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蓊骑了快二十分钟的共享单车,终于到了桃子说的那条小道。

    废弃的巷子里没什么行人,街面十分破败,地上坑坑洼洼。

    远处停着着辆有些年头的小型货车,车外一男一女正在大声讲话。

    “大哥!你还能不能修好啊?!我赶时间我赶时间。”桃子抱着双肩包神情焦急。

    “等会儿,”司机叼着烟,掀开引擎盖看了眼,“哟,不巧,烧了,估计得停这儿了。”

    桃子傻眼:“那我怎么办?”

    她后悔死了,就不该听这个黑车司机的话抄小路。

    司机估计也习惯了这台车的老毛病,车盖都懒得放下,“往前走几公里就是主干道,能打到车。”

    见桃子一副喷火的样子,他才不情不愿说:“大不了我退你一半车费。”

    这是车费的问题吗?!桃子差点被这句话气昏过去,还要和对方理论,手机持续振动起来,她下意识抬头一看,不远处的沈映蓊冲她招了招手。

    桃子跑到沈映蓊身边,眼睛瞪大,尖叫:“啊啊啊!你骑了多久车???”

    沈映蓊鼻尖被风吹得有些红,嗓子干的要命:“没多久,外面都很堵,这个还快一点。”

    “你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吗???!爱死你了!”桃子紧紧搂住她,一脸感动得快要晕厥的模样。

    沈映蓊点了点表盘,提醒她没时间了。

    桃子瞬间清醒,赶忙从沈映蓊手里接过车,跨上的前一分钟突然想起沈映蓊在这里也很难打到车,她问:“那你怎么办?”

    这玩意根本没法载人。

    沈映蓊:“我不急。”

    “那我忙完了来接你。”桃子也来不及多想,说完话后骑着车冲出去。

    前头的司机已经溜了,留下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停在路中间。

    沈映蓊视线移到两旁的建筑。

    很难想象繁华纷丽的都市还会有这样的地方,推了一半的废旧居民楼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在住,低矮的外墙上涂着早已褪色的“拆”字,路面看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修整过。

    如果从高空俯瞰,大约这条小巷更像一道被华丽衣袍遮住,无人在意的蜿蜒伤疤。

    *

    越走越偏。

    入秋后,天色暗得比往常都要早。

    晚上七点一过,入眼所见都蒙上一层蓝紫色滤镜,朦朦胧胧。

    如果是在市区,不过是灯红酒绿的底色,但在远郊,就有些寂静阴森。

    沈映蓊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想往大学城的位置走,结果发现好像怎么也走不到,车子也逐渐变少。

    七点半。

    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请问是沈小姐吗?我是来接您的司机老刘,您在嘉阳哪个位置?”

    沈映蓊谨慎问道:“是苏总安排的吗?”

    对面安静几秒:“对。”

    沈映蓊稀里糊涂回答:“我好像是在一个高新区。”

    对面显然也没搞清楚状况,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高新区去,他“哦哦”了两声,“您等会儿。”

    说完挂了电话。

    没多久,另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

    接通后,对面开口:“我是闻郁。”

    不等沈映蓊反应,闻郁继续道:“你现在在哪?”

    沈映蓊环视四周一圈,极为陌生的地方。

    她忽然觉得有些丢人,照着地图也能找不到路,虽然她已经怀疑其准确性,但还是决定按照上面的位置名称来回答:“应该在高新区。”

    闻郁:“再准确一点。”

    沈映蓊:“高新区。”

    闻郁:“我是让你报街道。”

    安静几秒。

    沈映蓊戳开手机导航按照地图显示准确无误地报了街道名字。

    对面没有声音。

    沈映蓊估摸着闻郁可能要挂电话,在她也要挂断时,闻郁冷不丁开口:“你现在还有多少电量?”

    他记得,她出门的时候很匆忙,身上什么都没有带。

    沈映蓊拿下手机看了眼,“百分之六十七。”

    还算宽裕,不会出现走到一半忽然失联的情况。

    闻郁:“你把你的地址发给我,把周围的建筑物也拍照发给我。”

    听到对面关上车门的声响,沈映蓊后知后觉,“你是要来找我吗?”

