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下雪了?”

    郭升一推开窗子,漫天飘飞的晶莹雪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分外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郭升忙整饬了自己的衣裳,一旁的婢女取来狐狸皮帽子,郭升拿了起来戴在头上,推门出府上辎车,辎车辚辚马蹄脆疾着驶着出巷子,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停在一处僻静的府院处。

    郭升一掀帘子,便是冻人的寒气,鼻腔顿时酸涩起来。

    门前早有婢女提着灯笼等待着,一见郭升走来,便欠身一礼,走在郭升前头引路。

    走过梅枝扶疏的白石子小径,晃动的灯影一寸接着一寸照亮落雪的红梅。

    冷寂幽香不禁让郭升有些忐忑,她就走出了这片积满了大雪的幽林,来到一处六开间的厅堂,红色的风灯三步一盏,照出一片火红明亮。

    侍候在大门的两位可人的婢女默然将大门推开,温暖到生了燥意的气息瞬间从宾客满堂的大宴里涌了出来,带着醇厚的酒香与佳肴的香味直扑郭升面门,一时之间他仿佛已经沉沦在这场行将开始的大宴之中。

    宽敞明亮的大厅之中宾客满堂灯红酒绿,长案之上铜鼎玉盘金爵象箸一应俱全。

    “郭公来也。”

    座上一人眼见,率先看见了郭升,忙起身迎接,其余人见状,也纷纷站了起来,拱手躬身前来迎接郭升。

    在场众人皆为商贾,且都是各行各业的翘首,无一不是家累万金之户,就以方才起身迎接之人,便是在盐铁官营之后便一落千丈的三川郡盐商陆之道。

    “原是陆公啊。”

    郭升很是享受如此恭维,矜持地拱手回礼。

    “原我来晚了,失礼失礼。”

    “怎么会呢。”又有一深蓝色深衣的体态臃肿的男人站了起来,冲着郭升一拱手,“今儿的大宾还未来呢,想必我们还得要等上好一会才是。”

    郭升见前头主位空着,正想抬脚上坐,却不曾想那男子的话正好戳了他的心窝,他心里头登时不满起来。

    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一无爵位,二无官身,怎敢担大宾之名呢。

    本来大宴约定的时刻在卯时初刻,他便特地压着时间以便能够压轴出场以来彰显他的身份,可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比他还猖狂。

    陆之道眼见郭升要往主位上座,忙虚手将郭升请到了右上首首位,陪着笑道,“郭公请。”

    郭升见状,登时蹙起了眉,鼻翼翕动发出不满的哼声,若非此次大宴极为重要,他定要甩袖离开。

    郭升忍耐了,虽然有万般的不满,他却只能忍耐。

    待到全部落座以后,郭升忍耐着所有的不满。

    铜枝灯烛爆开火花,外头风雪愈盛。

    又过了一刻,郭升显然不耐烦了,烦躁地将爵中酒一饮而尽,一旁窈窕的婢女便又捧着金酒壶续上一爵酒。

    大厅中燎炉生得很旺,旺到燥热,燥热到似乎屋中所有水汽都正腾走了,郭升浑身上下燥热得很,让人心烦,他正要起身,却不料起身之时宽大的袖子却扫了正在斟酒的婢女,那无辜的婢女一个不防就手中酒壶就被打翻在地,酒水就洒在了他的衣服上。

    “你——”郭升登时大怒,眼见自己身上华贵的绸衣竟成了如此模样,站起就是一脚,正好就踹在婢女的柔软的心窝之上,“滚——”

    可怜的婢女登时就摔在地上,捂着胸口痛到站不起来。

    “郭公息怒。”陆之道赶忙迎了过来,吩咐两个婢女将那个倒地不起的婢女搀扶起来带下厅堂去,“不过一个婢女罢了,怎只得郭公如此大发雷霆。”

    岂料郭升正在愤怒的当头,以他的地位,本该就受人逢迎的,如今一场宴会下来,自己的位置却也无端低了一等。

    况且,这陆之道嘴里这么说,可是郭升怎么听都不对味。

    他本不好发作,可如今既然寻到了由头,他自然不可能放过。

    这群人一贯势力,隐约间便有将他置于下位的意思,若不借机给他们下马威,定要唯温珩那小子为首了。

    “一个婢女,却也值得陆公求情。”

    郭升冷笑一声,细长的眼睛迸发出寒光。

    陆之道顿时明了郭升的意思,只歉疚地一笑,“原是此地是长安,她虽是一个婢女,却也是梅院主人的婢女,不是在下的,也不是郭公的。只是若是随意打杀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呵,陆公言辞倒是好的。”郭升的眼风扫了过去,他冷笑一声,“只是为了一个婢女,就坏了兴致,怕是得不偿失罢。”

