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遍布全身,陆珩舟顿觉天地逆转,头晕目眩。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禀报陛下,他不是早有取而代之之意,为什么不说?

    还是他根本没有物证,只是猜测他是背后的主谋罢了。

    毕竟此案已经过去七年了,当年知晓此事的人都已经死去,妄图想要探查此事的官员大都成了白骨了。

    对,他一定只是胡加猜测罢了。

    裴瑛不动声色地将陆珩舟所有情绪收入眼中,发现他的眉目骤然舒缓下来,冷汗也不再往冒出来,呼吸也平稳下来。

    “丞相莫不是不信,大可往在下府上一观,远比那替罪羔羊要有意思的多。”

    他的话冷静,没有波澜起伏。

    是真的吗?

    陆珩舟抬起头来,骤然与裴瑛目光相撞,内心里的恐惧一发不可收拾地迸发出来,激扬着。

    “丞相与在下同位三公,当全力为陛下效力,又何苦同室操戈呢?”裴瑛的话看似柔和,却是步步紧逼,“难道一个温珩,比大汉的基业还要重要吗?”

    “比丞相的半生功业还要重要吗?”

    陆珩舟与裴瑛共事多年,裴瑛的手段,他很清楚。

    裴瑛逼死了齐王,故齐国绝嗣化为汉朝郡县,虽然这对于皇帝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面儒家伦理来说,这是不仁不义之举。

    皇帝很可能为了平息舆论,而处置裴瑛。

    裴瑛对来势汹汹的舆论临危不乱以退为进,不动声色间让攻讦者将矛头指向了皇帝。

    外施仁义而内寡恩,非常深刻的评价,陆珩舟绝不相信这是以卓贤的脑子能够想出来。

    很显然,他身边有裴瑛的人,而这个人则为卓贤出谋划策,提出了这个看似英明实则暗藏杀机的主张。

    他站在朝堂之上,看着皇帝当时就冷了脸,看向卓贤诸人的目光越来越阴冷,但是他们却还没意识到滔天的灾难行将到来,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裴瑛的罪状。

    皇帝也甚至没有给他们申辩的机会,即刻便命令郎中令将他们拖了下去,押入大狱以待后审。

    陆珩舟本想让暂代廷尉的刘筑尽快了结此事,莫要等着裴瑛回来接手此事,但偏偏那个刘筑脑子一根筋,认为拖得越久,便越有可能翻盘,毕竟卓贤是功臣宿将之后,冯山也是修习《春秋》的一代名儒,其父是先帝时的博士,朝中很多儒臣都是他的学生,而假廷尉刘筑也是其父的学生。

    只可惜刘筑在朝中任职日久,或许是书读多了不懂得联系实际,认为现在皇帝既然立儒学为官学,当是信奉儒学的。

    据此,他认为皇帝当是圣王圣君,不会对当代名儒下杀手的。

    于是,他忽视了陆珩舟的建议,并一意孤行。

    很快,裴瑛回来了。

    他可谓之曰迅速地升任廷尉之职,并很快审理了卓冯二人的案子,以受贿罪定案,处弃市,春三月决刑。

    同时,裴瑛同样处理了在朝中盘旋日久的温氏一族,以及一切与他有利益纠纷的人。

    他们的结果多以死刑作结,很多人在裴瑛到来之前往往都先行自杀,以免牵扯出更多的人,招致更多更重的罪行。

    裴瑛既然已经有了证据,可他偏偏却按兵不动,压下了手中关于黄河三百四十四万金被挪用的确凿证据。

    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便是已经确定了自己是主谋,而且有着非常的把握可以扳倒他。

    陆珩舟第一次后悔了,后悔为了自己的食邑不受黄河水涝而挪用那些钱货,招致今日进退两难的局面。

    可他如今陷入兵临南北的危局了,左支右绌进退不得。

    陆珩舟生平第一次如此惊慌,他嘶声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正堂之中摆放着十二连枝错金银铜灯的光亮如火树银花般绚烂,照在金银漆器之上,增朦胧梦幻之色。

    而落在他的身上,却更增不真实之感。

    他似笑非笑地垂下眼,极为恭敬间又是极度的淡漠:“丞相久经沧海,此等拙劣计俩,不敢称之为威胁。”

    陆珩舟顿时疑惑,突然之间后院发出激烈之声,金石相撞人声喧哗之声此起彼伏,他猛然站起,醒悟过来。

    原来裴瑛是在调虎离山!

    “好你个裴玄则,你岂敢强闯丞相府后宅!”陆珩舟怒不可遏,“你不怕本相向陛下参奏你吗!”

    裴瑛慢慢地抬起眼帘来,华丽的灯影落紧眼底,浮漾起一片金色的光波来:“丞相息怒,在下不过行丞相方才所行之事罢了,丞相的忘性怎么如此之大呢。”

    “一个温珩罢了,丞相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死了也就死了,不是吗?”

