸不出手,拿不住。一口气已经彻底用完,胸腔处如有万虫啃食,憋闷到抓心挠肝,想立刻上岸。

    最痛的一刻过去,裴萝眨了几下眼睛,吐出几个泡泡,身体往下沉。牡丹面蹭着她的脸往上浮。裴萝知道它的意思,没有人能把它带走。

    她要死了。

    阖上眼睛的一瞬,脑袋里出现了一张脸,有着淡漠高傲的神色,狭长靡丽的眼,逐渐具象在眼前。

    用力凝聚意识睁眼,他还在,他来接她了。

    这次是真的。

    有什么从四肢流动,逐渐聚集在身体的一处,轻轻地跳了一下,眼睛里有水漫出,她看不到,但她知道,自己在哭。

    眼前的人一身白色长袍,宽大袖子在月中荡漾,身后长发未束,顺着水波徐徐蔓延开去,是天上的神。

    不对,他是个妖。

    也许是感应到了她的念头,从脚底开始,面前的整个人渐变成了一身红衣,衣上有火焰纹,热烈如火的红色,魅惑无比,灼烧着她的眼睛。

    他立于一片赤色中,神情未变。

    没有笑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尾一抹忧伤。

    就算是妖,是恶魔,这次她也愿意跟他走,裴萝想拉住那只手。不下毒了,只是想靠近。

    别走。

    她成功碰到了他的指尖,他没有拒绝。

    冰凉透骨也绝对不会再放开,她循着指尖摸索,直到终于握住整只手,用力地握着。眼角一热,充实的感觉溢满整个胸腔,从蹦跳的一点流向四肢,微微发热。

    就在此时,裴萝看到了手背上微闪的一朵牡丹面。

    她中毒了。

    她仍死死拉着那只冰冷的手,不肯放弃,眼角的湿濡越来越多。

    如果我吃了这碗面,阿萝便陪我一起放下过去,如何?

    你既治病救人,不就是为了能让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

    有人在等她回去。

    老师,阿狸,还有……这世间唯一的一个他。

    她不想死了,她想活下去,想弥补自己的遗憾,想继续走下去,研究医毒治病救人,想多看看他,跟这个世界的他有个可能,哪怕微乎其微……

    不能跟你走了,王爷。

    对不起。

    面前的人在笑。

    这么多年,他终于肯笑了,嘴角微扬,眼瞳便如弯弯的透亮的月,清澈见底,眼角高翘,染着衣服上的火红,温柔看着她。

    手指一根根松开,每失去一丝触碰,心就痛上一分,直到勾连的小拇指也彻底分离,带起一层浅浅的水纹,裴萝睁开眼。

    眼前是洒满月光的水面,一朵花在头顶荡来荡去。

    不能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一个仰身,手指破水,紧跟着钻出水面,鼻腔瞬间被新鲜的空气包围,猛烈咳起来。

    眼泪汹涌落下,心却异常平静。

    是该回去了。

    湿淋淋地坐回石头上,已经中毒也就不再怕了,裴萝拿了纱网把花捞起来,放进背篓最上层,又取出水壶,灌了一壶泉水。

    身体并无不适,才明白花有毒,而泉水就是解毒之法,相生相克,相克相生。

    此泉水或许还有他用。

    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身带来的干衣服,准备休息片刻后返程。

    回头看了一眼,水面已恢复澄澈平静,在方才掐断的地方,有一层水膜包裹。至少五十年,才会再有一朵牡丹面现世。

    扭头离开。

    没有了来时的重重负担,又因为已熟悉道路,裴萝走的很顺,天再次亮起来时,已经接近林子外围。

    晨雾凝结在叶尖,啪嗒滴落在手上,砸开一朵水花,半截子裤腿都是湿的,粘在腿上,裴萝看到了自己的马,也看到远处冉冉升起的朝阳之下,有一人骑着马,踏过原野而来。

    风吹起他宽阔的玫紫色衣袖,他的目光径直落在刚从树丛里钻出来的人身上,紧紧锁住。

    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光下,带着光芒朝她越来越近,太过耀眼,以至于她只能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剪影。

    裴萝站直脊背。

    一粒光芒如种子般落于心里,逐渐盛大,照亮整个胸腔,驱散彻骨寒冷。

    她缓缓露出一丝笑。

    看到她的笑容的一瞬,心里所有的不安愤怒都不动声色烟消云散了,裴云庭行至近前,从马上跳下来。

    裴萝注意到他眼睛有些发红,华贵的衣摆落在了草丛里,沾了露珠也不顾。

    “王爷怎么来了?”

