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纳闷:“你怎么来了?”

    四周安静了一瞬。

    施宇祈轻声开口:“先找个地方。”

    “所以……”纪若偏头看向施宇祈,“宗教?”

    “不是宗教。”施宇祈说道,“准确来说是某种信仰。”

    祝判羡不可置否:“建筑没有标志性。”

    “供奉吗……”牧熙典小声呢喃。

    “什么?”施宇祈突然说。

    “供奉?”祝判羡挑起半边眉梢,“有牌位吗?”

    纪若回忆了一下他们去过的房子里,开口问道:“东家家里没有这方面的东西吗?”

    “东家家里?”

    施宇祈摇了摇头,“我没去过。”

    “什么?”

    他缓缓抬起头来,“你们看这间房子。”

    “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顿了顿,又说:“我只参加过一次祭拜大典。”

    这间房子简洁,寻常的地砖,过漆的白墙。

    像是专门供给游客,又像是刚布置的新屋。

    疑点太多。

    牧熙典思忖半响,“能离开吗?”

    姬邢加手指间夹着白壳电容笔,视线没离开过怀里的电屏,“到现在的联系不上研究所。”

    怎么又是这个电屏?牧熙典默默吐槽,就没看见她收起来过。

    她皱眉,“这里很奇怪,这里的人也很奇怪。”

    像被什么东西控制着。

    “劈叉。”牧熙典低声,“怎么看?”

    祝判羡一哂:“那你打算怎么出去?”

    两天了,416不可能只派两拨人来,况且还是不同任务。

    祝判羡低头听着他们讲,漫不经心转动手上的行雨,目光却越来越冷。

    牧熙典迅速回答:“能进来就能出去。”

    纪若看向牧熙典:“你的地图呢?”

    牧熙典连忙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上面有许多标记。

    “你们说的容易。”施宇祈淡漠打断他的动作,“东家那边怎么解释?”

    “何况……他现在知道我这边来了两个亲戚。”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纪若和牧熙典,“你们两个——”

    咚咚。

    话语一顿。

    突兀的拍门声。

    紧接着两声门铃响起。

    叮。

    叮。

    两下。

    所有人望向施宇祈。

    他只好低声说:“从后门走,你们有地图的话就去探路。”

    他笑笑,这是第一次。

    主动拜访。

    “现在往哪走?”

    “等等。”纪若拦住他。

    她眯起眼睛,“你之前怎么生活的?”

    正午时分,骄阳炽热。底下两人仿佛丝毫未觉,气象晴朗,万里无云。

    牧熙典手心里攥出了汗。

    他们步伐缓慢,一左一右,穿梭与红绿人影中。

    他余光瞟去,大大小小的坊铺,清瘦的脸庞上折射刺眼的光亮,皮肤白皙,灼热的日光似要烫伤两腮。

    拐进一条小巷。

    小巷里截然不同,阴暗潮湿的泥巴路很软,穿过那笔直的通道。

    是另一个后巷。

    在这里,烈阳与宁静被隔开,带着泥草气息滚进鼻腔,直抵肺底。强烈的光差令人眼前一闪,像蒙上一层薄薄的黄纱,目光发散,隐隐能看清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这里,是纪若第一次见到牧熙典的地方。

    他们真的回去了。

    外城。

    真正安静,却没多少人居住的地方。

    “先看看怎么出城。”纪若习惯性降低音量。

    “小肆啊,今晚有个重要的游神仪式,你看啊,到时候呢,你刚好带你亲戚一起逛逛。”面前中年男子笑容亲切。

    施宇祈应了一声。

    “亲戚没什么要忙的吧?”东家没有在意施宇祈的态度,只是笑容不减,“不过没事,都留下来吧。”语气坚定不容否决。

    祝判羡少有的端正笑容,“那当然了。”

    男子听后笑得更开朗了,“好!好!”他高声笑道,“既然来了就都别走了,玩个痛快!”

    不知道是心里有鬼还是这气氛太过诡异,姬邢加忍住一个打颤。

    “那可不行。”祝判羡突然说。

    男子笑容止住,“什么?”

    祝判羡眯起眼睛,他的两腿交叠搭着,懒懒地靠着椅背,笑容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揶揄和慵懒,“亲戚之间好不容易肩一面,也总该过去看看我在外城生活的怎么样。”

    “不是吗?”

    像是试探,又像极了家常闲谈。

    男子态度平淡:“不错。”

    “不错。”他又笑起来,“是该走走坐坐。”

    纪若轻轻蹲下,揉碎草地上一朵白色小花,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回去了。”

    牧熙典:“路不远。”他抬头望天,太阳移动得明显,日近黄昏。

    “来回就快傍晚了。”

    回到深巷,一条过道仅可供两人通过,分明是同样的标记,可尽头却是不同的陌生情景。

    他们对视一眼。

    纪若眼皮一跳。

    什么情况。

    纪若率先打破沉默,她低声道:“回去。”

    心跳声沉重却清晰有力,血夜倒流直击耳膜,又忽地席卷小脑,头皮发麻。

    “若若,跑——”

