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明,空旷的城市主干道上只有零星的过往车辆,穗朝乘坐在其中的一辆埃尔法商务车中,她降下一半的车窗,窗外的汩汩热浪瞬间侵占入内,驱走了面前的空调冷气。

    黎京刚刚落了一场小雨,空气里还残存着雨后沥青的气息,但盛夏的炎热仍旧无可阻挡。

    “我亲爱的穗朝小姐。”

    穗朝侧过头,被自家经纪人幽幽地瞥了一眼,于是颇为配合地升起车窗。

    “你这刚下夜戏就往梵西跑,我是该说你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呢,还是该说你热爱工作,年终的时候我向领导给你申请一个劳模奖?”

    面对林雯的喋喋不休,穗朝正想拿出蓝牙耳机戴上,却被林雯一把按住手腕。

    “就冲你这积极工作的态度,我真怀疑这么些年没把你捧成一线,是我能力不行了。”

    林雯一毕业就进入梵西娱乐,从艺人助理做起,自身能力过强,又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捧出了一位超一线巨星,从此名声大振,之后相继带出了两位一线小花,成为梵西娱乐名副其实的王牌经纪人。

    而穗朝一出道就被这位王牌经纪人亲自指定。

    当时同期里不少人眼热她,所有人都以为穗朝即将星途坦荡,资源与奖项尽在手。但没想到,相比林雯所带过的三位艺人,穗朝这几年的实绩就有点不够看了。

    没有国民综艺,没有大热爆剧。在品牌大使遍地都是的时代,甚至连高奢代言的门槛都没摸到。

    “雯姐,你说当年你怎么就选择了我呢。”穗朝没有挣脱施加在她腕骨上的力量,只是平和地开口陈述。

    林雯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穗朝的时候,是在英国出差的某天。

    在利兹市的露天广场里,穗朝抱着吉他,旁若无人地自弹自唱。林雯在一瞬间产生了好奇心,驻足在原地,终于等到穗朝抬头。

    林雯确定,饶是见过圈内不少顶级艺人,却还是承认眼前的人有着一骑绝尘的美貌,她能大胆预言,光是凭着这张脸,就不缺人前仆后继地买单。更何况,仅仅是一首民俗小调的时间,穗朝的声音便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耳朵。

    像是掉落雪水的一颗青柠,黯然与酸涩,是未经加工的天然纯真,也有着与生俱来引人潸然的本事。

    但是当林雯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这仿佛是一场来去匆匆的奇幻梦境,穗朝已不再原地。

    直到一年以后,林雯在备选艺人名单里一眼认出了证件照里的穗朝,于是她力排众议选择了穗朝。

    “想选就选了,遵从本心而已。”林雯松开穗朝的手腕,继而若无其事地翻阅起摆在一旁的杂志。

    “那我挺不争气的,让你失望了。”穗朝重新将蓝牙放回,余光瞥见林雯手里的杂志内页,“方伊然啊。”

    话题转变过快,林雯一开始倒也没注意,直到被穗朝点明,她才发觉。

    “去年和CM的合作提高了她那张专辑的含金量,但凡公司……”

    林雯硬生生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她暗暗打量着穗朝的神色,倒是一如往常。

    “我之后将要参演的生活类综艺,常驻嘉宾的名单里是不是有她?”穗朝随口问了一句。

    “是的。”

    “嗯。”穗朝轻应了一声,重新打开蓝牙连接,“我先睡会儿。”

    穗朝仿佛真是因为一夜未睡而疲乏至极。于是林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杂志页面,思绪却开始纷飞。

    最开始选择穗朝的时候,林雯就决定打造方向是以歌手出道,没曾想提案上交后却被不容置喙地驳回。而穗朝将要走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从未系统接触过戏剧的穗朝,被公司投放入大大小小的片场。

    林雯当然为穗朝争取过,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也有这个自信能察觉到穗朝的梦想,成为歌手是最合适的一条道路。但只靠林雯一个人的力量与偌大的资本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

    正式通知下发后,林雯特意去过一趟公司的练习室,她侧身站在门背后,透过缝隙看到大汗淋漓的小姑娘平静地接受了所有安排,没有疑问,不能质问,甚至表现得无悲无喜。

    按理说,这样的表现该是最省心的。

    可穗朝的叛逆却在之后显现,对事业一点都不上心。角色被抢,可以;综艺被换,可以;杂志代言被撤,可以。

    穗朝成了林雯手下最不温不火的一位艺人。

    司机踩下刹车,埃尔法停在梵西娱乐的地下车库。

    林雯整理着思绪,轻轻拍了拍穗朝的肩:“朝朝,我们到公司了。”

