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当赫连铎摩挲着身上的麻布时,早已等候半刻大内总管吴公公,终于绷不住了。

    “陛下——”他声音在空寂的殿中拐了又拐,碰壁绕柱,落入赫连铎耳中,“您真要要穿这身儿?”吴公公脸上不无忧愁。

    “不妥?”赫连铎反问。

    “妥妥妥,陛下穿麻布也是极为合身的。就是……老奴不知陛下穿着这身能去干嘛。”麻布这般粗糙,晚上回来陛下怕不是要起红疹子了。

    “赴宴。”

    “陛下——哪有这么去赴宴的啊,老奴这就去把您的龙袍取来。”

    赫连铎止手,示意不必,话说完,只身出殿。

    徒留吴公公一人,吴公公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小皇帝,虽然一身白衣的确玉树临风,却让怎么看怎么觉得寒酸。

    “去查查陛下今日的行踪。”大内总管吴公公向身边小太监吩咐。

    ·

    宋妗妗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

    她终于有点肉了。下颌没那么尖,脸蛋也红润起来,比起前世常年不晒太阳,身形枯槁,面比纸白的模样要好看很多倍。

    桃桃给她拢了拢鬓角,用梳子沾上茶花发油再抹到头发上。鬓角的杂发温顺伏在耳鬓。

    边插上珠花,桃桃边同她说话。“燕疆会去这次宴会。”

    这是王妈妈从黎情那边打探来的消息。

    想必前世黎情这时就已经在布局,就等着看她在宴会上出丑。赵家宴会上,同赵觉然撞了衣服款式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是对宴会主家的不尊重,赵家办宴会显然是准备给赵觉然相看人家的,当年宋妗妗迎头而上,可算做挑衅。

    撞衫事小,此举怕是旨在激化她同赵觉然的矛盾,黎情分明是在借用“赵觉然”这把刀。

    好算盘。

    镜子中的少女慵懒的目光看向窗外。

    桃桃随即向院子里张望,没看见什么特别的,见小姐神情带着早有成算的漫不经、心。以往小姐总在意黎情小姐的一举一动,今日显然有什么其他事情牵绊住了小姐的心神。

    “连城阙他来了吗?”

    “来了,在老爷院里呢,穿的是小姐那日送他的麻布裁成的布衣,小姐要叫他来后院吗?”

    “不用,他能跟着父亲我就放心了。”

    听这话,桃桃明白了牵绊小姐心神的是什么。

    ·

    宋家正堂。

    赫连铎按住宋成安肩膀。

    “朕不管你做了什么事。”

    冷汗唰一下汗湿他的后背,汗毛直立,宋成安屏住呼吸静静等着陛下的回答。

    “带朕去赴宴。”不要一次次让朕失去耐心。

    赫连铎拍拍宋成安肩膀道“宋祭酒是聪明人——”

    “对吧?”

    噎住半息,宋成安缓缓看向那双眼。

    布满血丝,浅淡的眸子里瞳孔缩成针尖,被这双毒蛇般的双眼盯着,让他在酷暑下无端打个寒颤。

    “是,陛下。”

    ·

    到了赴宴之时,一切都如宋妗妗计划那般开头。

    宋家的两顶软轿向城东行去。宋妗妗和黎情一左一右坐在姨母两侧,气氛同以往一般平静。

    唯一不同的是黎情穿着前世她送给宋妗妗衣服。到了李家,宋成安身后跟着赫连铎由小厮引入正堂,宋妗妗注视着连城阙的背影消失在堂屋的阴影中。李家的管家婆子引着女眷进后院,后院眦临李家花园,宴会设在曲折的回廊间。

    路上,黎情小声同她讲话:“妗妗在看什么?”

    “没什么。”

    “黎情姐姐穿这套衣服真好看。”

    黎情扬起一个温婉的笑作为回应,手攀上宋妗妗手臂。宋妗妗身体一僵,随后嘴角带笑。两个少女挽着手亲昵走进园子。

    京城的宴会,宾客一般都会提前一两个时辰到场。男宾就由家主负责招待,女眷们则由掌权的女主人代为招待。是以,宋妗妗到时后院的女子还并不算多。

    在她与黎情挽着手进入院子时,赵家小姐赵觉然视线就粘在了她们二人身上。

    黎情身上的那裙子竟跟她的一模一样!

