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处于暗调的灰蓝,程以霖几乎融于夜色里,斑驳石墙撞得他脊背生疼。

    程以霖躲在老旧楼房的一角,几步之距仍能不甚清晰地听见穗朝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程以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靠墙的姿势,盛夏酷暑的炎热与脚踝处隐隐作痛的双重刺激下,他闷出了一身汗。

    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不敢挪动,没准备好该如何为冲动买单。

    直到鸟雀惊动枝桠,皎月漫至天幕中央,脚步声相继远离,程以霖才从浓重夜色里走出。

    程以霖松开了紧握的掌心,已被攥出深深的红痕。借着昏黄灯光,他看清了留在掌心的一枚校徽。

    麓林中学

    高二文实一班

    穗朝

    在程以霖轻轻扔下外套时,穗朝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没有听到逐渐逼近的奔跑声。程以霖却率先反应过来,三步并一步地迈下石阶,迅速拐弯躲进视觉死角。

    漆黑的角落里,第一秒撞上石墙,第二秒扭伤脚踝,第三秒才后知后觉手中握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小牌。

    程以霖站在朦胧的路灯之下,光垂落头顶,额前的碎发投射下一片小小阴影。他盯着刻印在校徽上的证件照半晌,唇角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怎么还是不爱笑啊。”

    口袋里的手机不断震动提示,程以霖才将校徽收起,然后接听没完没了的电话。

    一接起就是俞凌的大声叫唤:“程哥你跑哪儿去了?火锅可一点儿都不剩了。”

    “兄弟你还回来吗?”不着调又看好戏的声音,一听就是方佑牧。

    “你们吃好就行,我已经回家了,Bye。”程以霖一边慢悠悠地沿着石阶往下走,一边又将收起的校徽拿出来把玩。

    程以霖透过听筒没错过对面传来的一声轻笑,疲于应付直接果断挂了电话,面色不改地拖着条隐隐作痛的腿走入主街的药店。

    左右不过两三分钟,程以霖拎着袋云南白药往隔壁的便利店走,简单地挑了几串关东煮和一瓶气泡水就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巨大的橱窗框住了车水马龙的夜景。程以霖明显胃口不佳,反复咀嚼着同一颗鱼丸迟迟没有下咽。他倒是盯着窗外往来的人群出神。

    “你真把这儿当家了啊。”

    程以霖循声望去,方佑牧拎着瓶气泡水站在不远处,一脸看破不说破的高深莫测。

    “你属狗的吧,这都能被你找到。”程以霖无奈地喝了口气泡水,“我清静清静都不行。”

    “咱俩从幼儿园就在一个班了,你说回家就不可能是真的回家。”方佑牧往程以霖边上一坐,“老实交代吧,刚才急匆匆地跑出去是干什么去了,英雄救美?”

    方佑牧余光瞥见醒目的云南白药,乐不可支:“还是失败的英雄救美?”

    不加掩饰的揶揄神情让程以霖更恼了。

    “吃你的吧。”

    程以霖把几乎不曾动过的整杯关东煮往方佑牧手边一推。

    “不好意思,我无辣不欢,你这不加辣酱的清淡口味堵不了我的嘴。”

    程以霖懒得理会方佑牧的调侃。

    方佑牧一脚搭着旋转座椅的单杠,一脚踩着瓷砖地面,和程以霖几乎相同的坐姿。然后他脚尖轻轻一划,侧坐着打量台面,不经意地指出:“你怎么随身携带校徽啊。”

    “看来你有当警犬的天赋,耳聪目明的,这种才华属实不该被埋没。”程以霖边怼边将校徽倒扣。

    “是有点眼熟。”方佑牧一向内心强大,此等渺小攻击在他眼里不值得一提,根本不放在心上。

    程以霖一言不发地喝气泡水。

    “我说陆琪妍。”方佑牧顿了顿,像是在思索,“我们老班在隔壁的爱徒嘛,难怪眼熟,是不是?”

    “不认识。”程以霖不假思索地回答。

    方佑牧扬了下眉,旁观着程以霖此刻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手机屏幕,他拖长了声音:“哦——那另一位?”