    “裴玄则,你你你……你竟敢如此对本相说话,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陆珩舟气短非常,怒极拍案,后将长案上一应漆具悉数扫落在地,一抬头却又见裴瑛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事实就是,他拿裴瑛没有办法。

    陛下的信任与倚重,高超的计谋与心智,都是裴瑛的利器。

    可就在此时,一黑袍之人披着一身霜寒匆匆走了过来,到了裴瑛身边站定,一拱手道:“大人,温珩跑了。”

    “……”

    裴瑛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他慢慢地偏过头去,好看的长眉深深蹙起,眼中也闪着迷茫不解之色。

    陆珩舟闻言,怒气全消,抚掌而笑:“此事罢了罢了,人已经不在本相府中,御史大夫也就不必在本相府中徘徊了,来人,送客送客!”

    *

    一轮火红的太阳慢慢地从东方的群山之中升起,攀过群山跃上山头,而后慢慢地爬升到中天之上,光线落在满院晶莹洁白的雪花之上,折出冰冷的光来。

    自出月门的长廊拐角处,站着一粉衣的小姐与蓝衣的姑娘,粉衣姑娘正是裴明绘,她正在此处翘首以盼,宽大的开着半袖桃花的广袖之中双手紧紧攥在一处,面上焦急等待之色随着白日光线的移动而更加浓重。

    旁边那蓝衣的姑娘自然就是聂妩,她面上颜色也不大好看,显然也很为此事焦灼。

    “小姐,先回屋中歇会罢。家主若在此处看见小姐,怕是脸色也不会好。”

    聂妩斟酌着劝道。

    裴明绘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她紧紧抿着唇,压制着心中的不安:“我知道,可我更怕哥哥真的不理我了。如此,我还是情愿他骂我。”

    梦里的那片刻疏离,叫她胆战心惊,以致每每想起,便有揪心之痛。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就听隐隐的说话之声。

    裴明绘急忙往声音的源头看去,而聂妩身体一凛,连忙就跑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第二进的府门处仆从退开,裴瑛被一众御史大夫属吏簇拥着往书房走去,时不时偏头说一下话,目光在移动之间便擦过了扶柱翘首等待着的裴明绘。

    他的目光极为微妙在她面上停留一瞬,便又回正,不再看她。

    裴明绘的手慢慢地蜷缩起来,圆润的指尖扣住廊柱的朱漆,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她垂下燕眼来,长长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来。

    她慢慢地扶着阑干走下石阶,身段似乎也不复往日轻盈,裙摆被北风吹起波浪,她复又抬起眼眸来,裴瑛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等到西日临窗之际,夕阳漫山遍野地照了过来,茫茫白雪竟也有着锦缎般的绚烂。

    等待所有紧急的公文都已经批示完毕,裴瑛才得空闲抬起头来,当夕阳的光透过半开的窗落进眸中的时候,他这才发觉已经濒临日暮了。

    “进来。”

    裴瑛将手中毫笔搁在笔山之上。

    门咯吱一声之后,裴明绘方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两手提着裙子,低着头,没有发出一声声响,她走到公案之前,恭敬地跪倒在地。

    “你跪什么。”

    裴瑛淡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子吟有错,当跪。”

    裴明绘抬起头来,看着裴瑛依旧低着头看手中的公文。

    “你有何错。”

    裴瑛依旧不抬头。

    “你如此聪慧,行事不留痕迹,倒叫我佩服。”

    裴瑛话里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裴明绘又低下了头。

    心里对温珩的埋怨更甚,她本做着她的逍遥梦,谁又知道夜半三更温珩前来造访,以致于叫裴瑛撞进,自己反落得私会情郎之名。

    自己虽然冤枉,可到底也不冤枉。

    若非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招惹了这么个瘟神,哪里又会到今日的境地呢。

    所以,裴明绘强行吃了这个哑巴亏,咽了这黄连苦,向裴瑛认错。

    “只此一次,哥哥切莫生气。以后,哥哥说什么,妹妹唯命是从。”

    裴明绘说得诚恳,字字都透着真心。

    “我哪里有生气,我哪里又能生你的气。”

    裴瑛终于掀起了眼皮,面上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乎快气死了。

    裴明绘无法教训,温珩又逃脱,几乎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让裴瑛无法心平静气。

    裴明绘见他说话依旧阴阳怪气,便知他气得不轻,便膝行几步,行至公案之前,扬起下巴仰视着裴瑛,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倒映着裴瑛被金光勾勒的轮廓。

    “此乃妹之真心,知犯此大不敬之大罪罪不可赦,,幸得哥哥力挽狂澜,才未铸成不可更改之大错。只妹惹得哥哥担忧,分外内疚,故请哥哥责罚,以正家风。”

    裴瑛闻言,压下嘴角那露出痕迹的些微笑意,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推至一侧,话语间露出几分探究之意:“你真的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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