    说罢,他便利落拔出腰上的长剑,一把拽住婢女的领子,转瞬便要捅进婢女的胸膛心窝

    “好热闹。”

    微微上扬的语调伴着清而慢的抚掌声从门外传来,顿时大门洞开,晶莹的雪花被鼓荡的冷风送了进来,飘荡着旋转着落在郭升的鼻尖,而后在他的呼吸间化成了水。

    这惊悚的凉意顿时叫他心底的暴怒平息了下来。

    众人纷纷起身,像是寂静的树林一般,等候着主人的到来。

    尚凝这冰雪的黑色长靴结实地踩在华丽的红毡之上,如潮的灯火拂亮少年绝色的容颜,上挑的凤眼氤氲着多情的雾色。

    “温公子。”

    陆之道再度率先见礼。

    “看来,这里有了什么麻烦事。”看似妩媚实则内敛锋芒的声音传来,温珩的眼睛扫过全场,瞬间鸦雀无声,“倒是一番热闹的场景,是开场的好戏吗?”

    他的话总有一种懵懂无知的感觉,似乎对此间发生的事丝毫不知情一般。

    郭升一时之间也觉得没甚意思,一挥袖子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好了,看来没什么事了。”温珩勾起了唇,摇曳着橘红光芒流转他的眸底,“实在是有要事,珩失礼了,还望诸君莫要怪罪才是。”

    “温公子今日驾临,便是我等之幸。”陆之道殷勤地将温珩请到了上座,并拿过婢女手中吉金色酒壶,亲自给他斟酒,“正是我有大宾,当鼓瑟吹笙也。只是事出突然,只能略备小宴,还请温公子不要见怪,”

    “不敢不敢。”温珩一笑,推辞道,“温某不过既无官身,又无爵位。实在是不敢担此虚荣。”

    整座厅堂顿时哗然起来,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奉承起来,而后陆之道亲自张罗着开鼎开席,婢女们如流云一般穿梭在席间。

    众人喝得酒酣眼热,其中几个心中对前途怀着忧愁的人一时便贪了杯,颓然便有醉倒之势。

    温柔可人的婢女为温珩倒了酒,温烆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厅堂正中,高举手中酒爵,笑着说道,“今日能与诸君相聚,实乃珩之大幸,这爵酒,先敬商道诸君!”

    一爵饮罢,又是一爵,而这一爵酒,温珩却敬给了郭升。

    “郭公,珩为晚辈,当敬郭公一爵。珩年少轻狂,相处总有不当之处,还望郭公海涵才指教才是。”

    温珩那独特的嗓音配上这番玲珑的话语,登时便契合了郭升那事事要出头要风光的郭升心头所想。

    他躬着身垂着头,眼皮微微掀起,便看见了倒影在澄黄酒液力郭升的脸发生了变化。

    他原本不耐的神色顿时换成了笑脸,笑呵呵地说道,“哈哈,温小公子客气了。我虽然是你的长辈,却到底不如温小公子有着官场上的阅历,又不必你的世家出身,哪里又能指教你呢哈哈。”

    温珩白净的面容也浮起一分笑意,浓密纤细的眼睫也弯了起来:“郭公所言,那都是往日的繁华了,今我家道中落,自己却又不能明面示人,何其可悲也!”

    郭升笑眯眯地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先前受到的冷落与今朝的奉承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他几乎要仰天大笑,却又矜持地暂时忍耐了下来,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里的激动与得意,故作长者的沉稳道,“此非天灾,而是人祸也。”

    “人祸……”

    温珩作出一副迷惑的样子,秀丽的黑色长眉蹙了起来。

    “几次三番陷害的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御史大夫裴瑛啊。”

    郭升语重心长道。

    温珩恍然大悟,爵中酒都洒出来少许:“原来是他……”

    郭升几乎要笑了出来,叫温珩震惊之巨有如针刺,心中更是嘲讽。

    此子怪不得只有一张好看的皮囊,若非讨得陛下喜欢,此子焉能活到今日。

    他显然十分享受为人指点迷津的感觉:“裴瑛此人,阴狠毒辣,此行算缗,哪里又为着支绌的财政呢,不过是贪吏当道敛财自富罢了,却偏偏要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真叫人恶心。”

    如此说完,郭升犹嫌不足,便十分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温珩忍不住拧起了眉,但很快又被灿烂钦慕的笑容所掩盖:“这裴瑛当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只可惜他狐假虎威倚仗着皇帝陛下与南云长公主的威势,我们终究奈何不得他。”

    “哈哈,今天白日的事,我也听说了。”郭升一笑,脸上的褶皱都舒展开来,“狗咬狗一嘴毛,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倒不认一家人了!”