    从进门起,宋妗妗就在留意赵觉然的一举一动,见赵觉然留意到了黎情,她赶忙上前一步挽上姨母的手臂。

    余光中,赵觉然正气势汹汹地向这边儿走来。

    “姨母,妗妗想进屋坐坐。”

    “好,你身子近来都没犯病,也该避着风。”

    晚余拉走宋妗妗。

    黎情怅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手臂,宋妗妗的手已经抽走。她嘴唇张开又合上,但是看见宋妗妗同宋夫人说话的可亲模样后,终是一言未发。

    毅然离开的宋妗妗还记得上一世被赵觉然奚落的模样。衣服是黎情送她的,宋妗妗欢欣雀跃地换上,怎会料到黎情会对她如此呢。

    现在想来也是必然,只是她前世没有参透。

    那赵觉然本来就有意针对黎情,因为黎情在各方面都要拔得头筹,总是牢牢吸引着众人的视线。赵觉然几次为难,可偏偏黎情前头还有个傻子似的宋妗妗在她面前护着。

    赵父年轻时与宋父同为翰林院的翰林,交情颇深。赵觉然不好扯破脸,但任黎情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处处压她一头,又实在恶心。黎情不过是一个私生女。

    而这般维护黎情的宋妗妗真是有脑疾!

    心中腹诽不平,赵觉然拦住了黎情的去路。

    面前气焰嚣张的女子用下巴尖对着黎情。

    黎情转身,赵觉然跟着转身。黎情前进一步,赵觉然立刻抬起手臂止住了她前进的步伐。她身后的三两好友齐齐上前,彻底挡住黎情的前路。

    “这身衣服倒是好看?”赵觉然手臂交叉放在胸前问。

    黎情知道赵觉然为何而来。但宋妗妗不在,她无意与赵觉然纠缠。

    后宅的女眷唯一能生出矛盾的也就那么点儿破事,绕来绕去绕不开男人二字。

    “心系之人送的自然好看。”黎情朗然开口,侧身一闪,灵巧躲过那上来扯她衣服小姐的手。

    这没来头的一句话听得宋妗妗皱眉。

    她能想象黎情那漆黑的瞳孔紧盯着赵觉然说出这话时的景象,就像前世黎情杀死元贞后吊在房梁时一般。

    她没阖眼,那对漆黑的珠子映出宋妗妗苍白的脸。

    寥寥一句话,好似反手扎破赵觉然的喉咙,说出的话都泄气了。

    赵觉然强撑着出言:“好一个心系之人,也不知宋家义女这次心系的是哪家郎君?”赵觉然虽然气势减弱,但也不是善茬,当即反唇相讥,“李家公子、刘家二郎、燕世子以及我那二哥,还是说,其实这衣服是你那名义上的宋家表兄送的?”

    跟着赵觉然的几个少女不知是谁跟着出声,“也不知道到底要抢几家人的夫婿才呢。”

    另一个跟着悄悄咬耳朵,“到底是父母不明下贱种,能干出夺人未婚夫婿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抬起手臂,制止她们的议论,赵觉然肃声,“少嚼舌根,我问你呢黎情。”

    稍远一点儿的姑娘们注意到这边的声响纷纷看过来。

    无一人为黎情说话。

    “你问,我便要答吗。”黎情绕过赵觉然和她那几个跟班。

    “呦,今日那护着你的宋小傻子不在啊,连话都不说了。”

    话毕,黎情当即脚步一顿。

    她转过身,视线像钉子,钉在赵觉然身上。明明什么都没做,赵觉然竟觉得钉扎似的疼痛,额角渐渐沁出冷汗来。

    “你再说一遍。”黎情的薄唇发出声音。

    不过是一个宋家义女,尤其还是父母不详的义女,能有多大能耐。这样想,赵觉然心中生出底气。

    “怎么?还妄想那小傻子护着你。你自求多福——”

    啪——

    一声脆响。

    四下无声。

    躲在小窗看得宋妗妗抽一口凉气,她早已跟随姨母进屋,此时正趴在窗沿盯着窗外。

    没有前世的她护着,黎情会反击,会扇赵觉然一巴掌。

    那一圈围观的各家小姐也没想到,拔剑弩张的场景顷刻凝固,倒是同赵觉然交好卫家小姐率先反应过来,怒声呵斥起来,“黎情你竟敢打人!”