    方佑牧没等程以霖给出任何情绪的回应,他开门见山又掷地有声。

    “我思来想去了很久。”

    “实中的年级大榜里,高一那一年雷打不动的第一名。”

    “你福尔摩斯真当上瘾了是吧?”程以霖一字一顿得像是从喉咙里用力挤出。

    “行,恼羞成怒了。”方佑牧无辜摊手,随手一晃他带来的那瓶尚未开封的气泡水,没等静止便迅速旋开,“再喝一瓶冷静冷静。”

    股股气流与液体在一瞬争先恐后地冒出。

    程以霖下意识把搭在座椅单杠上的、扭伤的腿往地面一踩,眉心微拧着。

    “你有病吧。”

    齐齐涌出的液体一发不可收拾,滴滴答答沿着桌面边缘往下淌。

    -

    浴室里的水雾从天花板蔓延至墙边,如密网一般渗透了每个角落。

    自从搬入筒子楼,穗朝不敢如此奢侈地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洗澡。

    主要原因便是高昂的水费。

    穗朝很穷,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

    生活让她学会了节省,为此她可以放弃爱好,放弃所有的坚持,忍受着锥心刺骨的目光。

    仅仅是今天,穗朝想不管不顾一次。

    咸湿的眼泪混着头顶喷洒落下的热水一同冲刷个干净。她在短暂的无人之地里找到了片刻能容许她彻底放肆的安全感。

    顶着微肿的眼眶,穗朝走出了热气弥漫的浴室,拿了瓶冰水摁在眼眶上消肿。

    她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周围静得仿佛能听见墙上的时钟摆动的声音。

    锈迹斑斑的锁扣需要转动数次才能成功打开,随后是开关按动的声响。

    白炽灯被打开的一瞬。

    穗朝和钟澜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妈妈。”

    久久没有开口,一出声,穗朝的声线低哑着。

    “怎么坐在这里还没有睡觉?”钟澜带着一身更深露重的寒气走近穗朝。

    穗朝被兀的激起一身颤意,随即便嗅到了浅浅的烟草味和酒气,她垂下眼眸,盯着钟澜握着她手背的手。

    一双从来都只握着画笔的手,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穗朝僵硬地扯着嘴角,扬起一抹笑:“妈妈,您最近总是早出晚归,我都没法找到您。”

    “妈妈不是告诉过你,现在需要和一些收藏家、投资商见面吗?等妈妈把画卖出去,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钟澜轻轻拍了拍穗朝的手背,像是安抚。

    穗朝低着头轻声说“好”,然后反握住钟澜的手,注视着钟澜眼中无法掩饰的疲惫,苦涩地安慰道:“那妈妈不要太辛苦。”

    “我们朝朝真贴心。”钟澜轻抚着穗朝等待自然风干的头发,落下一个亲吻,催促着,“快去把头发吹吹干,妈妈先去洗漱了,早点睡觉。”

    穗朝一声不响地看向钟澜走回房间的背影,得体的、属于都市丽人的着装,挺直的脊背与优雅的步伐。

    穗朝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说,但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口机会。

    妈妈,如果这么辛苦的话,能不能不要坚持了。还有我真的好累,哪怕精疲力竭也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还有……爸爸,我想爸爸了。

    直至房门紧闭,穗朝也始终保持着沉默。外婆曾嘱咐过她,“现在你妈妈只有你了,你不要让她担心”。

    客厅重新归于一片漆黑。穗朝摸索着走回自己的房间,仍然没有开灯,她推动生锈的窗,透过钢筋水泥浇灌而成的防盗窗望向寂静的夜空。

    她被框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格子里。

    去年这个时候,穗朝和之前的朋友们站在高耸入云的大厦里,俯瞰整个城市的霓虹夜景。

    连结成片的璀璨灯火昼夜不停歇,高雅的音乐艺术彻夜奏响,满城名流悉数抵达。

    她的夜空,是天文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月亮的纹路,瑰丽的星云。

    那是郁知桉,一个父亲赠予他宝贝女儿的小小礼物。

    一年光景,却是万般变化。

    此时的穗朝住在长满青苔的筒子楼里,适应出租屋的不便,习惯霉斑肆意生长,然后在夜夜惊动的浅眠里凝望夜空。

    有微弱的月色,还有肉眼难以寻觅的星辰。

    穗朝的指尖虚虚搭在桌沿,仿若存在隐形的黑白琴键,修长的手指灵活跃动,弹奏着一曲与昔日截然相同的无声乐章。双手掌心骤然紧贴桌面,极小的震动勾着她心中紧绷的弦。

    向来都是高高在上的第一名,掌声与鲜花簇拥的天之骄女,从云端坠落,跌入深不可测的泥潭。从前志同道合的朋友与她渐行渐远,没有落井下石算是客气。

    穗朝的目光移向最下层被锁住的抽屉,里面是她高一一整年在实中的荣誉证书。

    入学后的每一场考试,综合成绩排名里从未跌下过第一名。校门处的巨型屏幕里第一眼就能看见她的证件照和姓名,过往的人总会驻足停留,并且毫不掩饰的夸赞。

    获奖无数的荣光被穗朝锁在了狭小的抽屉里。她盯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是自小练琴的薄茧,从小陪伴她的钢琴也一并遗弃在那幢别墅里,成了她无法触及的虚妄。

    从此穗朝被困在不见天光的现在,被迫忘记过往荣耀,不去期待未来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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