    倏然,郭升再度话头一转,看向在场众人,颇为严肃地说道,“虽然此事可以当个笑话看,但终究可以见得裴瑛不过一仰仗女人与皇帝的人罢了,没什么可怕的。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再器重裴瑛,长公主也不再喜欢裴瑛,裴瑛的势也救没了,他也就倒了。”

    在一阵附和欢呼声中,温珩的嘴角再也忍不住地抽动起来。

    他一笑,看似柔和实则强硬地打断了郭升的长篇大论:“虽然如此,可如何能教皇帝不再器重于裴瑛呢。裴瑛如此厉害,只怕他不死,恐怕总有东山再起之时。”

    “哎,后生莫插话。 ”

    郭升眼见众人的目光已然都聚在了自己身上,不由更加得意,故作一番高深。

    “不过一个裴瑛,虽为世家之后,如今却也不过孑然一身,只要他死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言毕,满堂喝彩声哗然而起。

    “只是,裴瑛毕竟位列三公,我等如何杀之?”陆之道提出了一问。

    郭升微微蹙眉,陷入沉思,厅堂中人再度喧哗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不过叹息,说那裴瑛委实厉害,我等不过商人,何以动手云云。

    “诸君莫得惊慌。”温珩见气氛起来,笑道,“若杀裴瑛,自当群策群力才是,若是我们万众一心,莫说一个裴瑛,就算千千万万个裴瑛,也没什么难得。”

    温珩说罢,众人中又有一人说道,“今行算缗,明日便要抄家,今日我等若不有所为,来日便成了待宰羔羊!”

    “对!”又站起一人慷慨激昂道,“法不责众,我等只为我大汉朝民生百姓,万不等叫奸佞胡作非为。”

    一下人声鼎沸起来,郭升也被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气象所感染,一时胸腔内热血涌动,忍不住便红了脸。

    温珩的余光不动声色地便放在了郭升面上,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他的眼风很快扫过众人。

    随即人群中再度爆发出一股更加激烈的呐喊。

    “我等愿追随郭大人,取裴瑛性命!”

    一声毕,众声起。

    郭升也激动了起来,连连拱手:“我不才,不敢当此大任。”

    温珩向着郭升一拱手:“若是郭公都不敢当此大任,可教我等如何,如此救我大汉商道?”

    “天命所归,还望郭公莫要推辞才是。”

    陆之道也向郭升拱手躬身,实是恭敬。

    众人随之拱手躬身,一时蔚为大观。

    见此情景,郭升也就不再推辞,乐呵呵地接受了如此大任。

    待到大宴散尽,已是子时,外边的雪已经停了,原本松软洁白的满地白雪上留下凌乱交错的驶向各方的车辙印。

    “你去哪里。”

    跟随温珩一同来的男子唤住抬脚便要离开的温珩。

    温珩停住脚,抱臂看向男子,淡道,“怎么,事情办完了,难道邹大人还需要温某陪你回去吗?”

    此时此刻的温珩也完全蜕去了宴会上的温柔假面,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末了,他觉得有些不过瘾,又转过身来补了一句,他扬起真切的微笑来,以极为关切的语气说着最讥讽的话,“难道邹大人一人还怕走夜路吗?”

    被唤作邹大人的男人深深皱起了眉,反唇相讥,“邹某不比温小公子‘闻名遐迩’,孤身夜路也没有丢命的风险。”

    “温某的身家性命,就不劳大人挂念了。”温珩客气地冲他一拱手,抬脚欲走,却又被邹大人唤住。

    一而再,温珩自是不高兴,回过眼来。

    “邹大人到底有何事要说。”

    “也没什么要紧的。”邹大人一笑,“只不过想奉劝温小公子一句,你忘带东西了。”

    说罢,邹大人便将手中剑丢了过去,温珩一招手便接了过来。

    骨节分明洁白如瓷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鞘。

    这是一把通体露着杀气的剑,不知浸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城楼的刁斗之声时断时续地回响着,回荡在二人的身边,有几缕飘进人心,又有几缕飞出天外。

    “裴瑛不是吃素的,别把裴府当成你温小公子的后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邹大人的声线骤然一沉,隐隐含着警告之意。

    “你在命令我?”

    温珩不禁笑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呼啸而过的寒风将他的发吹得凌乱,又有几片晶莹的落雪自枯枝上被吹了下来,而后飘着旋着安歇在他的发上。

    冰雪折风灯之光,冰冷的光落进他漆黑的眼眸,瞬间便被吞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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