    闻郁:“不然呢?”

    沈映蓊沉默片刻,“不用……”

    她想说她一直往前走也能走到终点的。

    闻郁声线疏离,带着淡淡疲倦:“受人之托,请不要让我为难。”

    沈映蓊安静下来。

    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就连说抱歉,都是一种多余。

    她挂了电话,依言把定位和照片都发给对方。

    没多久,闻郁的电话打进来。

    闻郁:“你继续往前走,走到前面路口后,往东北方向走。”

    没听到沈映蓊的回答,闻郁顿了顿,“就是你的右前方。”

    沈映蓊没什么底气地辩解:“我是南方人。”

    闻郁:“你好像忘了我也是。”

    ……

    没忘,甚至还记得你在北方读了四年书。

    沈映蓊觉得这么对比多少有些不公平,但也没说什么,毕竟她是受人之托的那个“托”,包袱不会开口说话。

    穿过荒芜的建筑工地,走到闻郁说的那个路口,再往前,还是一段昏暗的路。

    两排路灯细忸伶仃,像是摸鱼的社畜,对待工作极为敷衍。

    如果一个人一直这么走在郊区的路上,其实是有点害怕的。

    沈映蓊很少走这种小路。

    尤其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远处的灯火就像呆板、无法互动的游戏场景布置。

    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有种错觉,自己成了星球上那个孤独的国王,沉默而不知疲倦地在疆土上行走。

    唯独手里握着的那只手机,是这颗星球连接宇宙的信号接收器。

    每一次电流流过耳朵的瞬间,都值得那个等待许久的孤独者狂喜。

    脚下太黑,一道黑色影子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她呼吸窒住几瞬,在看清那是只流浪猫后,才渐渐恢复正常。

    捏着手机的手心有些出汗,不确定对面是不是已经挂断。

    她小声开口:“你在听吗?”

    闻郁:“我在。”

    说完这句话,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她也不愿意结束这段冗长而无意义的通话。

    她静静想着,要不然,等对方先挂断。

    “到哪儿了。”闻郁出声。

    沈映蓊已经放弃了跟他描述具体的方位,只把自己能看到的标志性建筑说给他听。

    说完,沈映蓊一顿,“应该走出郊区了。”

    闻郁:“你怎么知道。”

    “郊区的灰尘味越来越淡了。”沈映蓊解释,“我鼻子很灵的,不仅能闻到很浅的香味,还能闻到每一个人身上的味道。”

    大概是她这套唯心主义的话太过荒谬,无意冲淡了两人之间的冷淡氛围,闻郁语气也松乏下来,带着点懒散味道:“说来听听。”

    “严陶是山楂。”

    闻郁:“还有呢?”

    “周霄,就是我师兄,他是梅干菜。”

    闻郁语调没什么波澜:“不认识,换一个。”

    “……孟凝是波斯顿龙虾,苏筱是法国鹅肝,桃子是巧克力面包。”

    两人共同认识的人寥寥无几,沈映蓊挨个说完,听到闻郁喊了声自己的名字。

    听筒贴着耳廓,男人的声音极低,却好似一把小刷子在耳朵肌肤轻轻扫过。

    沈映蓊觉得是手机拿得太靠近了,不动声色离远了些。

    “你饿了?”

    “……”

    也不知道是潜意识作怪还是什么,沈映蓊的肚子擅作主张发出一声“咕嘟”响。

    手机收声太好,对面悠悠传来一句:“也不用这么大声回我。”

    耳朵逐渐升温。

    沈映蓊忽略掉他的嘲笑,嘴硬道:“我没有,严陶他们只是凑巧。”

    闻郁“嗯”了声。

    沈映蓊觉得他不信自己,“当然还有别的,只是你不认识他们罢了。”

    闻郁:“这些,有什么区别吗?”

    这番话有些熟悉,沈映蓊想起一周前和苏筱的对话,她安静片刻,开口:“很多人都说过,香就是香,没有什么不同。”

    “那你觉得呢?”