    “打就打了,你们能把我怎样?”她漆黑的眸子不带感情的扫过众女。

    其余的两个小跟班上来搀扶着赵觉然,好似她得了什么大病。

    卫家小姐看着她,脸憋得通红也吐不出一句恶毒的讥讽话。

    她平生大概没被人扇过巴掌吧,像只安静的鹌鹑,也根本提不起力气反击。

    一扫四周,看热闹的用帕子捂嘴,叽叽喳喳,活像一群麻雀。

    黎情视线扫过之处,闺秀们纷纷禁声,不再言语。

    被打巴掌的赵觉然脸麻,不仅脸,脑子也跟着木了,耳朵嗡嗡直响。她万万没想到黎情能跳到她头上扇她巴掌,但脸颊传来的火辣告诉她这是真的。

    捻颗瓜子,宋妗妗继续抬眼看向窗外。

    不愧是黎情,手段跟杀她未婚夫时一样,狠辣干脆。口中瓜子仁都不如窗外的黎情有趣,她又从碟中抓一把瓜子,倒有点期待那个刁蛮的赵觉然的反应了。

    只见懵中转醒的赵觉然倏地红了眼圈,泪珠子稀里哗啦地往外乱蹦,哭着跑来屋内。

    嗑瓜子的动作一滞,宋妗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前世趾高气扬的这厮,就这么哭哭啼啼撤了。

    外面围观的一众姑娘小姐同样瞪大眼看着边哭边跑的赵觉然,忘了讨伐黎情。

    视线由窗边儿跟着赵觉然进屋,宋妗妗满目错愕,亲眼看赵觉然鼻涕一把泪一把抱住赵夫人,钻进赵夫人怀里。前世那么嚣张的赵家小姐,竟然是个纸糊的。

    一巴掌就被拍得老老实实。

    回想前世,赵觉然领着几家小姐气势汹汹夺走了兄长宋念送她的玉佩,还说她配不上这么好的玉,当时宋妗妗忍着哭泣想要抢回来,可黎情所做的也只是抱着她,笑呵呵的安慰她别跟赵觉然一般见识。

    今日黎情自己面对赵觉然,反倒有勇气下手了,宋妗妗苦笑,总归是她宋妗妗不值得黎情动手罢了。

    她徒然看了看手中的瓜子皮,无由攥紧了手,痛楚清晰地传来。痛楚令她回神,宋妗妗移向姨母身边儿。

    在她走神时,一群人已经“戳着”黎情的脊背进屋了。

    小姐们一个个静静站着,她们没伸手指头,但指甲似乎已经戳入黎情的脊背,扎得她像一只刺猬。

    “跪下。”

    说话是宋妗妗那温柔的姨母,宋夫人。

    噗通——

    膝盖与地面硬碰硬。

    黎情跪在堂屋的主位前,她面前,赵觉然依偎在赵夫人怀中,眼睛红肿。

    屋中,众人屏声。地上,黎情跪着,背脊一如既往挺的笔直。她轮廓鲜明的面庞上面看不出情绪。

    那样的一张脸。

    晚余凝视黎情的面庞,她从那张脸上看出另一人的影,只是面前这张脸要年轻,也更为娇媚稚嫩。

    想起昔日不好的回忆,晚余脸色更冷。眼下,她必须得给赵家一个说法。

    “去给觉然赔罪。”她冷然命令黎情。

    然,黎情却垂着头一动不动。

    夫人们像一尊尊庞大的石塑压在主屋里,用目光审视着地上的黎情,目光如刀子。

    宋妗妗恍然觉得未来各家小姐也会成为屋内沉寂无声的石塑。屋子里唯一的鲜活只剩黎情。

    她似乎被夫人们如刃的目光剜得只剩一具挺直的骸骨,立在众人面前。

    黎情被惩治,宋妗妗理应感到畅快,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没有一丝诡计得逞的喜悦。