    穗朝眼睑微颤,眸色里闪烁着状似小憩后的迷茫,咬着吸管将冰美式灌入喉腔,一把捞起棒球帽准备下车。

    “看来得给你报个表演班了。”林雯打趣道。

    “也行啊,我都可以。”

    穗朝将冰美式弃在座位上,戴上棒球帽,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坐在副驾驶的助理岑园园接收到林雯的眼神示意,连忙解开安全带锁扣跟着下车。

    -

    梵西娱乐,在如今的娱乐圈内当是数一数二的经纪公司,背靠顶级资本——梵度集团。

    穗朝从“-2”层直奔“26”层的总监办公室。

    穗朝敲门后被允许进入。隔着玻璃门尚未听清,一声简短的“进”更无法分辨,而当她进门后才发现,往常摆出高高在上姿态的总监此刻正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毕恭毕敬。

    付珵伽倒是只专注地摆弄着面前的紫砂壶,以沸水温杯,再精准掌握冲泡时间。

    穗朝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付珵伽。

    “李总监。”

    付珵伽的特助宋亭随即眼神示意李迎南离开。

    李迎南缓缓地轻吁了一口气,小幅度地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

    一大早尚且还迷糊着的李迎南正想躲在办公室摸鱼,却见总裁特助出其不意地推开了他的门。随后他便战战兢兢地陪站在惜字如金的付总身旁,此刻庆幸终于能得到解放。

    只不过在离开之前李迎南满含深意地打量了一眼穗朝。

    李迎南与特助宋亭一前一后离开了总监办公室,只剩下付珵伽与穗朝两人。

    “尝尝。”此时付珵伽才终于将眼神长久地落在穗朝身上,不含掩饰地注视着她。

    没有第三人在场,穗朝没有同付珵伽客套,径直在他对面落座,不着痕迹地掠了一眼微黄而清澈明亮的茶汤:“不了。”

    付珵伽温声强调:“是你喜欢的白毫银针。”

    “我不喜欢空腹饮茶。”

    “就近来看高记的早点还算能入口。”付珵伽不再执着于一杯茶,他产生了新的、需要穗朝接受的想法,“或者跟我回去?”

    付珵伽一向挑剔,满是赞誉且限时限量的高记在他眼里也不过尔尔,更是专门聘请了米其林大厨成为他的私人厨师,来满足他愈渐刁钻的胃。

    “你很闲吗?”穗朝扯了扯嘴角,直接呛声,“日理万机的梵度总裁一大清早在旗下的一个娱乐公司专门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纡尊降贵给我泡茶,我受不起。”

    “谁给你气受了?怎么惹你不高兴?”

    穗朝和付珵伽相处一向费神费力,从来不是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付珵伽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在两相对峙的僵持氛围下要她先低头。

    “是拍戏不顺心,还是下一个综艺不喜欢?”付珵伽起身在穗朝面前站定,微微俯下身,自上而下地用目光将她牢牢锁住,“摆在你面前数不胜数的代言,你一个都不看。”

    “朝朝这么漂亮,可惜了。”

    穗朝下意识偏过头,冰凉的沉香手串贴近她的脸侧。付珵伽收回离她脸庞只有一寸之距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动着率先与她接触的沉香珠。

    “如果今天你以总监的名义叫我赶来,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那恕我不奉陪了。”

    付珵伽目光陡然一沉:“你就这么在意?”

    “在意什么?”穗朝一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询问,于是她疑惑地看向付珵伽。

    付珵伽忽视穗朝眼底的疑问,他在穗朝只专注于他的目光里恢复一贯的波澜不惊。

    重新落座后付珵伽慢条斯理地拿起杯盏,茶汤已经冷却。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穗朝身上,得不到答案的穗朝不愿纠结,径直走向门口,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

    付珵伽率先试探。

    “穗穗。”

    穗朝微微一怔。

    “别这么喊我。”

    她的语气较前更冷。

    -

    被留在总监办公室门口的岑园园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岑园园不敢东张西望,毕竟站在她旁边的有一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另一位……岑园园快速地瞄了一眼,西装革履的打扮,不苟言笑的神情。她搭在腿侧的手指暗暗虚握成拳状。

    度秒如年的紧张气氛终于被打破,岑园园目视冷着脸的穗朝加快步伐接近自己,掠过自己,直到成为不断远去地背影,岑园园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跟了上去。

    岑园园一边追赶着穗朝的脚步,一边打开手机和林雯汇报。

    岑园园:「雯姐,朝朝姐好像和人吵架了。」

    林雯秒回:「吵赢了没有?」

    岑园园斟酌着回复:「不太清楚……」

    林雯后知后觉地补问:「和谁吵架了?」

    岑园园悄悄打量了一眼被棒球帽将表情遮得严严实实的穗朝:「好像是公司来了一个大人物,连总监都被赶了出来。」

    林雯不再回复,而此刻岑园园与转头的穗朝突然对视,她赶忙按灭屏幕,问:“朝朝姐?”