    沈映蓊死守着自己的一套理论,即使说起来并没有什么说服力:“至少每一款香对人的意义不同,比如师兄闻到鹅梨香时,会觉得很想睡觉,但严陶闻到,会肚子很饿。”

    闻郁:“所以不妨换个方式思考,跳出商品属性框架。”

    “给饥饿的人饱食三餐,让孤独的人有枝可依,给他们陪伴。”沈映蓊听懂了他的意思,思忖道:“如果一种香代表一类意境,那么意味着会有一些人有一种精神需求。所以最好的方案就是,给他们真正需要的。”

    许久没有听到闻郁的声音,沈映蓊有些不确定:“我是不是说错了?”

    闻郁:“你应该拿出之前否定我的自信。”

    沈映蓊抿唇不语,模样微恼,即使对面看不到,但她觉得自己的沉默同样代表了一种态度。

    闻郁:“我信你。”

    沈映蓊听到这句话,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说“谢谢”太郑重其事,于是她回了句:“哦。”

    走了一段路,闻郁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还是问她位置。

    她看了眼四周的环境,给他报了位置,只是这时再仔细看,发现四周的建筑已经有了规模,不远处的居民楼不时传出电视声响,还有浓郁诱人的饭菜香味。

    闻郁:“看到车牌号7xxxx的车了吗?”

    停在路边的车似乎也是在这时发现她,司机从车上跑到她面前:“沈小姐,我是来接您的。”

    沈映蓊放下手机。

    挂了电话,她跟着对方朝车的方向走去。

    上了车才发现闻郁并不在车上。

    *

    身旁的空位微微凹陷。

    密闭的空间似乎还残留着清浅气息。

    司机问她要回酒店还是去哪里。

    沈映蓊回神,“回酒店吧。”

    司机应了声,车子一直往前开,路况还是很堵,停的时间比走的多。

    渐入霓虹光色。

    沈映蓊看着车场外,远处高空的烟花,有些诧异:“校庆还没结束吗?”

    司机是本地人,笑着说:“对,据说今天人特别多,还有场烟花秀,要到九点才结束。”

    桃子的消息在这时弹出来。

    桃子:【呜呜呜,我刚才忙晕了把你忘了,会议还要一会儿才结束,你回来了没。】

    沈映蓊:【没事,我也要回来了。】

    桃子:【怎么搞得这么晚?!】

    沈映蓊:【在附近走了走,你赶上了吗?】

    桃子:【赶上了赶上了!你不知道我运气有多好!我才骑到路上就遇到了闻总的司机!他正要去区政府给闻总送文件,刚好路过嘉阳,听说我在附近就等着我,带了我一程!】

    沈映蓊愣住。

    她盯着那行字,又确认了一遍。

    【你说闻郁在区政府?】

    【对啊,就在西城那里,挺远的,所以我当时还担心耽误他们正事。】

    可是,他当时说的是他要去嘉阳,两人正好顺路,可以带她一起。

    而他那会儿在等人,沈映蓊不想浪费时间才拒绝他。

    桃子那边还在断断续续地给她发消息。

    【闻总人真的太好了呜,他后来还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赶上会议没。】

    沈映蓊后知后觉:【所以,是你拜托他来接我的?】

    桃子:【怎么可能!我怎么敢安排他啊!!你在想什么!】

    沈映蓊松了口气。

    桃子:【我只是问他,嘉阳有没有便车让我姐妹搭一下罢了。】

    沈映蓊:【……他说,有……?】

    桃子:【bingo!你真是太聪明了!】

    沈映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没法怪桃子的自作主张,她打字:【那我还欠了你一句谢谢,真是辛苦你了。】

    大概是桃子有事,后面没有回复。

    沈映蓊收起手机。

    嘉阳大学的校门在龟速移动的视野中缓慢向后退。

    即使已是夜晚,仍然有许多人进入嘉阳主校区。

    她看向窗外,问道:“闻总……刚才是在这里下车吗?”

