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过,静谧的小道上,三道身影缓步而行。

    为首之人神色忐忑,边走边紧张的整理着衣襟和头上的东坡巾。

    他看向一旁的少年,用询问的语气道:“你母亲给我置办的这身行头,应当不会失礼吧?”

    走在左侧的少年郎从头到脚打量了父亲一遍,展颜笑道:“爹爹气宇轩昂,衣着得体又有精神,好着呢。”

    “得体便好,得体便好。”宋甫重复着,心情随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越发起伏难安。

    少年似看出他的心思,安抚道:“爹爹莫慌,以我在其他书院的斐然成绩,先生断不会拒绝的。”

    少年弱冠之年便已中举,如玉的面庞,挺拔如松的身姿,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正是日中太阳,璀璨耀目之际。

    宋甫会心一笑,大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儿自是出彩的,否则爹爹也不敢带你来这远近闻名的青晖书院求学,要知道,周先生可是教出过三位状元郎,五位榜眼,六位探花的大学者,门生遍布朝堂,个个都是官家的肱股之臣,其独子14岁便中举,明年便要参加春闱,年纪轻轻已是不少达官显贵的座上宾,才情和外貌都是一顶一的,若能得这样的良师教导,当真是我宋家三生有幸,你叫我如何不紧张。”

    “可我的才情也不输书香门第啊,再者,大哥未满而立已是三甲进士,而今也是一州知县,咱们早已不再是被人瞧不起的商贾之家,若我再能在明年的春闱高中,哪怕只是进入三甲,咱们家的处境还能更上一层楼,爹爹放宽心,今日求学一定会成的。”

    宋凌霄的自信笃定,逐渐抚平了父亲的忐忑不安,却让另一侧的妹妹越发紧张了。

    宋绾栀不紧不慢的跟在俩人的右后方,父亲在整理衣袖时,她也有样学样的整理自己的衣襟和配饰,生怕哪里不妥,失了礼数。

    相比两位哥哥的成就,她的学业实在乏善可陈,字写得难看,诗也不精,音律和茶艺更是一窍不通,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捶丸和蹴鞠,可这个技能对于那样的大学者而言,等同于不学无术,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哎~”宋绾栀一个没留神,直接叹息出声。

    宋凌霄这才想起一路沉默的妹妹,忙安抚道:“阿栀莫慌,今日求学一定能顺利过关的。”

    宋甫帮腔道:“对对对,阿栀切莫灰心,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结果如何,总要用尽全力一试才可定论。”

    宋绾栀倏然驻足,小手不安的绞着手里的丝帕,小鹿一样的眼里带着怯意,“爹爹,不若让二哥哥去吧,我就不必了,在家请先生教也一样,而且,我也不喜欢上学。”

    宋甫摆手道:“不可不可,你两个哥哥有的,阿栀也要有,读书也一样,爹爹大老远带着你们从冀州搬到苏州,花重金买了学堂隔壁的宅子,为的便是给你们择一位良师,你就算去学堂里熏陶一两年,也比我花重金请其他老师来得有用,名师教学和普通夫子不是一个阶别,这事你大哥也是支持的。”

    “可是我--”

    宋甫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抚道:“爹爹早有应对之法,保管你能顺利入学,爹爹办事从未让你失望过,这次也一样。”

    “你不信二哥,还不信爹爹吗?”宋凌霄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眼里满是鼓励。

    宋绾栀看看父亲,再看看兄长,想着爹爹为了让他们入学,放弃了诸多生意,央求了无数名人雅士的引荐,这才有了今日的机会。

    思及此,她再也说不出退缩的话。

    “好,我信爹爹!”少女展颜一笑,应得掷地有声,唇角的梨涡宛如春风划过湖面,涟漪深深。

    三人加快步子朝着不远处的书院走去。

    不多时,青晖书院的门头便出现在视线里,苍劲有力的黑体字,利落的拓在简朴的木质匾额上,正气凛然,风骨铮铮。

    大门外,站着个中年男子,见到三人,立马笑着迎上来。

    互相见过礼后,沈照直奔主题:“我已向小厮打探过,先生和公子今日正好都在,拜帖已经送进去了,估摸着很快就会来请。”

    “有劳沈公了。”宋甫恭敬的给他行了个礼。

    “宋员外这就见外了,令郎令爱都是人中龙凤,若能得了周先生的器重,前途不可限量,我该提前道贺才是。”沈照恭敬的回了一礼。

    “沈公谬赞了。”

    沈照余光瞥见小厮的身影,忙道:“来了。”

    宋甫一行人寻声看过去,小厮朝他们行了一礼后,带着他们进去。

    穿过回廊,沿着通幽小径缓步而行,耳边隐约可闻朗朗读书声。

    几人途经之处,皆是秀雅的景致,仿佛将诗情画意都篆刻在各个角落里。

    “不愧是书香之家,院里的景致真妙啊。”宋甫忍不住低叹道。

    沈照笑着和他说着院里的植物花草来自哪里,又是哪个学子赠予,现今在哪儿任职,不动声色的将周清让的地位拔高。

    领路的小厮与有荣焉的扬起下巴,再看这一家三口时,眼底闪过一丝轻蔑之色,若不是有人给了推荐信,商户子女根本入不了书院的门。

    小厮将人引到正厅后,淡声道:“我家先生稍后便来,烦请诸位等待片刻。”