    屋子的氛围让她觉得压抑地难以呼吸。一个个地位尊贵的贵妇坐在椅子上,身边的小姐坐在小凳上,周围丫鬟又是一圈圈围立着,只剩黎情孤孤单单一人。

    茶碗的茶凉透,赵家婢女也没有泡上一壶新的。

    人圈中,面对晚氏的命令,黎情无动于衷。

    晚氏心知一定要给赵夫人一个交代。两家本来交好,断不可因为黎情的不懂事,闹得两家关系变僵。

    虽妗妗同觉然向来不合,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妗妗是宋家唯一的嫡女,但是黎情不一样,妗妗能做的,她做不得。

    “你可知错?还不快去向觉然赔罪。”她的耐心已到极限。

    “黎情不懂,黎情何罪之有?夫人为何不问问我因什么要打赵家小姐。”一直垂头的黎情突然仰头向姨母发问。

    她眼中蓄着泪。

    宋妗妗不知那泪水是真是假。

    晚氏盯着黎情身上的粉色衣衫,似乎回想起布装掌柜的话,她瞥向妗妗,终未多言。又继续盯向黎情,呵斥。

    “孽子,住嘴!”

    宋妗妗看见姨母那纤细的手腕,手腕上的红玉镶金镯子和长长的涂着丹蔻的指甲。

    晚氏扬眉,唇角下抿,挥手——

    又是啪地一声。

    黎情脸上多了个手掌大小的红印子,不同于赵觉然的那巴掌,这声巴掌响清脆,而红印之上还挂着两道血痕。

    宋妗妗垂眸看向姨母的指甲。

    指甲尖刮着淡红的血肉。

    血珠缓慢从两道划痕沁出。

    哭唧唧的赵觉然也被宋夫人突如其来的狠辣所震惊,停下抽噎,唯剩眼泪自顾下滑,眸子瞪得老大,惊骇地盯着黎情脸上巴掌印。

    赵觉然懵然失神间黎情已走到面前。

    她缓缓下跪、弯腰,然后垂头,额头砸向光滑的地面,给青石地砖留下斑驳的暗色血渍。

    不敢看黎情白皙的额头,赵觉然把脸埋进母亲怀中。是自责吗?她才不敢正视黎情的脸。

    哐——

    哐——

    接连的顿响叩击在人心,令她心间沉重,赵觉然看向宋妗妗。

    对面,宋妗妗一诧。

    宋妗妗对赵觉然看向她的视线感到意外,但显然,这种沉默荒诞的场景让人可笑。

    在鲜血一次次印在地上时,在声声叩击中,赵家婢女呈上泡好的热茶,贵夫人们视线终于转到他处。围观的小姐们皮囊下的肌肉翻涌起笑意,尽管面色不变。

    胸口烦闷,但是看着黎情俯地的身影,宋妗妗却突然间找到她烦躁的来源——

    明明是好姐姐黎情杀了她的未婚夫,可是她从重生那一刻起,怎么从未恨过她?

    爱诚,则恨深。

    可若是不恨呢?

    宋妗妗陷入混乱的网,念头混杂在脑中纠缠成一团,理也理不顺。

    ·

    地上血迹足以窥见宋家道歉诚心,又有各家夫人劝解,宋赵两家重修于好。

    “宋家必择日携孽子正式到赵府给觉然赔罪。”晚余恢复往日温婉,向赵夫人承诺。

    对面赵夫人怡然一笑。她见过后宅里的龌龊,对宋夫人的行为自然不会像几个小丫头那样大惊小怪。况,她不是那么不识时度女子,心里纵然心疼得不得了,可嘴上却答。

    “宋夫人不必如此,都是小孩子家小打小闹。”她家觉然不是那么好惹的性子,想必是之前也做了激怒黎情的事儿。赵夫人明白自家女儿的性子,便借着宋夫人的台阶下来,当下便道:“时候也不早了,各位还是赶忙去用膳吧。”

    筵席间,一众女眷又恢复往日的亲热模样。黎情提前回了宋家。

    “妗妗吃这个芦笋,你最爱的清炒芦笋。”姨母看着眼前盘子,一筷子给妗妗夹了半小碗。

    宋妗妗听话地一根根吃起芦笋来,芦笋脆脆的,可她心里压着心事,味如嚼蜡。

    因为此刻,她窥探到了前世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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