    “接你。”他只道,仍是目不转睛。

    她身后的背篓已经装满了,最上面是一朵眩目的金紫蕊芯大白花,想来是为了它而来。

    而她红着眼一副很久没睡的样子,看起来疲惫却仍有神,迎着他的目光。

    乘于马上,都没有话说,只有马儿安静地走着。日头升高,洒落温暖,裴萝望向眼前的人,分明他也是累的。

    想必这一天两夜也不好过。

    这已经不仅仅是无聊了。可他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她有记忆,他明明都不怎么认识她,她还是想不出来。

    “王爷……在等我?”

    裴云庭浅淡地“嗯”了一声。

    “主人若是有难,我这做客人的总是不好再待下去。”他说,“再说,本王既是做了你相公,岂有不管之理?”

    语气很轻松,理所当然。

    裴萝不再说了。

    如此……也好,便如此吧。

    一前一后回到小院,迎面一个白袍小老头一根木手杖拦路,吹胡子又瞪眼:“下来!”

    裴萝老实地下来,伸手挨打,低眉顺眼:“老师。”

    “谁让你去的!”顾安平气的冒火,手杖还是没忍心落下来,敲在地上,苦口婆心道,“胆大包天,你还要不要你的小命了!”

    裴云庭把裴萝的背篓拿过来放在她身边,顾安平一眼便看到了牡丹面,黑着脸抓过裴萝的手腕切脉,眉间怒气才稍微松快:“不像话!”

    裴萝立刻听出来老师气已消,这才敢道:“老师,我在林子里时,最想吃师母做的芋头鸡,可想可想了!”

    顾安平一时绷不住,努力拉长脸,嘴里只没什么好气道:“回去睡觉去!”又道,“等着,我让你师母这就去做!”

    裴萝乖乖地“哎”了一声,想去拿背篓,被一只手提了起来。

    “怎么?”裴萝也不急着动手,“里面可都是剧毒之物,王爷小心点,万一中毒了可是很麻烦……”

    “有阿萝在,本王自是不怕。”

    裴萝绕到他身后,在背篓里翻来翻去,翻出一朵宝蓝色的花,花瓣层叠如同璀璨裙摆,拿在手里转了转,递给裴云庭。

    “这个叫做亭云花,无毒,放在水里可活七天,香气有助安眠。”

    “送给你。”

    她去睡觉去了,裴云庭握着花,突然十分好奇,她在林子里到底遇到了什么?莫不是吃了毒蘑菇?怎么出来就又会笑,又会给他摘花了?

    亭云花……

    巧合吗?

    裴萝简单洗了澡,回屋一觉睡过去。

    一天两夜的疲惫袭来,醒来已是后半天。

    推开门,阿狸正从院门口,看到她醒了快步过来。

    “齐王呢?”裴萝问。

    “后山。”阿狸解释,“老师说还需要一片新的药圃,正在挖地。”

    怎么能让客人干活?老师是怎么想的?

    裴萝爬起来就往后山跑,跑到地方才看到干活的是庆林。裴云庭坐在树荫下,正在跟老师一同煮茶。

    看见来人,庆林委屈巴巴地扔下锄头,过来对她道了一句:“裴姑娘,我家王爷欺负我,你快来管管他!”

    他人已经过来了,闲庭信步,到她面前。

    “阿萝打算怎么管我?”

    顾安平轻咳了一声,佯装看不见,走了。庆林把手里的锄头一扔,人也跑了。

    裴萝脚步一绕,去拿了桌上的种子,过来打开。

    “干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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