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不安稳的浅眠如同整夜的阵雨,穗朝毫无征兆地反复惊醒。

    翌日,穗朝顶着眼下乌青经过客厅,停驻在钟澜卧房的门前许久。

    穗朝不敢问被她锁进衣柜的奢侈品来源于哪里,她不敢直面或许是心知肚明的答案。

    穗朝一声不响地离开筒子楼,茫然地迈向街口,走进徐婆婆的花店。

    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第十五次叹气时,徐婆婆忍不住开口:“小朝啊,有心事啊?”

    心不在焉的穗朝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声如蚊呐:“没有,婆婆。”

    “没睡好?”徐婆婆虚指着穗朝泛着血丝的眼睛。

    “是因为昨晚一直下雨才没休息好。”穗朝刻意掩饰,低着头开始翻找未写的试卷,“我先学习啦。如果有人下单,婆婆记得喊我。”

    空白草稿纸上的演算复杂冗长,书页翻过大半,试卷从填写到修正。

    落日余晖穿过重重枝叶斜斜地照进室内,穗朝揉着发涩的眼,她顺着光源望向窗外,偶然瞥见路边停泊的轿车玻璃反射出的对面街口。

    一男一女亲密相拥。

    男性儒雅,女性温婉,和谐至极的一道风景,该引人交口称誉。

    如果不是穗朝轻而易举地认出主人公之一是钟澜,那估计她也能送上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穗朝径直往门口走,顾不上婆婆的呼唤,只是机械式地推开门,与钟澜遥遥隔着一整条街,她看到了昨日出现的迈巴赫。

    从早出晚归开始便有迹可循的故事。

    迈巴赫的引擎声响盖过穗朝的繁复心绪,在这一瞬里她忽略了骤然发疼的心脏。

    一切归于平静后,穗朝才发觉天色渐沉,是阵雨忽至。

    穗朝木然地走回家,如同行尸走肉。她抛却生理性的饥饿与疲惫,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半晌过后,穗朝拿出被她视若珍宝的相机,借着屏幕映衬的刺眼光亮,一张一张翻看过往,没有调到最后,选择拨动旋钮。相机关机后,她重新恢复僵坐姿势。

    分秒走动的时间像是被按下暂停键,昏暗的密闭空间里失去了对外界晴雨的判断力。

    穗朝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在无限放大,隔音效果几近于无,扰得她心烦意乱。

    门锁打开,白炽灯亮起。

    穗朝脸色苍白得吓人,嗓音干涩:“妈妈,您回来了。”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吃过饭了没有?”钟澜着急地摸着穗朝的额头,甚至额头相抵试探体温。

    扑面而来的烟草味,散不去的酒气。

    穗朝的心沉了下去。

    “我没有难受。我只是——”穗朝强忍着酸涩,“妈妈,您总是好晚回家,我们不要这么辛苦了,好不好?”

    “妈妈没有辛苦。画画是妈妈的爱好,是梦想,是赖以生存的本事。”钟澜微笑着抚摸穗朝的脸庞。

    穗朝抬眸,一抹突兀的亮色牢牢抓住她的视线,钟澜的纤细脖颈上挂着的项链吊坠与之前的不同,璀璨、华丽、夺目、刺眼。

    穗朝一眼认出这不是郁知桉赠送的。

    穗朝仓皇阖眼,声线嘶哑却平和陈述:“那放弃爸爸也是妈妈的本事吗。”

    “穗朝,这是应该对妈妈说的话吗?你的教养,你的礼貌都去哪里了?”钟澜脸色不悦。

    穗朝紧紧抓着硬邦邦的沙发坐垫:“妈妈,您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如果要做出抛弃我的决定,如果下定决心让爸爸成为过去式,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今年呢!”

    钟澜回避她的问题,只说:“朝朝,妈妈怎么会不爱你,我心疼我们和过去的生活天壤之别。”

    “所以,您恨爸爸。”穗朝一语道破。

    钟澜沉默半晌,终于承认:“这个话题本来不该在我们之间谈起,但是——我不想对我们朝朝撒谎,我的确恨你爸爸。”

    穗朝的眼泪终是没有忍住:“为什么?”

    “郁知桉太自负,放着享有盛誉的大摄影师不做,自以为是地选择开公司创业,被人哄骗,赔个精光,别墅抵押拍卖,最后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害了我,也害了你。”钟澜落寞地靠在沙发上,并不想回忆不堪的过去。

    “在您眼里爸爸这个没有担当的男人还清所有债务后才选择跳楼自杀,他不是懦夫。”

    钟澜苦笑:“你总向着你爸爸。”

    “因为我都看到了,我什么都看到了。”穗朝始终不肯让步,咄咄逼人,“那个男人的迈巴赫,您的项链,还有我柜子里数不清的奢侈品。妈妈,您要借着那个男人的势回到吃人不吐骨头的名利场里吗?”