    女人吃力地抚上纪若的脸,似是要将她深深印烙在脑中,萦乱的气息喷洒在她脸前,沾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描摹轮廓,发颤地握住这世间最后一件珍宝。

    又像是想起什么,女人猛地推开面前的孩子,“带弟弟走,不要回来。”

    她声音哽咽,不住地发抖,似是要等到一个没有回应的承诺,“不……不要回……”

    纪若的手被人拽走,她死死地抓住纪段的手。

    脚下一个踉跄,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忍不住回头,身后女人筋疲力尽,脸上却挂着笑,少有的温和,上下唇轻轻一碰。

    跑——

    跑,纪若。

    别回来了。

    “纪若!”耳边似隐隐有呼唤,声音焦急,她头脑发晕,身体像在摇晃。

    “清醒!”耳边依旧是压低了的声音,忽的,眼前一凉。

    有什么东西喷在她脸上。

    纪若猛地睁开眼。

    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撑得有些发麻。

    她眼神缓缓聚焦,而后意识到了什么——

    太奇怪了。

    她抬起头来,牧熙典手上拿着一罐瓶子,估计刚刚是这个叫醒了她,一手持手帕捂住了口鼻。

    见她醒了,他才放下心来,往她嘴里塞了颗东西,她恢复了力气,慢慢爬起身来,声音已经有些哑了,不过嘴里含着的那颗倒是甘甜,“谢谢。”

    猝不及防的,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不对。

    发生了什么。

    她站在长道里,小心地望去。

    几乎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小型的供奉台,红布披在竹框上,枣红色的皮革裹着方形拜凳。每张有着大红布铺开的神台中央的摆着香炉和烛台,各种水果堆叠而成的果塔。

    香火燃烧出的浓雾缠绕着大街小巷,再看,居民脸上挂满了笑。

    取代无声无息,目及之处皆是欢声笑语。

    这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熙熙攘攘。

    纪若愣住了。

    内城里。一栋栋别墅房门敞开,喷薄的红日渲染整个天空,家家户户门前悬灯结彩,点点红光投影在地上,亮度不一,与绛红苍穹融成一个色调,淹没了地平线,最中心有一个小亭子,四周的供品呈放射状摆开。

    空出的正门一条小道,落空爆竹烟花炸开后的细碎纸片。

    堆叠成山的龙虾帝王蟹,正北,西北,东北方向摆牛羊猪。洋酒茅台香烟灵芝,无所不有。鱼胶鱼翅,冬虫夏草,燕窝鲍鱼,琳琅满目。

    正中央神台两米开外有几根近乎路灯杆粗细的香火,并排静静燃着。

    神台上精雕的祥龙凤凰巧夺天工,地面上甚至还整齐地摆着供给神仙穿着的锦衣绸缎,华光耀眼。

    天还没完全黑下,就已经烟花飞舞,热闹非凡。

    姬邢加诧异道:“这真的只是在游神吗?”

    祝判羡淡淡道:“不知道。”他抬头看向夜空中的花火,夺目的色彩在正上方闪烁,一粒粒小点轰然炸开,各司其职地汇成样式不一的图案。

    撼天动地的声响穿透耳膜,四肢百骸的血液向心脏汇集流动,席卷全身细胞,浸透骨髓。

    耳畔是扣人心弦的鼓点。

    抬头仰望,霎时间眼前湖光山色,眸中包融了万千气象,呼啸而过,在每个毛孔处隐隐叫嚣。

    身临其境,浮光掠影。

    即便一切为海市蜃楼,周遭也黯然失色。

    一声锣鼓声传来,身穿红色古袍的小孩蹦蹦跳跳,他带着一个娃娃脸的头罩,手持蒲扇跑来。

    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游神队伍。

    最后,停在亭子前,跳舞祈福。

    一阵打鼓声从远方传来。

    身后蹦跳跑来舞狮队伍,红黄白黑绿粉。每个舞狮下是可以看出两位青年扮演,披上毛绒的舞狮服装,站在最前面的人晃动着脑袋,后头那个人弯下腰来,后摆摆动。

    六头舞狮各占六角,狮头前的两根长须似有灵性,展示朝气。

    游神队伍还在继续。

    规律有节拍的木棍敲打声。

    四面八方跑来的一群面上化了各种脸谱的少年,他们整齐地排开,站在舞狮中央。

    每个人头上的冠饰不同,身着服装不同。

    他们代表着不同的英雄。

    左脚抬,左手伸肘上前,两手均握着红木棒,一边手心朝上,木棒敲打,变换动作,节拍整齐,步伐利落。

    所到之处,欢声雷动,鞭炮震耳,烟花漫天。

    手持双棍,随着锣鼓声的节奏,挥槌齐眉。

    训练有素,驾轻就熟,如万马奔腾,势不可挡。

    宣誓着,敲打出内心最虔诚的信仰。

    后头队伍古乐器声交错悠长,盛大壮观,整齐庄严。

    随着一声闷在皮鼓下的声响,沉稳而有力,醒狮队骤然停下。

    东家身着红褐色的衬衣,黑色长裤,皮鞋,脸上挂着黑墨镜。

    “求——”