    “放你一天假,不用跟行程了。等下打车回家休息吧,车费我报销。”

    -

    收到岑园园给出的“大人物”这一信息点,林雯了然。

    在林雯带穗朝的第一年,她就见到了那位梵度集团的天之骄子。

    传闻中向来宠辱不惊的天骄第一次在人前震怒,她手下的小小新人却敢摔门而出,之后在场的所有人被勒令三缄其口,成了梵西高层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事后林雯曾旁敲侧击地问穗朝:“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告诉我,我现在是你的经纪人,和你荣辱与共,有登天的青云梯只要利用得当,当然也可以。在这个圈子里能有人保驾护航,会容易得很多,但前提是你得保护好自己……”

    当时的穗朝斩钉截铁又直截了当地告诉林雯:“他不是我的金主,我和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是了,如果是能扶摇直上的登天梯,穗朝为什么要在圈子里苦熬着,迟迟无法实现歌手梦想,只能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

    听到车门移动的声响,林雯整理情绪,挂上尚未知情的笑容:“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园园没跟你一起?”

    “给她放了一天假。”穗朝吮吸了一口已经融化的冰美式,不愿再多说什么。

    “那下午你也给自己放个假,这三天日夜不分的帮别人赶进度,所幸趁今天休息休息。”林雯并未再提起会惹穗朝不悦的话题,转而贴心地提议道。

    穗朝往后仰,摘下的棒球帽盖在脸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她闷着声音说:“雯姐,你说一直这样不温不火下去,我是不是永远没有自主选择权,也不会有自由。”

    话题陡然沉重得叫林雯心下一惊,但她仍旧直言:“是。没有人气,没有国民度,没有商业价值,没有奖项傍身,就什么都不是。名利场没有慈善家,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同情心,二选一的时候哪怕稍逊一筹也只能被迫接受,更何况我们现在连备选都算不上。”

    “这么看来,我还真挺差劲的。”

    林雯可不想打击穗朝的自信心,好不容易穗朝产生了不想再当个佛系咸鱼的想法,她得支持。

    “时来运转,人总不能一直水逆的,除非你干了什么亏心事,因果一说很玄。不如去寺庙叩拜,心诚则灵。”林雯缓和着气氛,看见穗朝不自然地移开与她相视的目光,揶揄道,“怎么以前还真有过亏心事?情债?”

    “不去。”穗朝小幅度地侧过身,“也没有亏心事。”

    -

    早晨穗朝还信誓旦旦地拒绝林雯的玩笑提议,睡了一个不安稳的午觉之后,她搜寻地图,决定乔装打车前往灵清寺。

    灵清寺坐落在巍峨的高山之上,繁盛的菩提树掩映着庄严庙宇,浮云四散又聚拢,刹那间阴沉,骤雨突兀地从积聚的云间倾泻而落。

    穗朝迈出正殿,站定在佛寺廊道外侧,苦恼地蹙着眉,她边思索着没有带伞该如何返回,边鸟瞰蜿蜒曲折的层层石阶,最终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选择点开手机查看天气。

    持续三小时,而且雨势只增不减。

    密集的雨点争先恐后地扑向穗朝的脚边,她只好往后挪了挪步子,像是不肯死心似的,她注视着漫天雨柱,良久过后,她叹了声气转过身准备朝里侧走。

    困在佛寺的人群拥堵在狭小的廊道,穗朝压了压帽檐,视线范围瞬间缩小,她抬手拢着口罩避开人群。

    裸露的手臂触及相似的皮囊体温,同款的白球鞋渐渐接近而后缓缓相离,余光里一闪而过的黑口罩。

    率先跃入鼻尖的是一道冷雪松气息,尾调是一股若有似无的清爽梨香。

    穗朝倏然停驻,她下意识回头。先是咫尺之距,再然后略微眼熟的高挑背影隐入拥挤的人群,最后浅瞳里只留下再普通不过的一顶纯黑渔夫帽。

    尚且无人发觉,人来人往擦肩而过时掉落的一根红绳。

    雨后沥青的气息渐渐袭来,急促的脚步声仿佛这不曾停歇的暴雨,掉落的红绳被小心翼翼地拾起,视若珍宝地握在掌心。

    程以霖直起身,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没有穗朝的身影。

    “算是好久不见,穗穗。”

    他的眼里盛满潮湿的雨。

    “你看起来还是不太喜欢下雨天。”

    一如那年雨期的盛夏,自作主张与她初见,如今又擅自与她单方面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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