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乱作一团。

    裴萝放下勺子,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人,曲木高耸的眉骨下一双浅褐色琉璃眼,再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区别。

    东郡与大晏的人除了国别,究竟还有什么不同?

    “怎么?”曲木摸了摸脸,“我脸脏了?”

    裴萝浅笑:“没有,很英俊潇洒。”

    曲木回头看了眼衙门,又回过头来:“出事了,我得过去当差。”站起身要走,身后蓦地一个声音传来,清脆如三月份的莺:“我杀了你那么多人,你不恨我?”

    他背对着她,身形猝然一僵。

    “命令他们的人是你对吗?为什么不杀了我?”裴萝一根手指徐徐敲着桌子,“你知道不杀我的后果是什么吗?”

    敲击声不急不缓,在周围纷乱嘈杂的情境下,一声声传入曲木耳中。正值八月份,他却浑身发冷如置冰窖。

    曲木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对上一双明亮到几乎惊人的眼睛:“你……”站立不稳只得坐回桌前,手支撑着桌面保持清醒。

    眼前的女子却没看他,转向另一方向,那里是大街。火焰,疯狂,尖叫,奔逃,充斥着往日的平静祥和,不成形状,即将崩塌。

    “睡会儿吧!”她道,“没人会来打搅你!”

    曲木趴倒在桌上失去意识,裴萝迅速去往衙门。衙门里已火光冲天,刀剑声不绝,不知道哪里来的数个黑衣蒙面人,在火焰里大肆杀戮破坏。

    几位衙差都在奋力抵抗,林哥看见裴萝,冲她粗着嗓喊道:“云大夫,曲木这小子死哪去了?快帮个忙去找找!”一边喊一边帮她挡开暗剑,又焦急道:“算了别去管他了,先找大人,大人要紧。”

    裴萝一惊:“赵大人在哪儿?”

    “牢里!”林哥低声,怕被人听了去,一个不察肩被砍中发出一声痛叫,他也不顾,索性咧着嘴对裴萝笑的开阔,“云大夫,我知道你有本事,一定要护好大人!”

    “大人在,城就不会乱,快去!”

    裴萝拔腿去往监牢。监牢离得不远,就在府衙之后。浓重烟雾里,她看不清一头撞上带着枷锁被安排出来的囚犯,赵光和衙差小五在最后头,脸上都是被熏出来的黑灰和眼泪。

    裴萝上前拿出两颗护心丸递给二人,赵光也顾不得体面,直接涕泪横流,唤了一声“云大夫”。

    裴萝点头:“林哥他们在外头。”

    虽说是有盗贼有流民,赵光天天头疼不已,未名县民风其实算得上不错,百姓们之间偶尔的摩擦最严重也不过就是谁盖房多占了几分,谁嘴馋偷了邻居家的鸡,打的鼻青脸肿,双双进来蹲上几天。

    这个时候,不能不管他们。

    三人看顾囚犯有序撤离。

    牢房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凄厉惨叫,黑衣人已发现他们的踪迹,追了过来,走在前头的小五和几个囚犯就那么倒下了。

    “罪不至死啊!冤孽!”赵光叹了一声,一把抽出手里的剑冲了上去!他文举出身,不怎么懂功夫,身法很乱,分明是拿着把剑乱砍,很快受了伤,臂上血流如注。

    裴萝几下撂倒朝自己扑来的黑衣人,然而冷剑比毒粉速度更快。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想起林哥说的话,一个箭步上去将赵光拉开,下一刻臂上传来撕裂的痛楚。

    “云大夫!!”

    裴萝来不及回应,眼角寒光一闪。那寒光却在到达时被什么挡住,发出剧烈的撞击声,裴萝睁开眼,曲木挡在她身前。她清楚看到,黑衣人眼中亦有惊讶,分明是没料到。

    “你……”

    他并不说话,沉住气应对,剑身轻飘飘几下,眼前的几人倒成一片。

    如此厉害的剑法,远非一名小衙差所能,分明是高手,赵光与裴萝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走!”曲木并不回头。

    两人不再迟疑,与还活着的犯人一同离开监牢到达外面。

    县衙的房子烧塌了,林哥几人身负重伤,还好都无生命危险,街上没有百姓,立有两排手拿长枪身穿盔甲的士兵,手下擒着今夜所有凶犯。

    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听见动静,转身朝他们看过来,鹰般的目光在裴萝脸上游移了一瞬,走过来道:“赵大人没事吧?”

    赵光摆手:“无事,谢徐知府关怀,只是知府今时怎么过来了?”

    “齐王殿下命人快马加鞭给本知州送了封信,说是今夜这里有情况,幸亏来得及时,只是……”徐志往他们身后看,满脸紧张,“齐王殿下在哪里?莫不是出了事?”

    赵光道:“齐王殿下已于早前去往边关,并不在此处。”

    “不在?”徐志眼神突然变得奇怪起来,“赵大人假借齐王殿下的名声冒名写信?”

