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入夜,黎情风尘仆仆赶到宋妗妗居所,彼时宋妗妗正倚靠在小塌上。

    铜炉逸散出沉甸甸的香气,透过小轩窗,有秋夜的凉风拂在裸露的肌肤上,泛起凉意。身下的狼皮褥子厚实的毛发包裹着她,是以,哪怕凉风吹来也不冷。

    匆匆赶来的黎情盯着塌上安然无恙的宋妗妗看,她的脸在微弱的昏黄光线显得红润。毛皮裹着她,衬得她脸只有巴掌大,她也还是那么柔软的一小团,也还是那般任性,畏寒却又贪慕晚风的凉意。

    遥想起记忆深处少女替她罚跪的场景。

    隆冬的祠堂,地上的砖石到底有多冷黎情比谁都清楚。

    跪久了,砖石的寒气会黏上人的膝盖,誓要将腿一同冻住。

    那时她却少有的觉着开心,因为身边有妗妗陪。

    两个小小人在衣袖下偷偷拉手。

    每每她犯错受到责罚,妗妗要替她领罚,姨母不肯妗妗开始哭闹,闹到最后就成了两个人一起罚跪。

    妗妗在她身边儿嘟嘟囔囔说姨母不近人情中间偶尔插一句抱怨,这祠堂太冷了,冷气能扎进膝盖的骨头缝里,黎情就把自己的破袄脱下来给她垫膝盖。

    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陈芝麻烂谷子,那时妗妗才五六岁想必已经忘了。

    可黎情忘不了。

    “我来迟了。”在此之前,黎情要处理一些紧要事务。

    “又是去哪家的宴会?”宋妗妗明知故问,她直视黎情,盯着她漂亮却疲惫的脸蛋。教礼仪的嬷嬷早就教完走了,宋家连晚膳都用过了。

    “有一点事情要处理。”

    “何事?”

    黎情颦眉,虽然一个月前就觉察出妗妗的变化,可她并没有想到妗妗变得这般尖利。

    不过,倒是件好事儿。

    心里笑笑,黎情耐心回复妗妗的质问,“是有关赫连元贞归京的安排。”

    “黎佥事好忙。”

    她仍然看见黎情眼底的笑意。大抵是黎情早就猜到了吧,想来前世也就宋妗妗一个傻子。

    继续道:“或许,妗妗还是该称呼姐姐为湮月佥事呢。”

    ——锦衣十二月,隶属于锦衣卫,由当朝天子直掌,暗查朝中异动。

    这是霍夫子信中提及的内容之一。

    夫子提醒妗妗小心宋家内部,这么看估计宋家早就被渗透成筛子了。

    笑意从眼底涌出,浮现脸上,黎情只道:“妗妗不是早就知道了。”

    “的确。”宋妗妗跟着轻笑起来,“我竟不知你何时——”她顿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姨母说黎情四岁时到宋家,到现在有十三年,这十三年因何无声无息地便与宋家离了心。

    “不知道最好。”

    不知道就是对一个人最好的保护,就不用卷入到恩怨之中。

    黎情收敛笑意,害怕妗妗深挖下去于是道:“今日所为何事?”

    “我请了一个教礼仪的嬷嬷……”

    “你要做什么。”黎情夹紧眉头,连跟着双臂夹紧。

    她瘦削的身体紧绷如剑,视线更是向宋妗妗削来,宋妗妗浑身血肉撞上剑芒,灼灼目光如炬,哀声道:

    “黎情,帮帮我。”

    紧绷的肌肉开始不住地颤抖,这种战栗甚至蔓延到黎情的声带。

    “妗妗,你又要做些什么呢。”

    “没用的,别挣扎。”

    “你很安全。”

    ——我会保护好你的,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短短几息,黎情恢复平静,她的自我安慰奏效了。她唯独会保护好妗妗的。这就够了啊。