    东家双手捧着六根点燃的香火,用一张红色福纸拢住。

    他缓缓弯下腰。

    一下——

    全村村民齐齐跪在地上。

    双手合十,托至头顶。

    施宇祈他们也跟着跪下。

    两下——

    六头舞狮恭顺地低下头,中央的青年们早已站立合拜举在胸前。

    三下——

    全场寂静。

    东家缓缓抬起头,他跪在地上,身前是香烛,拜凳与神台。身后是成群的信徒。

    心中俱有神明与信仰。

    无人知晓墨镜下发红的眼眶,身后人群炽热温度的泪花。

    敬这盛大虔诚的习俗文化。

    敬神明。

    敬信仰。

    敬心中所向。

    敬……

    “求——”

    他敬重哽咽的语气不禁让原本跪下的祝判羡抬眼望去。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小心翼翼,他高声呼喊。

    “神明在上!”

    “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人声嘈杂,掺杂着大大小小的心愿。

    祈愿。

    欢呼声交杂,独属于小镇的。

    失常的热闹。

    锣鼓声接连不停,纪若和牧熙典就混在人群中。

    他们随着周围人群起身,人们笑容不同往常,他们开始相互敬酒。

    “小肆啊。”东家满脸笑容,端着一红盘子,紧挨着的酒杯盛的满满当当。

    他笑眯眯的超他们走来,“来,都沾点福气。”

    祝判羡瞥向施宇祈,后者回以一个眼神。

    离得有些远,他看不出这酒的问题。

    施宇祈只好当面喝了一小口。

    姬邢加点头喝了,祝判羡则晃着那小小酒杯,面前是东家不变的笑意。

    要拿工具测量,这酒无色无味,他抬眼笑笑,抿了一小口。

    骤然僵住。

    纪若看着强行塞进手中的酒,无波无澜像一面明镜,倒映着她愈加苍白的脸。

    旁边的牧熙典被劝得不好意思,但又不敢喝太多,喝了一小口后看见纪若捧着酒杯发愣,“欸纪若,喝啊。”

    纪若轻轻掀开眼皮看他,耳边似有含笑呢喃,声音一字一顿,轻柔而又致命,“喝啊,怎么不喝呢?”

    牧熙典有些不解,他推了推纪若,没中什么招吧,怎么又失神了……

    “纪若,我们还有事……”他尽力压低声音叫他,几乎被吵闹的人群声淹没,可纪若却听的清清楚楚,面前的村民笑容可掬,她眉心隐隐跳动。

    杯沿轻轻碰了碰唇角,凭空抿了抿,微微偏头,手背一转,挡住从一旁流下的酒。

    与此同时,咚的一声。

    鼓声炸开,人头攒动。

    弹指间,纪若手肘被撞开,她瞪大了眼睛,忙低下头,辛辣刺激着喉管,咳嗽不止。

    “你没事吧?”牧熙典忙扶稳纪若,人流流动,不过几声咳嗽,身边早已换了人。

    纪若喘着气,抹开眼尾咳出的泪花,“没事,他们人呢?”

    她抬起头来,两道彼此熟悉的视线遥遥相撞。

    祝判羡眼底带笑,却是她看不懂的深意。

    他说,带路。

    纪若平复呼吸,喉咙很痒,她直接抓着牧熙典的胳膊,“咳咳……走了。”

    月光浮现水面,闪着粼粼波光,黑夜寂静安宁。

    荒野上野草连天,划破盈月,将满腹沉载的月光洒落人间。

    穿梭其中,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些诡异,皓月当空,几个人影前前后后快步奔走。

    背后万家灯火,前方星稀月朗。

    “太恐怖了。”牧熙典低声吐槽,“他们不是不会说话的吗?”

    “到了。”纪若在前方开口,她谨慎回头望了望,看到后面的人跟上了方停。

    祝判羡来时停的车在不远处。

    “纪小姐好记性。”祝判羡勾唇,“连我的车都记着了。”

    牧熙典神色古怪。

    真是跟踪啊。

    “先上车。”姬邢加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把电屏架在一旁,启动的同时又顺手按了几下。

    这辆黑车勉勉强强挤下他们几人,纪若看了看,坐在副驾驶位。

    后头三人坐成一排,长腿曲折,舒展不开,却不显拥挤,说不出的贵气感。

    轰隆的一声。

    头上有烟花炸开,小城里锣鼓声交叠,喜庆染红月光,姬邢加开口:“我们先往前面走。”

    “可别又是什么奇葩地点。”牧熙典咬咬牙。

    纪若静静坐着,没有说话。

    后视镜中祝判羡单手托腮,眼里柔和,望向窗外。

    黑暗肆意吞噬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微光,月亮照得他眸里琥珀色瞳孔发亮。

    就好像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深空下,轻轻地俯下身,在他耳边郑重承诺。

    “祝判羡,我答应你,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新年。”

    “新春快乐,祝判羡。”

    “祝判羡……”

    细碎片段在脑海中飞速闪过,耳畔迷茫回荡的声音也越来越弱,像无家可归的小鹿,记忆渐渐含糊,终是迷失在无边黑夜中。

    祝判羡眉头紧皱,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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