    “穗朝!”钟澜第一次维持不住自己惯有的冷静,但也没有声嘶力竭的丑态,她同穗朝讲道理,“你年纪还小,这些话不是你该说的。他是妈妈的初恋,妈妈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觉得对吗?”

    “对。”穗朝自暴自弃,字字椎心泣血,“您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也有自我选择的自由。以后我不要做听话的小孩,不会再按部就班地遂您的心意生活,反正没人觉得重要。”

    “穗朝,你忘记你的姓氏,忘记你的外婆从小是怎么教育你的吗!”钟澜提高音量,她清楚地了解穗朝最听外婆的话。

    穗朝是早产儿。当时郁知桉在国外开摄影展,没法及时赶回;钟澜大出血昏迷不醒,一下手术台就被送去ICU。等郁知桉搭乘红眼航班匆匆赶到时,只留下六神无主的两位老人在ICU门口焦急徘徊,彻夜未合眼。

    出院后穗朝被养在外婆家,钟澜和郁知桉赌气,不仅拒不见他,连名字的选定都没有通知他。外公定名,朝为晨,是生机与希望。钟家人一致商定随外婆姓,为穗。

    外婆辛辛苦苦将穗朝一手拉扯大,她见过外婆两鬓苍白,见过外婆垂垂老矣。

    穗朝和钟澜在病房里握着她的手祈求上天不要带走她。那是郁知桉离世的第二个月,她们又失去了一位至亲。

    在外婆临走之时,穗朝向外婆保证过。

    “不能让妈妈担心,不能让妈妈伤心……”穗朝崩溃地捂住脸,“但现在我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您如此轻易的变心。”

    “所以请您暂时不要再管束我了。”穗朝和钟澜对视,“爸爸他那么爱您,我绝对不会接受那个男人的。”

    冷漠的目光刺痛了钟澜,同时也领教了穗朝同她一脉相承的固执。她怒上心头却不显于色,面无表情地举起茶几上的相机往地面重重一扔。

    “以后,不许再提你的父亲。”

    摔碎了郁知桉给予穗朝的礼物与寄予的殷切期望,摔碎了穗朝过往所有珍藏的美好回忆。

    钟澜最知道如何伤人伤己。

    穗朝惶然地捧起摔得七零八落的相机碎片,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

    凌晨夏夜里,空旷无人的十字街头。穗朝找寻唯一的光源,胡乱擦干满脸泪痕,在虫鸣声里迈入24小时便利店。

    一个打包的塑料袋,一个加热的紫米饭团。

    值夜班的店长打着瞌睡,穗朝将摔碎的相机零件小心翼翼地放入塑料袋。她支起下巴,透过窗户仰望无云夜空,手边放着一个渐渐冷却的饭团。

    分针不知转过几圈。穗朝身心俱疲,瞳孔无力聚焦,脑海中的混乱思绪随着分针摆动,如线般缠绕。

    从四肢百骸涌起的累。

    穗朝倏然失力,她歪头靠着交叠的手臂,困倦地阖眼,泛起青色的双眼下淌着干涸的泪痕。

    程以霖与穗朝一窗之隔,他身披月晖站在窗外注视着面色颓然的穗朝。

    “怎么这么伤心。”

    程以霖喃喃出声。

    良久之后程以霖走进便利店,与店员沟通,用最原始却最有效的金钱交易提高室内空调温度,以及调暗室内灯光。

    他没有理由叫醒她。

    唯一能做的是在陌生环境里,在她入睡时的短暂守护。

    不曾有过逾矩,只是拿了个充电宝坐在穗朝身侧,偶有顾客进入时,担心突如其来的声响会吵醒本就睡觉不安稳的穗朝。

    仅此而已。

    月落日升,晨曦初现,程以霖在天光大亮时揉了揉一夜未合的眼。

    蒸笼内冒着热气,煮锅内摆着新鲜玉米与茶叶蛋,热豆浆与咖啡一应俱全。

    穗朝浑然不觉,换了个姿势继续睡着。程以霖盯着她的背影半晌后决定起身,忍着坐了一夜的浑身不适。

    他站在收银台前,再次支付。

    只不过这次的费用是穗朝的早餐,正常人一顿早餐费的百倍余。

    “等她醒了之后,麻烦说是店内第一位客人的福利,餐点和热饮品任选。别的就不需要提起,麻烦了,多谢。”

    玻璃门被轻轻推开,程以霖再一次路过玻璃橱窗。

    带着清露气息的光,含着香樟花香的风,途径穗朝的噩梦,梦里是骤雨不曾停歇的荒原,是毫无生机的永夜。

    “您好,您真幸运。”

    “您是我们店内今日开门迎来的第一位客人。早餐食物可以任选,包括各类饮品,建议喝我们的豆浆哦,是刚刚磨好的豆子,小心注意烫口。”

    “全都是免费的。”

    光在这瞬抵达,穗朝与风擦肩而过。

    “谢谢。”

    “帮我加热一下饭团就好。”

    “至于幸运,顺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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