    *

    嘉阳大学的主楼。

    九点整,几十米的银海瀑布自天台倾泻流出,白日枯燥古板的教学楼此时化身披拂星光绸缎的神女。

    这场烟花秀精美绝伦到足以震撼在场所有人。

    大家都在仰望那幕绮丽幻景。

    操场上数千号人迸发出惊叹喧叫。

    有艳羡也有自豪。

    烟花持续了很久。

    沈映蓊拍摄了三十秒的视频发给桃子后,放下手机。

    屏幕突然跳出百分之二十低电量预警。

    该回去了。

    只是眼神始终落在这个电量数字上,她想起消失的那百分之四十七。

    她拨通了闻郁的电话。

    等待对面接起的同时,她往操场外走。

    一路上,到处都是学生和家长,大家熙熙攘攘有说有笑。

    她逆着人流往外。

    等待十几秒后,对方终于接通。

    “烟花很好看。”

    闻郁:“嗯。”

    沈映蓊顿了顿:“谢谢。”

    闻郁:“不客气。”

    “我要回去了。”

    闻郁“嗯”了声:“让刘叔送你。”

    “他说在门口等我。”

    “好。”

    说完一时无话。

    “烟花真的很好看。”

    沈映蓊又重复了一遍。

    闻郁坐在实验楼前台阶上,往被挡住的主楼方向看了一眼,“是吗,可惜我这里看不到。”

    大三那年,他跟中了邪一样天天泡在导师项目组里。

    读书、挣钱,似乎成了他每天睁眼必做的事。

    时隔四年,他又回到这里。

    每天晚上十二点之前离开实验室,坐在光博楼的台阶上放空,成了他一天中最松懈的时光。

    手机又响,他接通。

    对面是把极有质感的男声:“主任让我问你还回不回来吃饭。”

    闻郁声线有些散:“主任要是真的关心的话,他怎么不自己来问我。”

    对面:“稍等。”

    嘈乱的噪声之后,是王主任中气十足的呵斥:“闻郁这个臭小子!他人呢!喊他回来继续喝!读书那会儿我就觉得这小子蔫儿坏,表面看着乖……徐惊墨,你把电话给我,让我跟他说……”

    听筒又被捂住,换回之前那道嗓音:“主任喝醉了。”

    闻郁:“……”

    有熟悉的教室铃声响起。

    极为短促的一阵。

    对面疑惑道:“你回学校了?”

    闻郁:“嗯,在光博楼前。”

    挂断电话前,对面说了句:“闻郁,始终停留在原地,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

    他知道。

    放在手边的手机发出嗡嗡振动,持续几秒又消停。

    过一会儿,又开始振动。

    对面乐此不疲。

    似乎是一个无聊至极的恶作剧。

    他没有理会。

    直到有脚步声靠近。

    稍显清冷的女声响起:“你在这里。”

    闻郁抬头看向她。

    反应慢半拍地摸索着手机点开,三四个未接电话。

    沈映蓊解释:“我手机快没电了,所以只能这样,听声辨位。”

    其实她也只是随便试一下,听起来似乎有些离谱,但好在因为这里太偏僻太安静,竟然真的让她找到他。

    闻郁心不在焉:“有事吗?”

    沈映蓊摇头。

    闻郁:“不早了,回去吧。”

    沈映蓊:“我确实是要回去,但是走之前我还有别的事。”

    闻郁弯唇:“跟我道别?”

    沈映蓊点头。

    闻郁:“没什么必要,我以为你应该去见你更有必要见的人。”

    “我应该去见谁?”

    “无所谓是谁,比如徐惊墨,桃子,”闻郁停顿,想起孟凝之前跟自己说的,大清早从沈映蓊房间走出来的男人,“又或者你师兄。”

    他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她想见谁,她要去见谁,都可以,唯独不会是他。

    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沈映蓊蹙眉,垂眼看着他。

    “可是相比起他们来说,我现在好像更想见你。”

    沈映蓊并没有骗他。

    那些对人的具象感受并不是她随口胡诌。

    她在他身上嗅到清冽气息。

    像雪山。

    沉默孤寂,却常有回音。

    她又想起刚才看见他的场景。

    他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肩膀微塌,弓着身子。

    黑色碎发垂落额前,覆住眉眼,露出的一小段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孤郁,寂静。

    安静地蜷缩一隅。

    像是被星光背弃一样。

    她想,假如他是雪山。

    假如他是雪山,她想把月光送给他。

    就那么一小捧,洒在山尖尖上,陪他走过漫长黑路,又不像阳光那么耀眼,会灼伤到他。

    就好像,他对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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