    “有劳有劳。”宋甫躬身行礼,身后的儿女也一并致礼。

    小厮倨傲的回了一礼,转身走了。

    对此,宋甫早已见惯不怪,商人的社会地位从来都不高,能得个好脸已经不错了。

    落座后,沈照和宋甫低声说着话,以此缓解着心底的紧张。

    他也是第一次带世家之外的人踏足这里,纵使宋甫有周清让挚友的举荐信,可他商户的身份依旧让他惴惴,奈何答应了对方好好招待,务必把事情办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好在宋甫的两个儿子还算争气,他自己也谦卑有礼,不似一般商贾那般莽撞无知,否则他还真没底。

    宋凌霄坐在父亲右侧,宋绾栀挨着他旁边的位置落座,谢过侍从送上的茶后,她又重新恢复了拘谨的模样,脊背挺直,目不斜视,看似正襟危坐,实则手指不停绞着丝帕,裙摆下的鞋尖不安分的动来动去。

    宋凌霄好笑又心疼,压低声音凑过去道:“阿栀,还记得我教你的吐息法吗,你试一试,可缓解紧张。”

    宋绾栀保持僵硬的坐姿点点头,而后小幅度的练习吐息,忐忑不安总算有了缓解。

    正当她进行下一轮吐息时,两道身影自院内行来,宋绾栀下意识往外看去。

    走在前面的人,着一身深青色对襟直领大袖鹤氅,头戴儒巾,表情肃然,稍显严厉,应当是爹爹说的周夫子。

    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男子,个头比他高出许多,着一身淡蓝色圆领宽袖襕衫,身形挺拔颀长,清隽眉眼如远山薄雾,如玉的面庞氤氲着浓浓的书卷气,儒雅又不失清贵。

    宋绾栀贫瘠的脑袋里,当即就涌上一幅皎皎明月在深邃夜空独自清亮的画面。

    她不期然的与他的视线相撞,当即怔愣在原地,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哪怕他神色疏离,眉间因她的直视而不悦的蹙起,也没让宋绾栀生出半分退怯之意,反倒涌上一丝难得的觊觎--这么好看的人,要是她的该多好。

    周景屹本是不经意的一瞥,却没料到那人会如此失礼,直视便罢了,还展露出痴迷之色。

    纵使他对这样的注目礼司空见惯,却依旧心有不快。

    他当即就冷着脸撤回视线。

    当所有人都起身朝父子俩迎来时,唯有宋绾栀呆坐在原地,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这让周清让十分不悦。

    原本他就对商贾出身的人心有芥蒂,若非挚友百般游说央告,赞扬其次子如何优秀,本着惜才爱才的心,他勉为其难的应了。

    今日面见也是为了亲自验证他的学识如何,不曾想,竟瞧见如此失礼的一幕,心中不由对挚友生出几分不满。

    宋凌霄瞥见自家妹妹直愣愣的盯着人看,惹得周家父子面色不虞,顿时头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阿栀,阿栀。”

    他小声唤着她的名字,见她依旧沉迷其中,忙对周清让父子歉疚一笑,抬手扯她的衣袖,语气加强了一些,“阿栀!”

    “啊?”

    宋绾栀猛然回神,刚好对上周清让来不及收起的嫌弃之色,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她急忙收回视线站起身,懊恼的垂眸看向脚尖,瞬间臊红了耳朵。

    呜呜,这下是真的失礼了。

    沈照率先起身,为双方做着介绍,顺便缓解因宋绾栀的冒失造成的尴尬气氛。

    几人互相见过礼后,周清让看向宋甫,淡声道:“求学的可是令郎和令爱?”

    说到令爱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眼宋绾栀,神色稍显不悦。

    宋甫忙道:“正是,刚刚小女有失礼数,是鄙人教导无方所致,还望先生多多海涵。”

    听闻父亲提及自己,宋绾栀身形一僵,脑袋耷拉得更低,手里的丝帕都快被绞碎了。

    周清让端起茶盏,敷衍的应了声:“无妨。”

    宋绾栀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她在先生面前的初见印象怕是要毁了。

    眼看着气氛又要陷入僵局,沈照忙示意宋甫拿出儿女的过往成绩,交由周清让过目。

    “这些是犬子与小女的求学成绩,还请先生过目。”宋甫恭敬的双手奉上。

    周清让同样双手接过,而后仔细的翻看起来。

    沈照的心立刻被无形的手攥住,默默祈祷着这位挑剔的老学究能网开一面收了这对兄妹,他也好向委托人交差,全了这件事。

    宋甫勉强压下去的紧张,又因为对方的查验再次涌上心头。

    父子俩默契的假装饮茶,悄咪咪的观察着周清让的表情。

    周清让看得格外仔细,许久才翻下一页,好几次还露出欣赏之色,一边捋着胡须一边频频点头。

    见此情形,宋甫父子俩默默的松了一口气,心想该是能过关的。

    当周清让看到宋绾栀的成绩时,表情先是一怔,随即微微瞪大眼眸,似惊讶又似难以置信,攥着纸张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宋甫父子俩见状,心脏骤然一紧,定是瞧见阿栀的了。

    沈照也下意识挺直脊背,来了来了,终究还是躲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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