    赵光不知内情,“呃”了一声:“这……”

    “并非赵大人所为。”一道清丽而有力的声音响起,她又道,“此事事关全城人命百姓,若是徐知府晚来一步,今夜便是无数冤魂,怎么徐知府只介意信件真假,而不想想自己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是真是假又何妨,大家只会赞颂徐知府是及时雨,想必齐王殿下知晓,也不会多计较!”

    徐志看向说话的女子,这女子长得其貌不扬,声调也不高,眉宇间却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沉着气度,竟让人无法忽视。明为开脱,实则给他戴了顶高帽子,这高帽子他又不能不要。

    还挺聪慧,想来是她了。

    “你这小女子是谁?怎么竟会模仿齐王殿下的字?”徐志厉声呵斥,“说!你到底是不是细作!”

    在场的人俱是一惊,裴萝垂睫思索该怎么解释。

    “她可不是细作,她是我们这里的大夫,医术很好。”赵光连忙替裴萝解释道,“徐知府可千万莫误会了,细作……另有其人。”

    却也没说出到底是谁。

    徐志不依不饶,又道:“本知府不信,说清楚你为什么会写齐王殿下的笔迹!你定非常人,说不清楚,本知府就拿了你治罪!”

    裴萝没法说是她一时情急假冒了裴云庭的笔迹。

    徐志见她说不出来,越发觉得可疑:“带走!”

    “哎……”

    “因为她是本王的人!”

    徐志身后,一个声音中气十足,陡然抬高,抑扬顿挫有致,又稳稳落下,裴萝一刹那间抬起头,望向街头正坐于白马上的人。

    他回来了。

    裴云庭从马上跳下,墨色衣袍摆动,如一场纷扬挥洒的墨雨,身后是远天绽放的彩色烟花,裴萝满眼绚丽,怔在原地。

    纵是万千色彩,此刻都不如这一抹黑与白交织。

    “所以她会本王的笔迹,岂不是再正常不过?”裴云庭又道,“如此大的事,这个时候徐知府更该去关心百姓伤情,至于本王的人如何,还是交给本王来问吧!”

    徐志不敢有异议,听话而去,余人各自散开,整理废墟的去整理废墟,治伤的去治伤,赵光和林哥把活着的囚犯们带到新的地点关押。

    曲木沉默帮忙,也跟着走了。

    烟花早已散尽,裴云庭牵着马,在夜色中走过来。

    裴萝往前跑了几步,停在他面前。

    温热的手抚过她的脸,袖子轻轻擦去斑驳泪痕,裴云庭嗓音已不似方才摄人,变得清润低沉:“吓哭了?”

    裴萝“嗯”了一声:“可怕。”

    可怕?可是她分明是一点都不怕的样子,可厉害得很。

    “光可怕?不疼吗?”他问,目光落在她臂上,裴萝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伤,伤口处粘结,早已不流血了。

    “疼。”她道,夹杂着一丝委屈,无意识地皱皱鼻子。

    裴云庭想起,曾有一个人委屈时也喜欢这个动作,而今她一模一样,细节也毫无二致,轻笑了一声,丢给她两个字:“活该。”瞅她不怎么高兴,只得放软语气,“快点跟本王回去治伤。”

    回别馆的一路上,裴萝把今晚的事一一告知于他。

    “是要打仗了吗?”她问,“你为何突然就回来了?”

    裴云庭道:“不打,今晚的烟花便是收兵的标志。”

    “放烟花吗?”她微讶。

    他说:“对,每次打了胜仗后我们的军队便会放烟花,以示百姓可得安宁,此次东郡突然退兵,我才能回来。”

    一路忧心忡忡马不停蹄,入城见了她,方解。

    “想来是因为你除掉了所有绑匪,切断两边联络,那边迟迟没有收回回信,才最终决定退兵。”裴云庭对她说,“如果没有偷袭之事,东郡可以说毫无胜算。”

    裴萝定了定神,又道:“那他呢?”

    “他。”裴云庭停下脚步,“按律处理,当……”不再说了,对裴萝道,“那不是你能操心的事,回去好好休息。”

    裴萝自然知道,亦不再说。

    到达别馆,裴云庭拿出的是当初离开时她赠给他的那瓶金疮药。

    月白的小瓷瓶,瓶口瓶身干净,看得出来主人很爱惜。

    “你一直都随身带着?”

    裴云庭淡淡地“嗯”了一声,拿过下人送来的剪刀,要剪开已跟伤口黏在一起的布料,裴萝连忙接过:“我可以自己来。”

    他没有反对,交给她让她自己处理,走出门来吩咐人去准备替换衣物。立在门外,裴云庭还有一事未解。

    “你怎么会我的笔迹?”

    静默许久,门内才传来声音。

    她道:“我可一直仰慕于你,齐王殿下莫非忘了?我研究你好久了,你的香我知道,你的笔迹我自然也是要看看的,只是学了些皮毛,不怎么像,徐知府太情急,一时分不清而已。”

    夜风徐徐而来,裴云庭望向院中一丛夜来香,雅致的黄花一束一束于墨绿之间散发幽香,被风吹过来。

    “裴萝。”

    她应了一声。

    “早点安歇吧。”他温声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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