    然而再探妗妗时黎情却陷入那双灰败的泥沼中。黑亮的眸子腐烂成灰色泥水,伴随着其中光亮的消逝,最终罩上层层雾霭。

    爱哭的宋妗妗没哭。

    小时候黎情也会不答应她的要求,妗妗每次都是嚎啕大哭,她似乎从小就泪腺发达,爱掉金豆豆。

    后来,黎就都会答应她的无理要求。

    因为妗妗总生病,大夫都说她活不过十五岁。

    这次,她没哭。

    慌乱从脚心手心缠绕至全身,充满肺腑,连呼吸都是急促的。

    “妗妗——”好在她还有动静,黎情松下一口气,“别怕。”

    “我不怕,因为宋妗妗的性命不值一钱。”

    她自嘲笑笑。

    “我自是知道你定是心怀道义的,不若如此,你也不会选择站在宋家的对立面。”

    这时她的笑容柔和起来。

    “因为大抵能理解,所以黎情,不要自责。”

    在宋妗妗的笑容里,黎情再一次回到那过往的一次次的记忆中。无论妗妗是否变得尖利,但她还是没变。

    不存在的泪水哽住黎情喉间。

    悲伤难以下咽。

    妗妗,你这样姐姐怎敢不答应。

    她都知道一切了,黎情还能拿她怎么样。

    想通这点,那股子伤感才得以逸散。未待黎情继续有所表示,她就被妗妗小小的手拉住。妗妗的手指又短又细,而黎情的手指纤瘦修长,五指虚环就能将其笼住。

    她现下却是被妗妗拉住了。

    冰凉的手指尖就这么被宋妗妗手心包住,黎情热了眼眶,低头轻吻妗妗头顶冰凉的玉饰,“回榻上去,地上凉。”

    “我不!”

    手指被紧紧攥着。

    “黎情你一定听我说完……我曾经嫉妒你,你漂亮,有才学。从小到大,你能让我嫉妒的地方那么多,可你又终究只是宋家养女,因为身份,我是宋家小姐,而你的身世那么可怜,所以我才对你好。这就是卑劣的宋妗妗。”宋妗妗念叨着,压抑着泪意,向黎情忏悔。

    这些话是她重生至今一直想对黎情说的,她重生伊始便直接把黎情当作自己不幸的始作俑者,从搬空黎情院子到宴会设局,无一不是针对黎情而作的把戏。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该那个样子对黎情。代入到黎情的视角,宋妗妗想都不敢想,一个人寄人篱下在宋家,肩负宋家养女的身份还能成为锦衣卫四品佥事。

    因为女子的身份,黎情一定过得更难。

    这一刻过往的种种犹豫情绪都在宋妗妗心头淤积溃散,宋妗妗清晰地意识到,尽管黎情注定要站在宋家的对立面她也无法怨恨她。

    哪怕前世黎情刺死赫连元贞,宋妗妗依旧无法对黎情产生恨意。

    泪珠终究还是从眼中滚出,黎情弯腰揩去宋妗妗面颊上的泪痕。

    “妗妗不用对不起。好即是好,难道过往就都是假的了?不是的,对么。”

    伤痛怎会让她扭曲,伤痛只会让黎情更为感激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温柔。

    “既然妗妗从小送我的‘东西’都是真心的,妗妗陪我罚跪的时辰都是真实存在的,又何来对不起一说。”

    “妗妗尚未怪罪我暗中监察宋家,若论这,岂不是忘恩负义的黎情更更可恨。”

    “别这样说。”宋妗妗哽咽,捂住黎情的嘴。“现在的宋妗妗能理解黎情。 ”

    “那便好。”

    两人陷入冗长的沉默。

    屋里没点灯,一片昏沉,夜晚的秋风从小轩窗穿入不断摇曳着桌台唯一一支蜡烛。

    没法直视宋妗妗,黎情望着宋妗妗烛光投在墙面的剪影。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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