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腰挺直!握紧了,这柄枪便是你身体的一部分,要耍得同你的左手右手一样灵活。”

    瘦弱的少年大汗淋漓,手中的红缨枪却攥得生紧。他的动作还不甚流畅,一见便知没什么习武的底子,但也能瞧出是下了功夫练的,所以倒是有几分架势。

    “定住。”

    少年的腰曲在了一个有些吃力的位置,因着体力的耗尽全身发抖起来,像是只翩翩欲飞的蝴蝶。眼看着就要塌下腰来,他咬咬牙向上用力,却不慎跌落在地。

    燕晚霁正挽弓瞄准正在移动的箭靶,听到这响动下意识眼神飘忽至声源处。

    “小妹。”波澜无惊的声音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只是单纯的提醒燕晚霁集中注意力,但还是叫她一抿嘴。

    燕晚霁的身子微微动了动,再不敢乱看,抬眼一瞧,那箭靶已经离开了她静心瞄准的射点。燕晚霁舔舔唇,眼睛微眯,止住一口气,手腕稳定不动,手指放弦。

    一箭划破空气,哪怕有片刻的走神,这箭还是稳稳射中移动箭靶的靶心。见状,燕晚霁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笑,正准备转头向自家五哥讨巧,猝不及防被弹了一个脑崩。

    “五哥!”燕晚霁有些气鼓鼓地揉了揉自己的脑门。

    燕五又伸手捏了捏燕晚霁的鼻梁,又是无奈又是纵容道:“战场上瞬息万变,环境复杂,你走神的那刻或许就丢失了目标。”

    燕晚霁嘟着个嘴,但还是老老实实应下了。

    见她乖巧,燕五也不再说什么,帮她理了理衣襟,说道:“今日是寒至节,你练武已必,我便不再拘着你。但要答应我......”

    “不要出城,落日前归家。”燕晚霁讨好地蹭蹭燕五的手,“我知道我知道。”

    燕晚霁欢呼着放下弓箭,转身奔去,还不忘拉上还在地上喘息的小书童。

    燕二笑看两小孩跨出院去,一人兴致勃勃,一人纵容随之,他瞧着有趣,不忘开口提醒,“别撒野撒欢了,忘记今夜要围炉食骨董羹。”

    “知道啦!”

    寒至节是天启国南齐城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这天是冬季最寒冷的一天,家家户户会张灯结彩,在门前挂起红布象征温暖的烟火。男人们宰鸡片肉,女人们洗菜做羹,在夜里一家人围着炉火煮骨董羹食,代表着一家人暖暖和和地度过这最冷的一天,此后的冬日便不会再寒冷。

    燕晚霁拉着小书童跑到闹市上,原本因为寒冬已至而寂寥的街道热闹起来,冬日里的南齐城绝属今日最热闹,凑着热闹出来的何止他们俩个小孩。

    “我演南齐城的儒将燕长扬!一柄长剑笑指敌军千刃,坐镇南疆抬手间掸族皆灭!”

    “那我,我要演燕无璟,红缨枪环转首级挂,侧腰下身马,马......”

    “你还演燕二公子呢,连词都记不住。”一孩童跳到街道中心,两眼一蹬,侧腰下身却稳不住差点摔个狗啃泥。在同伴们的嬉笑声中,他拍拍因尘土扬起而有些污脏的新裤,笑道,“是侧腰下身马蹄断,奈何桥头提灯人。”

    小书童被孩童们的唱段吸引着停下了脚步。

    “厉害吧。”燕晚霁半是骄傲半是羡慕地开口道,“等我上战场立下战功,不知有没有人为我写下唱段。”

    小书童认真地看着燕晚霁,开口道:“定会有的。”

    燕晚霁望着他那双真诚的眼睛,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躲避过他的视线,转移话题道:“今日可是南齐城入冬来最热闹的一天,你来南齐城还没好好逛过,我可知道有好多好玩的!”

    她粲然一笑,拉着小书童就往人最多的地方挤去,耳边的欢笑热闹声随着脚步轻快一点也没断过,人声鼎沸处有舞狮子的杂耍团。只见几个戏人一跃梅花桩顶,尽显狮子的灵态,桩底的杂耍人也不停手上动作,与围观叫好的互动。

    燕晚霁和小书童好不容易挤到前排,那戏人便靠近小书童来,示意他碰碰自己的拳头。小书童不知所措地看了燕晚霁一眼,在鼓励好奇的眼神中怯生生地碰了碰。只见那戏人将手转了转,摊开手心,有一条龙飞上了天空,然后炸开绚烂的火花。

    “哇!”

    两个小孩紧挨着用手去抓空气里消散的点点火星,然后又留在前排看了好久的舞狮,见小书童尽兴了,燕晚霁又拉着他从人群底下钻了出来。

    “往这边来!”

    小书童来不及细瞧往哪儿去了,只看得见眼前的红衣少女拽着他向前跑去。左弯右绕,上窜下避,人声依旧鼎沸,多出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阳光洒在小书童的脸上,叫他睁不开眼睛,只能感受到暖阳的温度和温和的风。这风里夹杂着香甜的糕点味,阴影笼罩,小书童微张开眼,他的大小姐正递给他莲花状的糕点,笑吟吟地出现在暖阳里。

    “这是莲子酥,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小书童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小块,他从未见过像莲花一样的糕点,不免觉得有些新奇,有些不舍得破坏这精美的形状。

    燕晚霁一眼便看穿了他的片刻踌躇,又从手里拈起一块莲子酥就塞进了小书童的嘴里,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的反应,“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小书童在燕晚霁热忱的眼神中,艰难地咽下了那整块莲子酥。入口全是莲子的清香和糕点的香甜,是从前万不敢奢求的味道。他细嚼慢咽,大有要将口中糕点吃上一年的架势。

    难得一见小书童情绪波动那么大,燕晚霁笑弯了眼,看着他这副幸福的模样心中也热腾腾的。她伸出手轻轻蹭掉小书童满嘴的残渣,然后把手中油纸包的所有莲子酥都塞到了他的怀里,想要再多看看他幸福的表情。

    “都是你的。”

    小书童手忙脚乱地接过油纸包,连连举起手中开始拿到的那块糕点,递到燕晚霁的嘴边。

    “好吃,大小姐也吃。”

    燕晚霁笑嘻嘻地叼起那块莲子酥,一口就吃了进去。人影错乱,大街上结伴嬉闹而过的人很多,两个小孩悄悄窝在街角吃莲子酥,笑闹着吃得脏兮兮的。

    “大,大小姐,谢......”

    “你看!那有摆摊卖傩面的!”

    此刻人群变得松散,繁华热闹的街景完整地展现在小书童眼前。不论是布衣百姓,还是达官显贵,此刻都拥挤在这市集街道上感受南齐冬日难得的烟火气。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有期盼,都拿自己当人,欢声笑语快要穿破寒冬,抵达幸福的彼岸。在这天灾祸乱,人心不古的年代,真的会有如此和谐安宁的地方吗?

    所以,我在梦中桃源吧?

    小书童这么想着,又回想起那难熬的北方,痛苦的流浪之路。高门显贵在摇晃明亮的灯火中糜烂,随手丢下的手帕就能值上普通人一年的口粮。天灾不饶人,农民的地里颗粒无收还要缴纳高昂的赋税,拥有更多的人却缴得更少。上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人高一级压死人,一层压一层。若不是活不下去,哪有那么多人背井离乡,宁可冒着死在路上的风险,也要拼死前往未知穷苦的边疆。

    也许是流浪途中的黄粱一梦?如若是,也不妨溺死其中。

    “快来呀!瞧瞧哪个好看?”小书童顺着声音抬眼一瞧,只观得个朱红色傩面古灵精怪的女娘拿着个绿沉傩面站在摊位边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书童拍拍身上不慎粘上的尘灰,朝他的梦走去。

    小书童顺从地戴上那傩面,又顺从地被燕晚霁拉去下一个街角,令小书童讶异的是,那日施粥遇见的小孩与妇女竟也摆起了小摊。不由自主地,他的脚步往那小摊迈了一步,他急切地想要个答案。可燕晚霁已经往前走去,他虽急切却也作罢。

    小孩的母亲得到救治了吗?妇女的孩儿能吃饱了吗?为什么出来摆摊......他们能留下来吗?

    忽地,前面领头的女娘停了下来,还在想事情的小书童措不及防撞在她的后背上。前面的女娘似是无奈又是纵容地叹口气,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想去看看。”

    不等小书童反应,她又风风火火地拉着人到了小摊前。两人都戴着傩面,摊上的妇女和孩子没有认出来,却也能从衣着判断出是富贵人家的小孩。

    那妇女当是从前做过生意,她一点不露怯,哪怕可能只是好奇来摊前瞧上一眼的小孩,她也热情招呼着。

    “哎呦,两位小客人看看我们这红布,寒至节家家户户都挂在门前寓意红红火火。这上面还有我自己绣的火焰纹,您瞧瞧,瞧瞧。”

    那小孩怯生生跟在妇人背后,也勇敢努力开口道:“红布上加上,加上火焰纹,寓意着更加红红火火......”

    燕晚霁从身侧掏出钱袋,问了妇人要多少铜板,从中取出相应的个数付给她,抱着极长的红布便与妇人闲聊起来。

    “大娘,看您不像是南齐人,怎也知道寒至节要挂红布?”

    妇人清点着铜板,笑吟吟地回复道:“小客人好眼力,我们啊,是从北边一路逃下来的。路上不是同样灾荒,就是容纳不够难民了。这几经波折,误打误撞来到了边疆。好在这城中管事的仁慈,虽之前出了点问题,但我们不仅留了下来,还有地方住,有食物吃。这孩子的母亲本来因病昏迷了良久,但前不久也得到医师救助。我懂些绣工,听救助所的小工说南齐城寒至节要挂上红布,便想着带这孩子出来赚点小钱,为之后的生活做些准备。”

    小书童听到之后,不再只在一旁倾听,他问道:“之后,之后打算去哪呢?”

    妇人收好铜板,听他有些奇怪的发问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耐心地回答道:“去哪?不去哪了,就在这讨生活了。救助所的人说了,等到春时,便帮我们找活计,在南齐城扎根。我想要开个绣铺子,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要过得越来越红火。”

    说罢,她晃晃手中的红布。

    那妇人忙着招呼下一个客人,便没再管他们两人。小书童沉默片刻,燕晚霁也在身旁耐心等着,一言不发。

    “走吧,大小姐,该回府了。”小书童轻轻拉起燕晚霁的衣摆,说道。

    回府后,燕晚霁将那红布挂在了自己的小院中,与家人一起吃了顿热腾腾的骨董羹,便回到自己的小院,爬上那颗院中的梧桐树,坐到小书童身旁。

    “方才看你跑的那么快,二哥还以为你吃不惯骨董羹。”

    小书童听到这话记得差点从梧桐树上翻下去,燕晚霁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调笑道:“那么着急做什么,又不会因为你不喜欢吃骨董羹就把你赶出府去。”

    小书童闻言身子一僵,磕磕绊绊说不出一个字来。

    燕晚霁试探完,确定了心中所想,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早该知道,像小书童这样经历的孩子肯定会惶恐不安,怕自己没价值被抛弃,怕自己没以后。

    她便自顾自地说道:“我想要成为大将军,和父兄一样保卫边疆;想要一辈子窝在父母兄姊的怀里撒娇;想要吃一辈子的折耳根......想要很多东西。你呢?”

    小书童抿抿嘴,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才开口道:“大小姐定能得偿所愿。我,我想要永远侍奉大小姐。”

    燕晚霁眨眨眼睛,听到这个答案之后不再绕弯,直直地看着小书童惶恐的眼睛道:“永远不会有人赶你走的,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刚来到府中我就想这么说,但言语又过于苍白,不能让你安心。你刚到府上,不论是什么都着急为我做。二哥也说你为了我去练武,明明身子骨很弱,却很拼命,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

    小书童怔愣住,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出声。

    “甚至你今日也很想知道这些和你一样从北边逃下来的灾民能不能留在南齐城。你也看到了不是吗?他们已经在畅想今后了,哪怕你不在我的身边,也能像那样活得很好......唉,唉,你别哭呀,我不是要赶你走。”燕晚霁着急忙慌地接住小书童无声的泪水,意识到怎么也擦不尽,她索性放弃一把抱住了小书童,就像母亲安慰她那样,轻轻拍打着小书童的后背。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再担心没有以后了。你要兑现和老爹的约定,要痛痛快快,堂堂正正,幸幸福福地活下去。”

    “所以,不要眼泪,要开心,要愤怒,要期盼。”

    小书童整理好自己的眼泪,抽抽嗒嗒地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此刻他从梦中走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坚实的现实中来,空气依旧清新,夜空依旧繁星,他的一切是真实的。小书童拿出写了好几次的纸条,已经被纠结的主人揉得皱巴巴。他鼓起勇气递给了燕晚霁,说道:“是海晏河清的晏清。”然后红着脸跑开了。

    燕晚霁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打开了纸条,上面写着——一箭索敌百里外,红衣雨中入梦来,万般恣意皆由己,燕家六子卫南齐。

    落款人便是——晏清。

    这是燕晚霁还没上战场前,就属于她的唱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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